二零零六这一年的春节,白杨是和应晨窝在宿舍一起度过的,她在宿舍给小锅插上电,给两人煮了一锅超市里买来的速冻饺子,然后用电脑放了一部电影看,也不算辜负了此刻的氛围。

    电影是个喜剧,是去年时候周星驰导演的《功夫》,其中暗含的诸多隐喻,都是到后来才被人发掘,看得明白。电影上映的时候她还只顾着打工,甚至不舍得花钱买一张票去影院看,而是等电影下了院线之后在电脑上看得盗版网站的资源。

    从某些方面上而言,遇见陈西原是她的幸运,白杨一直都知道。

    电影放到一半,周星驰和肥仔聪被抓到斧头帮,两只斧头劈过去的时候,应晨的电话忽然响了,是家里打来的,她看了一眼白杨,随后皱着眉去阳台接了电话。

    白杨对应晨的家庭有些了解,是很轻易就能概括的,她家并不富裕,甚至说得上有些贫困,然而这样贫困的家庭,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儿,一个快五十岁的母亲,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弟弟。

    这是小说和电视剧里最烂俗的女主角背景剧情,却是现实中多少年多少人都突破不了的困境。

    白杨按下播放键,心思已经不在电影上了,她们的友谊说没有同病相怜的成分在是假的。谁希望有一天能有真正温暖的家人,陪伴和爱,然后时时挂怀。

    比如现在让她挂怀着的,陈西原。

    不知道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白杨的手机还真响了起来,她抱着点期待,拿起手机一看,不是陈西原,上面的备注只有一个字:妈。

    接起来,听筒里传出来小孩独有的嗓音,有点软糯,小姑娘在电话里甜甜地喊了她一声:“姐姐,你今年怎么又没回来呀,我都想你了……”

    她把声音放软:“姐姐在这边忙呀,你好好学习以后也考来这边好不好?”

    白桃似乎掰着手指在算,数了几个数之后,不满地跟她说:“那还要好多好多年呢,可是我现在就想看到你,你去年不回来,今年怎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我?你以后还会回来吗?你是不是都已经忘记我了?”

    小姑娘一大串的问题砸过来,白杨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而且有些事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白桃。

    譬如,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其实自己只是她爸妈领养来的,并不是她的亲姐姐。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白桃,自己走的那天,慈眉善目的母亲和寡言少语的父亲来车站送她,说他们养了她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她也算长大了,以后就自己照顾自己吧。

    她听得出他们的言下之意,也早知道这一天回到来,可是真正听他们说出来的时候,心底还是忍不住抽疼抽疼的。毕竟相处了那么多年,她讨好了他们那么多年,最后依然还是这样的结果。

    白杨那时候的心酸只占少数,更多的是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以及一种被辜负后的愤怒和不甘。

    然而再怎么愤怒还不至于发作,她还是念着老两口那点微不足道的好,跟他们懂事地告别,说爸爸妈妈没事的,我已经长大了。

    从那之后,白杨同这个家庭再也没有了联系。

    她就这么大的年纪,也就这么大点心眼儿,还做不到圣人容人的海量,也没办法看破红尘和他们和解。只是对于白桃,那个她一手带大的小女孩,说没有亲情完全是假的。

    白杨回过神来,哄着她说暑假就回去看她,还给她带好玩的过去,但前提是要她好好学习,回头拿奖状。

    她们聊了没有两句,白杨就听见小妹妹在那边被养母催促着帮忙包饺子,手机回到了养母手里。

    养母接过手机,声音已经可以判断她的苍老,有些沙哑刺耳,咳嗽一声,似乎能咳出满灶台的尘灰:“在那边都挺好的?”

    “挺好的。”

    “学习还跟得上吧。”

    “嗯,还成。”

    “那你照顾好自己,我就不多说了,电话费蛮贵。”

    电话在下一刻被挂断,不留一丝余情。

    约莫是乐景衬哀情,白杨开始有点想哭。她很想问问他们真就这么冷漠,好歹也是十几年的母女情分,她也叫了她十几年的妈,她真就一点情都不记?生怕她缠上他们一样。

    白杨觉得他们的心比冬天里的枯树还要干涩丑陋,只剩下灰败的树皮,一片叶子不剩,树干上爬满可怖的斑痕,枝干内部,早已被跗骨的白蚁啃食一空。

    她那时候还不明白,富饶的精神也是需要富饶的物质做养料的,物质让人的欲望高涨,也能把人心滋养,没有物质,就不存在好与坏,都只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苍白。

    电影继续放着,笑点还是十分密集,她却已经笑不出来了,直到应晨从阳台出来,搓着手问她演到哪里了,她才又重新挂上了一副无暇笑容。

    应晨看着电影,忽然问她:“杨杨,你许新年愿望了没有?”

    白杨摇了摇头。

    应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根火柴,在火柴盒侧面的砂纸上划开一根:“那我先许一个愿望,我想和杨珏时永远在一起。”

    她的语气像是小时候拿着芭比娃娃许愿变成公主的小姑娘,天真又纯情,然后又紧跟着划开另一支火柴,让白杨快许愿。

    白杨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有什么心愿,于是笑呵呵地许了一个跟她一样的,说要和陈西原永远在一起。

    零六年就这样在她们的满心欢喜和祝愿里到来,她在零点的时候,掐着时间给陈西原发过去一条“新年快乐”的消息,纽约那边和澄州有着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在陈西原那里,现在应该正是上午十二点。

    陈西原没回复她的消息,而是打了电话过来,问她怎么还没睡。

    白杨说:“守岁啊,中国人的传统,我可不想明天一睁眼,自己已经老了一岁了。”

    陈西原问:“明年你是不是就二十岁了?”

    “明年十九。”白杨说:“我上学早,这样一算,你大了我七岁,我好吃亏。”

    陈西原的笑声透过听筒传到她的耳朵里,被电磁波的震荡扭曲了几分,仍然好听,“那怎么办呢白姑娘,要不你离开我?”

    白杨的眼睛滴溜溜转,跟他说:“不行,陈西原你长得太好看了,我可舍不得。”

    他们两个隔着大西洋对话了好一会儿,陈西原从来都不说电话费蛮贵这种话。和养母通完电话,她知道自己是个最平凡普通的贫民窟姑娘,可是转眼和陈西原通电话时,她又觉得自己不那么普通了。

    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撕扯着她,她在中间的缝隙里,被风吹的摇摇晃晃,一脚是泥泞,一脚是坦途。

    她问陈西原:“纽约那边还顺利吗,没出什么大事吧?”

    陈西原说都挺好的,就是这边的人拿不准注意,要自己过来看看,过不久就能回去了。

    白杨不知道他做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也就没再在这上面多问,转而问他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在美国习不习惯。问到最后一个问题,她忽然反应过来,陈西原在美国生活过那么几年,怎么会不习惯。

    但他都一一回答,看不出任何的不耐心,最后听到她打哈欠困倦的声音,才让她先去睡觉。

    白杨那时候觉得他和杨过很像,不是电视剧里刘德华演的,也不是不久之后黄晓明和刘亦菲联袂主演的零六版,而是金庸书里的杨过,剑眉星目,处处留情,温柔几许。

    直到多年以后,陈晓和陈妍希饰演的《神雕侠侣》横空出世,那时人们都已经开始流行在微博上讨论,人人网和天涯网日渐衰落,连同企鹅和微信的兴起,让MSN和Skype都鲜少再有人用。可无论众说纷纭如何,她一直都觉得,陈晓才是最像杨过的那个。

    在白杨心里也只有他,诠释了什么是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陈西原在纽约的这段时间,白杨和他也会通过Skype联系,视频的像素不那么清晰,他眉目倦怠地捏着手机玩上面的贪吃蛇,等蛇死掉就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看她,问她是不是又想他了?

    她说是,说自己每天数着日子等他回来,想他想到夜不能寐,茶不思饭不想,最后又对他说,陈西原,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陈西原说:“我在这边哪有什么危险,用得着你这么担心?”

    白杨说:“那不一样啊,以前就算我们见不着,我也知道你在澄州,离我大不了就是几圈环路和几座桥,想见立马就能见。可是现在我们俩隔着一整个太平洋,电视里的美国又是枪战又是什么的,多不安全。万一我想你想的不行,一定要见你,还能下海游过去吗?”

    陈西原被她这一番慷慨陈词逗得直笑,跟她保证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去,回去之后再让她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好好检查检查。

    只是天不遂人愿,新年过去之后,杨珏时都从黎巴嫩出差回来了,陈西原还留在纽约。幸好他们还是日日通电话,白杨才不至于真的想他想到去跳太平洋。

    直到他们学校下学期开学,陈西原竟然还一直留在大洋彼岸,但每次他们打越洋电话时他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还跟她讨论手机上的贪吃蛇游戏升级了,那条蛇太笨,死的更快。无论是电话还是视频里都看不出他有什么压力在,可是回国的日子却越来越晚,晚到快要遥遥无期。

    白杨其实也只敢跟他撒娇讨巧,并不敢真的跟他哭闹着要求他什么,即使到了现在,陈西原对她来说,还是像一本神秘的书,而她只读到了序言的部分。

    她像只等他回家的小宠物,乖乖的,只在门口守着他,等着他有一天突然出现。

    大二的课程并不算繁重,她就开始忙着跟本专业的师兄师姐扛着相机遍地采风写文章,四月春风吹时,应晨和杨珏时一直都在一起,她就反反复复地坐公交坐地铁,然后再转坐大巴,去了好几趟乡下。

    无论是陈西原送的还是自己买的那些昂贵手袋,一个个都没了用武之地,所有加起来还没有一个登山背包实用。

    只是白杨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是把人给盼来了。

    最后一次和同学们从乡下回来,在学校门前的公交站口下来时,一抬眼,她就看见了陈西原的车停在一边大树的阴影下,他站在车前,伸手拨着电话。

    她的手机铃声在下一刻响起来,白杨没看手机,直愣愣地朝他跑过去,最后直接扑在他怀里。

    陈西原看着手机的空当,怀里就多了这么一个宝贝,白杨仰着头看他,泪眼婆娑:“你怎么才回来……”

    他搂着她的腰轻哄:“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明天眼睛哭肿了,是不是就不让我看了?”

    白杨才反应过来,依依不舍地放开他,一转头,发现同行的师兄师姐正含笑看着他们,还有背着相机的师兄对他们按下了快门,把时间定格在那一刻。

    她抽了抽鼻子,脸已经红到耳尖,手不自在地摸上耳朵。陈西原满脸笑意,把她揽到自己怀里,笑着跟他们介绍自己:“你们好,我是白杨男朋友。”

    师兄师姐热情地打招呼,调侃起来白杨,说她男朋友这么好看怎么还要藏着掖着。

    他们说了没两句话,几个人就同他们俩告别,白杨终于和陈西原单独在一起,仰着头问他:“不是说要我去接机吗?”

    “飞机到澄州是凌晨了,大晚上的,哪舍得你再跑来一趟呢?”陈西原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给她拉开车门,将姑娘送进去。

    他们进到车里,陈西原就把她按进怀里,亲了亲她脸颊上的余泪,放开她说:“瞧你这点出息,就这么想我?”

    白杨别过脸,说得咬牙切齿,多半是撒娇意味:“不想!”

    陈西原什么都没说,伸手将她的脸转回来,垂首吻了下去。他的手也并不安分,穿过薄薄春衫,自她的纤腰曲折而上。虽然早有预料,可还是惊讶于那片柔软,他总算知道,情意为何是绵绵了。

    长远是一回事,可放在别的地方,又是另一回事。

    良久,陈西原放开按着她后脑勺的那只手,欣赏着她满面红光。

    白杨的脸有些发烫,拿开他握住自己腰的那只手,娇嗔着骂了一句:“流氓!”

    陈西原不退反进,手由上而下,握在她的臀上,一笑起来,声音放荡不羁:“小白杨,你这身体可比嘴实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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