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迎财神,初六送穷神。这夜,杨恭如约迎来第二碗汤药。依旧是黑乎乎的药汁,其上飘洒零星几点药渣。

    因还未开衙,杨恭除开带领百官祭祀,宗亲宴席等一干事务,全然歇在正阳宫,当真是一点子逃避的可能也无。只能在崔冬梅明亮的眸色当中,一饮而尽。

    喝下之后并未有任何不适,他和崔冬梅在那翘头案旁,论起迎娶太子侧妃的吉日,顺带说道郭府尹。

    郭府尹这人,京都人士,并非世家大族,为官多年,一身清正。几句赞誉,杨恭说若郭六娘子是个好的,寻个合适时候,给郭府尹升官。

    崔冬梅暗道:果然,在陛下心中,还是他那儿子最为重要。罢了罢了,她已经找到去路,还是个异常稳妥的去路。况且,这阵子,杨琮的疯病像是好了,一点子异样也无。暂且不去管他,由得刀四细细看顾。

    听杨恭说会儿话,崔冬梅突然问道:“既然陛下觉得宗正寺选的这几个日子,都不太妥当,那陛下亲自定个日子如何,也好彰显对太子的疼爱不是。”

    杨恭毫不掩饰笑话她,“数你小气。”

    崔冬梅当仁不让,“我就小气了,如何。再说了,陛下事先知道,没得到这等时候,转过头来说我拿捏她们的,没那个闲工夫。”

    “也是,你的功夫都用在熬药上了。”

    知道他喝得不情不愿,崔冬梅道:“那初八那副,别喝了就是。”

    “说你一句,你就有十句等着。”

    她当即辩驳,“这才一句!”

    此话一出,屋内伺候的小丫鬟们,俱是笑了起来。崔冬梅觉得失言,闷头不说话,仅拿眼睛瞄向杨恭。

    见他毫不在意,崔冬梅再问,“侧妃,陛下给挑个好日子么?”

    杨恭思索道:“按常理,五六月合适。可,太后这几日不利索,太医说多年顽疾,再等等。”

    话说太后身体,许是早年战乱不断,来去匆匆,未能好生调理,一直汤药不断。近年来,操心几个孩子亲事,悔恨当年,更是不好。崔冬梅去宁安殿问陛下往事之后,听闻宁安殿的药味儿,更为浓郁。

    她不时去看看,不知杨恭心中所想,不敢在他跟前表露。而今听他说来,到显得自己小气,陛下还是关心太后的。

    “陛下心中念着,去看看也成。听说那次陛下离开之后,宁安殿当即就宣了太医。这几日张院判来报,说过了这春日就好。”

    春日时节,冷一阵热一阵,最难将养。

    杨恭沉吟半晌,“既如此,就定在二月。送去郭府尹府上的赐礼,添上几分。”

    他只说道这事,对于见不见太后,一个字也没,崔冬梅不好再说话。命香香过来,寻个旧历,添补侧妃聘礼。

    夜间,崔冬梅照旧甚心思也没,倒头就睡,这可是苦了杨恭。一连两幅补药下去,本就充盈,目下当真有些喷涌。怕吓着小娘子,他稳稳当当侧躺,佯装睡着。到得夜半,如前日那般翻身过来,面对崔冬梅。

    或许皇城喜事将至,暗夜荧光微弱,今夜的小娘子谁得格外香甜。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①

    见得眼前美景,一向以半个武将自居的杨恭,突然想到这话。大被同眠,不欲使旁人得见。

    情不自禁之下,他缓缓朝小娘子靠近,屏气凝神,生怕吵醒了她。顺着那日的路子,在她额间亲吻。此间美人,独一无二,怎能不使人心乱。

    心乱了,气息也乱了。

    沙场悍匪,竟在一睡梦中的小娘子跟前,乱了气息。灼灼吐出的热气,一阵接着一阵朝她飞去,搅乱额间碎发,搅乱胸腔颤动。

    他分明告诫过自己,仅此一次,就这一遭。可,临到头来,谁又是个圣人呢。

    迷蒙视线,连她面庞也瞧不真切。他只知道,渴得厉害,眼前之人便是清泉,便是汪洋大海。他不能自主地靠近,在眼角落下另一个吻。下一瞬,小娘子鸦羽似的睫毛微微颤动,在杨恭面皮上留下一阵阵瘙痒。

    他登时一惊,以为她要醒来,像是个偷香窃玉的恶贼,瞬间离开。躲在床榻边沿,轻轻等候。半晌,一点子响动也没,他再次侧身过来。崔冬梅不过是睡得不舒坦,挪了个地方而已。

    余光瞄见小娘子被褥散落开一片,半个后背在她适才的挪动之下露出,他抬手整理被褥。

    不过是略微一点靠近,小娘子像是得了汤婆子一般,欢喜地主动靠过来。

    杨恭心中一突,惊讶地一手僵住,抓着被褥停在半空。

    她脑袋蹭了蹭,极为自觉地在胸前找个合适位置,停下来,那不安分的双手,在他前胸侧背,好几处来回晃动之后,终于找到位置,稳当当拽住前襟安眠。

    被人一通折腾,胸闷气短,险些要闭过气去。杨恭使出看家本邻,默默调息小半个时辰才好。

    终于,那散落在外许久的被褥,落在小娘子后背。

    温香软玉在怀,却是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安安静静当个枕头,杨恭二十余年的日子当中,从未有这等日子。

    他盯着纱帐发呆,数星星,数月亮……委实无事可做,想起从前,小时候的二丫头,是个什么模样来着。

    她喜欢放风筝,喜欢糖葫芦,喜欢荡秋千……

    好容易熬到开衙的日子,杨恭说什么也不再和崔冬梅大被而眠,逃窜去立政殿。无他,小娘子夜夜睡得安稳不说,还各种作乱,一时揪他衣衫,一时掀起被褥一脚,一时喃喃说太热,一时靠着胸膛睡觉。

    这般模样,他委实受不住。

    好生说上两句自己甚事也无,好的不能再好,却迎来她当头棒喝,

    “这才几日,有些见好实属正常,可陛下切莫忘了,顽疾顽疾,何谓顽疾,那便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当下觉得向好,那仅是个兆头,并非真的好了,还要补补,三个月且是早着呢。”

    杨恭无奈,只能应承下来。

    大年十六开衙,杨恭领太子,携百官贺新年,迎新岁,祈求风调雨顺。

    当夜,杨恭前往正阳宫的脚步,在半道上停了下来。正犹豫不决之间,见前方走来一正阳宫小丫头。这人笑盈盈走到跟前,“陛下,这是娘娘命奴婢送来的,说趁热喝了好。”

    毕恭毕敬,双手向上。宫婢们这幅面貌,杨恭见得多了。唯独她手上的那食盒,有些碍眼,很是碍眼。

    命李申收拾好几日的补药之后,终于到得太子纳侧妃这一日。

    二月初三,春日阳光明媚,百花初放。

    太子侧妃的仪仗,从明辉坊出发,绕内城一周,敲锣打鼓从神鹰门入东宫。郭娘子稳坐花车,手心微汗,频频看向帘外。花车四周沙帐半遮半掩,她逆着夕阳看去,整个东宫,光彩夺目,气势恢宏。到得宜春殿,因仅是侧妃,没三拜的议程,郭娘子稳坐卧榻,等落日余晖消散。

    及至最后一丝光亮快要落下,杨琮身着喜服,火红亮丽,伴彩霞而来。

    郭娘子不过是被团扇遮住半张面庞,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她眼中的柔情,像是化开的春水,波澜起伏。

    太子殿下,竟然身着喜服而来,这分明是太子妃才有的礼仪。

    她一个妃妾,哪里能如此。于理不合,却不由得心生欢喜。

    她往后,相比是这东宫当中,最为得太子心意之人。

    欢喜得嗓音颤抖,郭娘子柔声道:“殿下。”

    杨琮端着一副甚为深情的君子之态,却扇。残阳落日,格外迷人。小娘子面皮羞红,像是经受不住,微微偏头别开他视线,惹得杨琮轻笑,“我送你的兔子灯,还好?”

    以为他是在为元宵灯会的缺席而致歉,娘子点头,“带来了,放在宜春殿百宝阁。”

    眼波流转,柔性似水中夹杂几分娇媚。

    男子盯着她低头模样,看了许久,“你那日来给娘娘请安,我见你笑得开怀,今个儿怎不笑了呢。”

    郭娘子不明白。

    他解释道:“传闻中的六娘子,娇俏可爱,惹人心动。尤其是那跺脚娇喝模样,更为使人欢喜。”

    六娘子吓得喘不过气来,这是在说她脾气不好么。

    男子抬手抚摸她秀发,笑着解释道:“那日,左相夫人品香雅集,你随一众小娘子攀上假山,途中被人挤着了,我瞧你就是如此说话的。”

    他的话,仿佛在说道一见钟情,满目柔情,珍之重之,半丝不见轻视。

    这般境况,六娘子的心,翻来覆去,上下起伏。末了,都归于一声,“太子殿下。”

    在杨琮哈哈大笑中,暗夜来临,霞光尽数落入天际之下。

    翌日一早,太子亲自陪伴六娘子去立政殿,拜见陛下,去正阳宫,拜见崔冬梅,末了,再去宁安殿,给太后请安。一整套仪程下来,他耐心细心,一星半点儿的忽视也不见。及至午膳前后,方才回到东宫,又在宜春殿陪娘子午膳。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东宫众人,不免在宜春殿和承恩殿之间来回。

    这风向,恐怕是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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