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浩荡的大军就向着北境出发了。

    龚绛叶站在城墙之上遥遥望着,眺望那个高头大马上的玄甲将军,天彧的战旗在风雪中猎猎招摇,缓缓走远了,消失在北边的地平线上。

    三个月过去了,天彧军还是在羌军强劲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狄辞柯已经五日没有合眼了,他一直在仔仔细细察看各方的情报和羌军的军事布局。

    他知道以天彧如今的实力想要打败十万羌军可能微乎其微。他也早已为这三个月的败仗做好了准备,一直使用尽可能少的兵力,以对地形的熟悉为依仗伏击羌军。虽然一直在败退,兵力却未损失多少。

    如今,当羌敌主力军粮草耗尽之时,狄辞柯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他先是让镇守在翼州的两万士兵趁夜色悄无声息地带着所有的粮草退出城中,仅留下五千士兵留守在城墙上。待第二日羌军攻来时,这五千士兵作势抵抗了半日,就装作败北的模样,仓皇逃回了兖州。

    不过两日,羌军就攻下了翼州,更加让他们确定,天彧兵力所剩无几,不足为惧。

    天彧朝堂也立即收到了前方的战报:征北将军再失翼州,率兵仓皇南逃。

    文武百官,有人暗暗窃喜,亦有人冷汗涔涔。

    不论朝中人如何议论,都被龚绛叶避之门外。

    龚绛叶坐在天彧的版图之前,伸出手指仔仔细细摩挲着,点过贺兰山,接着是翼州,再然后是兖州,忽然她的指尖停在了那处,嘴角微微扬起——原来是在这里。

    北境的风吹的猛烈,鹅毛般的大雪也在连夜飘着。

    羌军攻下翼州后,士气大胜,即使粮草不足,也打算乘胜追击,五日内攻下兖州。

    狄辞柯留下了一万士兵镇守兖州,调了一万兵力兵分两路,前往并州、青州。

    而自己则率了五千精骑悄无声息地穿过并州来到了如今兵力空虚的翼州城下。五千精骑三个时辰攻上城墙,夺下了翼州。

    自羌国境内而来押送粮草的马车尚没有收到翼州被夺的战报,好无所觉的情况下被扮作羌军的精骑兵截杀了。

    随后,翼州城墙上烧起了连绵烽火,天彧的大旗飘扬在了翼州城上空。

    兖州、青州、并州的两万士兵立即得了信号,三路军队自前、左、右包抄八万羌军。

    羌军本打算五日攻下兖州,并未携带足够的粮草,如今后方的翼州也被天彧攻占了,退无可退,被围困在了四州的交界之地。

    天气恶劣,饥寒交迫,没有供给的羌军坚持不了多久。两万多兵力在狄辞柯的指挥下,并不冒进,只是和围困在中间的羌军耗着。

    十日,半月,一月……

    两个月后,原本羌国的八万悍兵只剩了三万,且军心早已涣散,时长有士兵漫无目的地四下突围,都被城墙上的天彧军队射杀了。

    “是时候了!”狄辞柯站在翼州的城墙之上,遥遥望着雪山中那团黑色的军队,以烽火为令,命士兵团团围攻,一日一夜,羌敌全军覆没,死在了皑皑白雪之下。

    这一战,天彧大获全胜,重创羌国。

    狄辞柯带着三万士兵抗羌,剿灭了羌敌十万,如今带着剩下的两万士兵回到了故国的疆土之上。值得载入史册的战役,狄辞柯打得极为漂亮!

    狄辞柯归来时已是晚春,正是万物复苏,枝桠吐绿,生机勃发的时节,他率领着乌泱泱的大军归来。

    遥遥就看到,远处的城墙上,一袭红衣的女子在徐徐清风中等他归来。

    他跃下枣红色的烈马,奔到城楼之上,紧紧拥住那一抹红色,缠绵在许久不见的春天里。

    这一仗之后,狄辞柯被封为了太子,无人敢提出异议。

    狄辞柯的轿撵走在京城的官道上,百姓纷纷叩首跪拜在街道两旁,高呼着:“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年来,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狄辞柯终是背负着龚绛叶的祈望,踏过山河阻拦,一步一步攀上顶峰。

    她甘愿放下仇恨,将一切托付。

    他也虔诚地臣服,尽全力攀登。

    扛起她,走过腥风血雨、动荡岁月,终是带她来到山巅,将她高高托起,窥见一丝破晓时分的天光。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嘉禾三十二年,狄辞柯高坐太子之位,励精图治,辅佐皇帝。

    他居安思危,日日厉兵秣马,以御外敌。

    又是一年初春,羌军卧薪尝胆,卷土重来。

    狄辞柯再次请命,率大军迎敌。

    经历过三年风雨,狄辞柯早已不再是于勾栏中寻花问柳、纸醉金迷的浪荡子,他的心也大到装得住家国天下。他想护着的也不再只是背后那一个红衣女子,而是身后无数个家庭、无数寻常百姓。

    他要看他的子民安居乐业,他要护他的天彧万寿无疆。

    他想,也许只有守护住天彧子民,才算是真正圆了龚老将军的遗愿,才不枉龚家父子的牺牲。

    不过,他走的再远,身后也始终站着那么一个红衣似火的飒爽女子,替他扛起身后的一方净土,让他没有顾及地一往无前。

    虽是春天了,塞北还是冷风刺骨,他在帐中的烛火下打开了一封信。

    夫人从没给战场上的他写过信,今日却是个例外,他忍了一日,终于能在深夜一人悄悄地阅读。

    字如其人,利落飒爽,又不乏端庄。上面写着:

    “点绛唇·与夫君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醉卧沙场挑贼首,当以此身报家国。

    闺中美妻犹在望,定要康平踏贺兰。”

    狄辞柯嘴角带着幸福的笑意,目光缓缓滑过每一个字,似乎朔风也不那么冷了。

    正当他的眼睛滑到信纸的角落时,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吾有孕,盼君归。

    狄辞柯的眸光久久凝固在那六个字上,胸膛里心脏跳得咚咚响。随后穿着厚重铠甲的天彧太子,镇北将军像个小孩子一般从榻上跳起来。

    碰巧遇到了到帐中拜访的程副将,狄辞柯勾肩搭背地揽住了程副将,得意兮兮地笑着:“程副将,我当爹了,你知道吗,我夫人有孕了——”

    “嘿嘿嘿,我先你一步当爹了。他日,你儿子只能给我儿子当弟弟了!不过,还是生个女儿好,长大肯定会成为我夫人那样的女子!”狄辞柯笑得奸佞又猖狂。

    程副将看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堂堂镇北将军在一方营帐里,笑得傻呵呵,活像一个八岁的孩童。他嘴角抽了抽,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二日,军中将士不论是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都被强迫着知晓了他们的主帅,天彧朝太子狄辞柯……当爹了。

    然而,初春的最后一汪寒流不期而来,没给这群保家卫国的将士一口喘息的机会。

    狄辞柯还没来得及沉浸在夫人有孕的喜悦中,北境的战事就愈发危及。

    狄辞柯用兵的章法、战术都被羌军一个个击破,似乎,他们早已知道北伐军的下一步行动。

    两个月下来,天彧军队死伤惨重,狄辞柯请求退居并、兖、青三州,守住北境最后的关隘,临崖、破月二关。

    但奈何,京城下达的命令是:继续北上。

    帝命难违,狄辞柯只能留下少数人马镇守临崖、破月两处关隘,亲自率其余十万大军北上迎敌。

    战火连绵三个月。这一次,他们胜了,损失了七万兵力,收复若干年前失去的幽州。时隔数载,天彧的铁蹄终于再次踏上了贺兰山的青草地,趟过了贺兰山间流淌着的无定河。

    但狄辞柯深知,他们胜了,却也败了。

    看似是一雪前耻,收复失地,但他们的大军早已是强弩之末,若是羌军在此时攻来,他们必会葬身于此。

    所夺回的失地也会重回羌国,甚至连最后的临崖、破月二关也守不住。

    如若这最后的关隘失手,洪水决堤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会溃败,最终的结果将是整个天彧的倾倒。

    狄辞柯带着仅剩的三万军队驻扎在了贺兰山,不敢轻举妄动。

    他再次以血书向皇帝请命,请求退军,暂时休养生息。趁羌军整顿的间隙,留住一线生机。

    七日之后,皇城发来了诏令:北上。

    狄辞柯一掌拍在桌案上,镇得桌上的物件散落一地,碎成齑粉。

    “北上?这是要我带着三万将士白白送死吗?凭我们现在的人马粮草如何继续抗羌,我已经向陛下言明了如今北境的战况,为何还是这两个字。”

    “这一仗若是败了,亡的将不仅是我们,还是整个天彧,无数天彧的子民都要遭殃!”那张诏命被狄辞柯捏的粉碎。

    “将军,那我们该如何?”

    “拖——”

    这三万大军也正如狄辞柯所说的那样,按兵不动,拖延着军令。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京城里几次来催,狄辞柯都已身体抱恙,军需不足来拒绝执行北上的军令。

    但在这七十多日的等待中,狄辞柯开始不安起来。

    羌军为什么一直没有动作,难道不应该对于如今声势渐弱的他们乘胜追击吗?为什么一连这么多日子,没有动静?

    他和羌军打了这么多次交道,深知羌军剽悍勇猛的特点,如今不是他们的作风。

    那日,狄辞柯独自一人站在贺兰山最高的山巅上北望,回头顾盼之际,却见漫天落叶中,有一人一马踟蹰着、跌跌撞撞地走来。

    那人似乎倾倒在马背上,几欲跌落。

    狄辞柯用尽全力眺望,眸光骤然间凝固了,马背上那个红色的身影死死攫住了他的目光。他嘴唇颤抖着,无声地开合了几下。

    下一瞬,他猛地翻身上马,亡命一般地奔走起来,向着那个红色的身影奔袭而去。

    几步之遥,他残影般跃起,飞身接住那个即将跌落马背的人儿。

    只见,入目皆是刺眼的红,只是今日他的阿叶没有穿红衣,那红艳艳的是汨汨流淌的鲜血。

    “阿叶——”

    “阿叶——阿叶——”

    空荡荡的山谷间传来他凄厉的哭号,惊起了深林里的无数飞鸟,它们振翅南飞,挥落了遮天蔽日的红叶。

    他泪流满面地抱着他的阿叶奔走在军营里,呼喊着军医。却被怀中的人儿攥住了手腕,那力道很小很小,他都不用挣脱,那只手就滑了下去。

    “辞柯,你……你听我说……”那个声音在颤抖,大概是北境的深秋太过于冷了。

    “阿叶,你别说话,别说话!”狄辞柯伸出痉挛的手轻轻捂住龚绛叶背后的血洞,可血液还是从指缝里渗了出来,滴在地上。

    “我没事……没事的……辞柯……”

    “你听着……早在半年前,京中就乱了。先帝死于宦官黄旻之手,随即……九皇子联合宦官篡位……你切勿再听皇城的军令……”

    “九皇子要,要置你于死地……他们早已和羌国串通一气……割让大半江山,以后年年供奉,以此来求羌国扶持他登上皇位……”

    “并、兖、青三州的士兵早已被九皇子调走,将这三州拱手让给了羌军……你们如今被围在了贺兰山……需得南下突围……方有一线生机……”

    “辞柯,带着将士们回去,不要送死!”龚绛叶染血的手死死握住了狄辞柯的手,她低声嘶吼出这一句话,更多的鲜血从她的口中涌出来。

    军医赶来了,龚绛叶在死前用尽最后一口力气,生下了一个婴孩,尚不足月,很是瘦小。

    龚绛叶含着泪花,轻轻抚摸着怀中嚎啕大哭的婴孩,笑着对狄辞柯说:“夫君,让……让我给他取名字……可好?”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夫人……”狄辞柯垂着头,不让龚绛叶看见他断了线的眼泪,紧紧搂着怀中的妻儿,一遍一遍呢喃着。

    “就……叫做……狄尘,一世清白,不染尘埃,可好?”苍白柔和的笑容在龚绛叶的嘴角绽开。

    一世清白,不染尘埃,这是她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

    她想要龚家上上下下不背罪名,不受谩骂,清白一身,不染尘埃地走。

    不做千古口诛笔伐的罪臣,而是万代敬仰铭记的英雄。

    但到底,没能看到那一天。

    然而,即使没能等到,她也是笑着离去的。而且,是发自真心的笑了。

    她把这一生最美好的希冀给了自己拼尽生命诞下来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叫做狄尘。

    下一刻,那笑凝在了她的唇畔,她缓缓垂下了手臂,再无声息……

    “啊啊啊啊——”狄辞柯跪在地上,额头狠狠磕在床榻边,声嘶力竭地嘶号着,悲怆撼动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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