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风言风语,也挡不住陛下对太子的看重。

    二月中旬,郭六娘子入东宫不久,陛下于立政殿亲自考教太子学问,君子之道,皇权之道,太子答得有模有样,精益不少。陛下很是开怀,觉得郭六娘子规劝太子有功,论道给郭府尹升官之事。

    太子谢过,“父皇,这事恐有不妥。这等时节给郭府尹加官,怕朝中之人闲话,说是得了宜春殿的好处。郭府尹为官多年,清正廉洁,不如再等等。”

    “本为嘉奖她教女有方,这既是前朝之事,也是你东宫之事,你选个合适时机,让詹事府之人去办即可。”

    太子躬身拜谢。

    而后,父子二人说起今春京畿一带雨水有缺,不利农桑,着司农司发能人之辈前去查探,给出个法子来……又处理好些政务,见过几个大臣,不知不觉之间,已然近乎晚膳时分。

    太子正打算行礼告退,就见李申入内,一脸为难,左右看看不知该讲不该讲。见陛下点头,李申才为难说道:“陛下,正阳宫小宫婢又来了。”

    陛下霎时间为难起来,“今儿来的是谁?”

    李申更为难,“是香香姑娘。”

    陛下:喝口茶压压惊。

    话说前几日的补药,泰半被李申给收拾了,当然没进陛下口中,这事原本无人得知。可后来不知是有人给崔冬梅送信,还是崔冬梅自己觉出不妥来,竟派贴身宫婢,香香和脆脆,轮番来立政殿,看着杨恭进补。

    这不,前日来人是脆脆,杨恭捏鼻子喝了。

    今日来人是香香,想必也只能捏鼻子喝了。

    陛下思索一番,“你去告诉她,就说我一会子跟她一道去正阳宫,待会儿再喝也不迟。”

    李申:“陛下,香香姑娘说,她来之前娘娘吩咐,说是喝了再去也并无不可。”

    陛下无言以对。

    朝门外看看,李申替主子分忧,“要不,陛下亲自去和娘娘说说。”

    这般下去,早晚要坏!

    主仆二人没个合适的法子,一时不言语,太子趁空档请罪,说他这个做孩子的,竟不知陛下病了,该当责罚。陛下摆摆手,没放在心上,说道自己好着呢,

    都是清肺败火的汤药,算不什么。

    大抵是不好让太子多想,陛下命李申去请香香入内。片刻之后香香端着碗碟,站在陛下跟前,颇有一副你不喝,我就不走模样。

    万般无奈之下,杨恭一饮而尽。香香差事办成,欢欢喜喜去了。

    哪知,约莫香香还未走出立政殿地界,陛下突然不好,面色红胀,汗如雨下,像是一瞬被不干净的东西定住,神魂不在。吓得太子和李申惊呼,无所适从。在李申替陛下顺气之际,太子喊了几声,不见人应答,着急之下一掌拍在陛下后背,登时令陛下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星星点点的血迹,布满衣襟,更是喷到案几之上。陛下双眼恢复几丝神采,安慰他们,“我没事,败败火气即可。”

    嗓音微弱,不见素日精气。

    这话,太子像是没听见,朝外高喊,“抓刺客!”侍卫闻声入内,“方才出去的姑娘!”

    这侍卫也不知是被殿内场景吓到,还是被太子气势所折服,竟不见陛下发话,一径追赶香香而去。

    而殿内的太子,见侍卫出门当即跪地请罪,“父皇,儿子担心,适才之言多有不妥,还望父亲……”眼眶湿润,哽咽着继续,“保重自己,儿子……已经没了阿娘,不能再……保重自己啊父亲。”

    太子泪眼朦胧,跪地行走到陛下身侧。陛下缓缓伸手去拉太子的手,“无妨,你我父子之间,何须计较这些。”

    他们之间相差十岁不到,原是甥舅,而今是父子,错乱交织。

    太子双手颤抖,连连问道:“父亲,可好?可有觉得何处不妥?”不等陛下答话,太子蓦地起身,像是自言自语般朝外走,“忘了给父亲请太医,都是我的不好,都是我的不好。”

    他的背影,消失在立政殿外。

    二月初春,风一阵雨一阵,变幻莫测。起初还是微风习习,下一刻天色昏暗,风沙裹挟雨点而来。在殿外晃荡一圈,亲自去请太医的杨琮,是个什么心思,是否后悔急救,无从得知。

    ……

    及至崔冬梅急忙忙赶来,还未入到殿内就见香香被人捆绑手脚,胡乱仍在立政殿屋檐下。她又急又气又怕,朝香香投去安慰眼神。脚步沉重缓慢,转过隔断,见太子杨琮像是个贼子般,焦急立在卧榻一侧。她没个好脸色。

    狠了他一眼。

    她崔冬梅的丫头,要杀要剐哪里有他个外人做主。

    行路间,又扭头剜了这厮一眼,“狗东西!”方才朝内走去。

    侧间,陛下躺在罗汉榻上,李申一旁细致伺候,太医愁眉不展,像是遇见疑难杂症,不得其解。崔冬梅一时脚步错乱,不知该迈步朝前,还是转身回来,将太子那人再骂上一遍。踌躇犹豫,困顿不前。

    陛下见她过来,扯起笑容,“你来,到这儿来。我没甚要紧,不消担心。”

    李申行礼退下,临走,还拉上不情不愿的太子,很是贴心地留下崔冬梅、陛下和太医三人。

    见陛下面色无光,还惦记宽慰自己,崔冬梅一个猛子窜到卧榻跟前,“你怎么了,是汤药有什么不好么?若是不好,咱们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儿子什么的,跟陛下的安危比起来,都不要紧。

    小娘子泪珠滚滚,哀伤后悔,替杨恭整理被褥,将他落在外头的手,放到被褥之下,“都病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你……也是……”

    “不要紧,你别听他们胡说。”

    事出突然,传出去的话,定然不甚好听,不知崔冬梅听到个什么,怕她说出个好歹来,杨恭一径截断她的话。

    “骗人,二哥哥最会骗人。”

    “不信,你听听太医如何说。”

    不等太医说话,崔冬梅诡辩道:“整个大邺都是你的,让个太医顺着你说话,这有何难。”说罢,转头看向太医,“你说,不要怕他,你如实说话便是,有什么事,我在这里,陛下不敢将你如何。”

    太医头疼,很是头疼,哆哆嗦嗦良久,在崔冬梅鼓励的目光中,在陛下笑而不语的目光中,终于决定如实告知,

    “自古以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生精不调,方需调补。陛下龙精虎壮,正当盛年,这……”

    说到这里,太医有些不便言语。他就是个太医,参合起陛下家事,往后不知有没有好果子吃。

    崔冬梅不放过他,“这什么这?你莫不是不知道,方才我进来之时,瞧见你双眉紧蹙,一副委实想不明白模样。而今这多时候过去了,你到底想明白了没!”

    话还未说完,崔冬梅的手被陛下拽住,“你急个什么,即便太医不曾明说,前半句,你还不明白么。”

    “我!”半个字出口,脑海中将太医的话又过一遍,崔冬梅登时傻眼,这……这……不会吧!

    “明白了?”陛下在一旁轻声问。

    崔冬梅不敢去看陛下,再次将太医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念了又念。

    像是明白自己做错了事,张口欲言,又觉丢脸至极,闭了回去。恍恍惚惚之间,余光瞄见太医的身影晃动,一句话脱口而出,

    “现如今,该当如何?”

    话音落下,她又后悔了,这话问当真多余。

    这不,一时之间,崔冬梅后悔得无地自容,杨恭轻笑,太医低头寻找那青砖上并不存在的裂缝。

    崔冬梅:我的亲娘四舅老爷,让我回府去吧,这正阳宫我是没脸再住下去了!

    及至太医如释重负离开,崔冬梅像是个鹌鹑,躲在纱帐旁侧,借高脚宫灯遮挡,不敢直面杨恭。

    陛下笑话她,“该信了?”

    小娘子点头。

    杨恭拍拍自己身侧的卧榻,“信了,那就过来。你藏着做什么。”

    崔冬梅摇头,一个劲儿摇头。

    “你怕我?”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此前,此前……做了不好之事,陛下该是生气了……我……”小娘子不知该如何继续,是该致歉,好生弥补还是如何。突然听闻杨恭额一阵咳嗽,排山倒海,她着急下猛地从帘子后出来,靠近卧榻。

    未等她站定,便被杨恭伸手一捞,稳稳放在卧榻之上,“你好好呆着。今儿个既是病了,我也歇上一歇。”

    崔冬梅这次是真真明白,吓得要死,连忙讨好,“二哥哥这是要讨债来了么?我……我还没……”一瞬间将双手环上杨恭脖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往后,那补药,二哥哥莫要喝了。我……我……”

    我个什么好呢,要好好想想。

    杨恭耐心等着,“该如何?”

    “我给二哥哥洗手作羹汤?”靠在杨恭肩膀,小娘子商议道。

    数月等待,也算吃了不少苦头,汤羹不能少,旁的更是不能少。杨恭虽如此想着,可依旧耐心十足。

    “高脚宫灯旁的那衣袍,瞧见了?”崔冬梅嗯一声,杨恭继续,“瞧见上头的血迹不曾?”

    他这话何意,崔冬梅再明白不过,顺着他的话去看,是不能的,“我背着它,瞧不见。”

    “看不见,那必然是听见了?”

    无从反驳,她本就是听了宫婢禀告而来,“二哥哥不好,现如今学会得寸进尺了!”

    “整个大邺的主宰,还用得上得寸进尺。”

    他的话,带着几分笑意,全然不为彰显地位,不为使人臣服,为的不过是驳斥小娘子的话,那句“得寸进尺”罢了。

    她想,这多日子以来,得寸进尺之人,恍若一直是自己,从不是旁人。

    徒然心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咚咚咚,像是要从喉咙口出来。

    “它在动,你听。”

    杨恭的话,令小娘子再无颜面对,像是一只狸奴,在他肩膀蹭了蹭,埋头前胸。看不见其他,只有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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