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彧嘉禾二十九年,隆冬,白雪皑皑。

    羌国第三次南下,直逼营、幽二州。所到之处,屠戮殆尽,血流成河。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镇国将军龚慕南携二子,率军五万抗敌,屡战屡胜,力挽狂澜,扭转战局。

    龚慕南欲乘胜追击之际,接到皇城下达的密令——勿进,舍营、幽二州,守住贺兰山。

    奈何羌军被打的节节败退,死伤惨重,便要拿两州百姓开刀。

    坑杀活埋,火烧剔骨,二十三万百姓不过一日,死去一万。

    龚慕南不忍百姓遭入此劫难,派了最快的骑兵赴京城送信请命。

    请求支援,继续北上,夺回失地,救百姓于炼狱。

    奈何,他等来的只有两个字:不许。

    看着营州城墙顶的尸山之上燃起的恶臭烽火,他执剑立于高台之上,向着五万将士高呼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老夫不愿看二十万百姓成羌军的刀下亡魂。如今没有皇都的支援,北上万分凶险,亦有可能身殒于此。愿意北上的士兵就和老夫一同征战,不愿的士兵就继续镇守在贺兰山!”

    只见高台之下一呼百应,次日违抗皇命,孤身北伐的大军就直袭幽州。

    七日之内夺下幽州,救下十万百姓,打得羌军仓皇北逃。

    随之而来的是羌军更加残暴的杀戮,他们刻意激怒天彧士兵,早已布好天罗地网,诱北伐军继续深入北境。

    军中出现了阻拦的声音,虽知羌军早已布好陷阱,但龚老将军还是不愿放弃剩下的十多万百姓,执意继续北上。

    奈何,这最后一战,北伐军落入陷阱,无力回天,全军覆没。

    龚慕南在战场上死于羌军的乱箭之下,不得全尸。

    而其幼子龚鸣,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被羌军抓住。因不愿降伏于羌军,被拴在马上,拖行了十里,双腿上的血肉都被磨尽,露出了森森白骨。硬生生在北境的荒漠留下一条再也洗不去的血路。最后,血流成了一具干尸,被泄愤够的羌军扔在了一堆死尸之中。

    唯有龚老将军的长子,龚闻携父亲残尸,九死一生,逃回京中。

    由此,羌军重振旗鼓,一举南下,夺下了重要的关隘——贺兰山。

    最后,以天彧的供奉求和,暂且停战。

    然而,等待身负重伤的龚闻的,将是违抗皇命的死罪。

    皇帝将这一次惨败的愤怒全部发泄在龚家九族身上。

    龚老将军生前为天彧建立了无数的丰功伟业,鞠躬尽瘁,却在这人生的最后一战,堵上了所有的身家性命。

    即使龚老将军已经和其幼子龚鸣死于战场,皇上还是下令诛杀龚家所有男丁,而女子皆沦为京口营妓。

    龚慕南的二女儿,龚绛叶,亦充入勾栏,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父亲、兄长、幼弟皆命丧黄泉。母亲也因难以接受,气绝而亡,死不瞑目。

    本是将门虎女的龚绛叶沦落为了陪酒献舞的营妓。

    她也想过一了百了,随家人一同去了。但自小受父亲教导,即使身为女儿身,亦要顶天立地。她不愿家人背着千古的骂名,含恨而终。

    少女虽身在勾栏,却燃起了想要为父兄报仇的壮志。她在等人生转折的一个契机。

    烛火将红色的帷帐映得更加灿烂,帷帐内,少女拿出了床榻下藏着的短剑,于无人之处翩翩起舞。

    红衣似火的少女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在飘动的帷帐上落下飒爽英姿。

    她不曾注意到,那一层朦胧绰约的帷帐之后,站着一个男子。那男子久久地伫立着,似乎被那个超尘的身影勾走了心魄,再难忘却。

    醉酒寻欢的男子一瞬间清醒过来,他不曾料到,这风月之地竟有这般不同于寻常的女子。

    一舞结束,男子猝不及防地走出帷帐,急急迎上来,向着少女俯身作揖:“在下狄七,见过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龚绛叶看向那男子,这勾栏中不乏这样穿着金贵的富家子弟打着一副人模人样的嘴脸接近她,觊觎她的美色。看来这个男人也是其中之一,龚绛叶微微蹙了蹙眉头,心中不屑,但被她藏得很好。

    “红鸢。”那是她在勾栏之中的化名,而她也的的确确不再是那个被父母兄弟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了。

    她欠身行礼,随后知礼地与男子错身,退出房间。

    那是拒绝的意思。在这勾栏里的女子只需陪酒献舞,但亦有人愿意献身换得些荣华富贵,或是以为遇得良人,但大多不过就是那些富家子弟的玩物。

    龚绛叶她很清醒,也不甘于堕落。即使身在泥沼中,也尽了力向高处爬。

    她本以为那男子对自己不过一时兴致,却不料以后每日,那狄七都来这勾栏,且从来都只点她一人陪酒献舞。

    勾栏中的人都不知这男子的身份,只知道他出手阔绰,十足的纨绔做派。每日来都换一件衣衫,不是大红大黄,就是大紫大绿,骚气十足。言语也轻佻,遇上美貌的舞姬都能挑逗得姑娘脸色娇羞,喜欢得不得了。

    狄七一时间也成了勾栏中响当当的人物,许多女子都愿意与他春风一度。毕竟是个英俊又阔绰的富家儿郎,又贯会哄女子开心。

    他依旧放荡风流,同勾栏中的娘子打情骂俏。不过,再也没找过别人伺候,只一心寻他的红鸢姑娘。

    宽敞的雅间里,穿着一身黄衣的男子就静静坐着,捏着把折扇,恣意地倚靠在榻上。不过,旁人拿把折扇都显得风雅,而狄七的折扇都是大红色的,配着他明黄色的长衫,显得格外艳俗放浪。

    他一边饮酒听曲,一边看龚绛叶跳舞,没有什么僭越的举止,那目光也很干净,没有欲望,也没有轻蔑。

    龚绛叶察觉到,这个男子似乎与勾栏中其他顾客不大相同。既然不让她觉得不适,那就放任他去吧,左右都是接客,总好过和一些虎狼之徒虚与委蛇。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一月,那俗气又妖艳的舞蹈狄七也看了一个月。

    又是一舞结束,龚绛叶即将退下之际,狄七叫住了她:“红鸢姑娘,在下想看初见时的舞剑,不知可否?”

    龚绛叶手里卷着红菱,依旧低微地欠着身子:“红鸢已然忘记了那出舞蹈,还望公子莫怪。”

    “忘了?”狄七的语气有些轻佻,手指摩挲了一下杯沿。

    “是。”龚绛叶平静地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狄七忽然朗声笑起来,“无妨,能见到红鸢姑娘这让天地失色的美貌,我狄七已甚感荣幸,喜不自胜。”

    原来就是这样哄得勾栏中娘子们的芳心的吗?倒是个巧舌如簧的浪荡纨绔。龚绛叶低着头思忖道。

    “多谢狄公子,既无事那红鸢就退下了。”

    “且慢。”狄七缓缓起身,走到低头站在原处的龚绛叶身边。

    他伸出一只手,用折扇挑起了龚绛叶的下巴,嘴角带着一丝魅惑的笑意:“在下实在倾心红鸢姑娘,不若跟了我如何,嗯?”

    那语气宛如羽毛挠在心间,这样一个英俊风流的男子如此直白倾诉爱慕,直听的人有些心痒,又有些飘飘然。

    然而,这轻佻却是龚绛叶最为厌恶的。

    “狄公子不赀之躯,红鸢自是高攀不起。”龚绛叶将头埋得更低了,显得卑微而羞怯。

    狄七却不由分说地揽住了龚绛叶,手上力道很大。“是嘛?”话音刚落,他就低头轻薄地贴向了龚绛叶,嘴唇轻轻印在了龚绛叶的嘴角。

    “啪——”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屋子里。狄七的脸颊上浮现出了五个红色的指头印。

    那一瞬间,龚绛叶抬起了头,眼神凌厉非常,朱唇轻抿,全然不像是一个卑微营妓该有的神色。

    那样倔强不屈,那样风华灼灼。

    挨了打的狄七有些微讶,不过一瞬,他就勾唇笑起来,狭长的凤眸弯弯又明亮。

    “这样才对嘛。”男子笑得灿烂露出满口的白牙,全然不在意少女出手打了自己。

    龚绛叶愣愣地看着男子清澈的眼眸,原本坚定的杏目露出些动摇和不解。

    为什么眼前的人没有因为自己出手打人而生气,反而很高兴的样子?

    那张干净的笑靥上还带着五个殷红肿起的手指印,龚绛叶觉得有些晃眼。匆匆低下头,欠身拜别,转瞬就消失在了门口。

    人不在了,狄七才伸手触了触脸上的巴掌印,疼得他龇牙倒吸一口冷气:“下手还真重呐,小爷我长这么大也没挨过几次打。”

    不过,他脸上又浮出喜色,比起这一个月来看红鸢跳舞的任何一天都更为高兴。

    狄七甩着大红色的折扇,宛如一只招摇艳丽的花公鸡,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花街,一直候在门口的随从跟上,接住他抛过来的外衣。

    “你们去查查这勾栏里的红鸢是何来历,有何过往?”吩咐完,狄七继续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市里。

    那日以后,狄七还是天天来找他的红鸢姑娘,不过不再要龚绛叶跳舞,而是变着花样地来逗龚绛叶,或者说是故意惹她生气。

    只见狄七,今日带了只如手臂一般粗的蟒蛇来,整个勾栏的人都退避三舍,他洋洋得意地横行在众人之间,满怀期待地去找他的红鸢姑娘。

    期待着龚绛叶也像其他姑娘一样,露出胆怯,最好瑟瑟发抖地躲在他怀中。他想了想那个场景,满意地笑了起来。

    可谁知,他的红鸢姑娘似乎很是喜欢他的黑色花蟒,接了过去,拿着食物饶有兴味地投喂着。

    好吧,又一次对弈中,狄七败下阵来。

    这是必然的,他怎么也没想到龚绛叶自小就在父兄魔鬼般的历练下变得十分大胆且武艺高强,当年和父亲在丛林里手无寸铁的生活三天三夜,与各种野兽肉搏,最后它们都沦为了两人的储备粮。

    那时,龚绛叶不过十三,一边哭一边和野狗搏斗。

    最后,两人完好无损地走出来,龚慕南美其名曰:修行历练。

    从勾栏里走出来,狄七低着头,折扇点着下巴,思索着明日该如何才能让他的红鸢姑娘真的动怒。

    却见那日的随从走了上来,附耳向他说了些什么。

    他的眼神一时间凝滞了,眉头微微蹙起:“你是说红鸢是龚将军的二女儿……”

    “正是,王爷。”那随从肯定地回应着。

    狄七没有说话,那日以后,他一连许多天没再去勾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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