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若渔被安置在了床榻上,浑身的伤口由军医仔细包扎完好,静卧修养。

    她沉沉睡去,狄尘就缄默着守在一旁。

    狄尘随程将军出征的这一战打得极为顺利,顺利到令狄尘心生不安。西蛮部族的军队大败,逃往峡谷之中,大军欲乘胜追击。混在军队中的狄尘总觉得战况有异,不时回望他们营地的方向,便看到了一丛已经依稀不得见的硝烟自东边的地面不断升向天际。他登时勒住了缰绳,离开队伍登上高地,更加确定营地已生变故。

    他将所察告知了程将军,在大军即将踏入陷阱的前一刻,及时撤退,班师回营。

    孟若渔带领将士们燃起的那一把大火,成了他们万劫不复前的最后一声警钟,让数千士兵在生死攸关之际悬崖勒马,保全性命。

    这一战,才终得胜利。

    他的英雄此时正因受伤过重,躺在榻上,昏睡过去。

    孟若渔的额前热汗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滑过她紧紧蹙起的眉头,圆润粉嫩的鼻头也浸出细密的薄汗。她朱唇紧闭,似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狄尘察觉到孟若渔的不适,探出手轻抚其鬓边,拭去那层汗珠。手下的身体在隐隐颤抖,似乎是发烧所致。他不知道该如何分担她的苦楚,褪去了外衫,侧卧在孟若渔的身边,贴近了身子环抱住她,握紧她汗湿的冰凉的手。

    孟若渔此时意识混混沌沌,陷入沉寂的幻梦之中。万物都褪去色彩,渐行渐远,消失于她目光所及的那片天地,漆黑一片的空间开始扭曲旋转,令她头痛眩晕。

    少顷,扭曲的黑暗中,忽然显出一片赤红的、浮动的火海,宛如碧浪般摇曳在一望无垠的天际。她仅存的意识朦胧地觉得那片火海有些熟悉,便迈开脚步向那地平线走去,而她的脚步似乎是踩在泥沼中,软塌塌,愈陷愈深。

    最后,她还是接近了那片赤色的火海,猛然之间眼前的景色似乎与脑海中的记忆重合了。

    是那片彼岸花海。

    “——你来了。”

    谁?孟若渔想要开口发问,干涩的喉间似乎如何也发不出声,只一两个破碎的音节咿呀而出。

    “——这一世你会如何而死呢?”

    死?她为何会死?

    她还有许多未尽之事,未报之志。

    “——如今看来,你这身子又能撑多久呢?”

    闻言,孟若渔单薄的身子在那片花海间颤抖起来,少顷,她发了狂一般在花丛中奔走起来,所到之处彼岸花的火光都熄灭下去。那些枝桠划破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渗出丝丝点点的血迹,但她麻木得完全察觉不到痛楚,只疯了一样肆意奔跑,寻觅着声音之源。

    你是谁?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能救得了自己吗?”

    最后一声话语很微弱了,幻梦中的微风一吹便散去。又一阵黑色的、如有实质的薄雾涌来,冲散了那片花海,以及所有填充着色彩的景物。

    滚滚笼罩而来的黑暗将孟若渔一点点淹没,在最后一刻她才猛然找回了声音,声嘶力竭地呼喊:“你是谁!”

    “苏禾……”

    最后这个熟悉的名字清晰地落入孟若渔的耳中,下一刻,她自梦中猛然惊醒,胸脯起伏,剧烈喘息着。

    挣扎之际,却感受到了环抱住她的有力双臂,她扭头朝身侧看去。

    已是深夜,暮色沉沉,狄尘吐息轻缓得睡在她身边,即使熟睡中,依旧紧贴着怀中的人儿,双手丝毫不肯放松。

    孟若渔悄然挪动了身子,与狄尘一寸一寸贴紧,感受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温度。喂叹一声,蜷缩了躯体窝进他怀中,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再次睡去。

    只是,这次宁静、平和,被踏实与安心充盈着,原本激烈动荡的心跳也逐渐轻缓。

    接下来几日,趁着孟若渔倚榻修养,狄尘跟随程将军体察西境情势。

    其实西境连绵不绝的大小之战,双方打得都很不乐意。西陲十六部是为了谋求游牧的沃土,得以繁衍生息;而天彧则是因为受皇命,死守边境,半分不得退。

    最终的结果就是西陲的这百里悠悠青草地,不是风吹草低现牛羊,反而成了战乱沙场地,血染的天然坟冢,十里不见人烟。

    孟若渔得知这些,便想起了那日死在她刀下的七名大汉。他们来到敌营做的第一件事竟不是捣乱作祟,而是先灌了大碗滚烫热粥入腹,想来是饿狠了。

    十日后,两人沿着西陲地界继续北上。

    纵马回望狼烟寂寂的草莽,孟若渔喂叹一声:“天彧与西陲十六部的仗实不该继续打下去,只能落得两败俱伤。”

    “若渔所言甚是。”

    狄尘极目远眺,随后牵起缰绳,喝了一声,策马而去:“走吧,还有机会再来的。”

    “驾——”闻言,孟若渔也调转马头,跟随而去。

    一月后,他们来到了豫州北境的边陲小城,承阳。出乎意料的,这里格外破败萧索,寥寥百姓中,混杂着不少羌国的异族人。城中百姓显然不待见那些祸害自己国家的异族人,流落他乡的羌国人大多抱团瑟缩在阴暗的小巷子里,穿着褴褛的衣物哆哆嗦嗦地举着破碗乞讨为生。一天到头,破瓷碗里凑不够半大个子儿,想要夜晚啃个死面饼都是奢望。

    孟若渔走在这处萧索、悲凉的边塞小镇,心中是说不上来的酸楚、凛然,她知道羌国祸害天彧二十载,无数天彧百姓流离失所、亲人两隔。她恨着,期盼着,有一天天彧能收复失地,平定北境,重回太平盛世,为四方黎民建设起得以安稳栖身的广厦千万间。

    却未曾料到,战争带给羌国百姓的也是同样深重的灾难。而这些逃离羌国,瑟缩在他乡的异客大多是妇孺儿童、耄耋老者,他们睁着空洞洞的眼神惶恐地看着大街上愤怒、仇恨的天彧人,希冀从他们那里求得些怜悯和一些续命的财物。

    孟若渔同狄尘并肩走在人烟依稀的街道间,身侧掠过三两虚浮混沌的布衣百姓。

    一个莽撞孩童飞也似的跑来,与孟若渔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头撞在她的小腹,碰得她生疼。那孩子也趔趄着往后倒了几步,即将跌坐在地的档口被孟若渔一把扶住,稳稳站定。

    那孩子行色匆匆,甫一落地,倏地挣脱孟若渔的手臂,低垂着头,甩开双臂,头也不回得跑远了。

    孟若渔神色凝滞一瞬,看着孩子跑远,扭过头来,恰好和狄尘的视线相撞。

    两人约好一般异口同声道:

    “我见那孩子有异,且去看看。”

    “若渔,我忽忆起一事,需得……”

    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怔。

    狄尘的话还没说完,两人已经了然。狄尘将他证明身份的令牌交给了孟若渔。叮嘱道:“带着此物,晚些时候,县城府衙再见。”

    孟若渔点头应下,随即没再多话。两人各怀心事地分道扬镳,扬长而去。

    孟若渔顾不得其他,步伐迅捷地跟上那即将消失在街口的瘦小身影。

    就在方才她被孩子撞了满怀的瞬间,狄尘看向这条巷子拐弯处的神色一变,一双凤眸盯死了某个暗处。分手后,狄尘悄无声息地奔着那处而去……

    孟若渔一直跟着那孩子来到了县城犄角旮旯的一条破巷子,两旁搭着歪歪扭扭的烂窝棚,乌漆嘛黑的墙壁苔藓斑驳,一条臭水沟从巷口贯穿到巷尾……

    腥臊恶臭猛地窜上孟若渔的口鼻,让她头脑发昏,脚步停滞下来。却见那孩子踩着双破到露出脚趾的草鞋上蹿下跳的跑到了一间逼仄的院子前,伸出瘦弱、染着尘灰的细胳膊敲了敲那嘎吱作响的烂门。

    “笃笃笃——”敲门声又响了三下。

    孟若渔隔着些距离观望。

    那孩子还想要去敲,门却倏地从里面打开了,一只染着蔻丹、指甲细长的手伸出了,一施力将孩子拽进了院内。

    瘦弱的身影刚一消失,门内就传来了尖利嘹亮的嗔骂声,是一副女子的泼辣嗓门。所言大致诸如此:要这孩子去街上乞讨怎么就讨来这些碎银两,都不够她一人填肚子的,养着这赔钱玩意儿作甚,还有什么小杂种该被活活饿死诸如此的污秽话。

    孟若渔的眉头蹙起。

    接着,只是咒骂似乎已经不能让女人解气了,她开始动手殴打孩子。听到这里,孟若渔再不能忍耐,几息之间进入院内,拦下了女人即将落在孩子脸颊上的巴掌。

    “你是谁?!”那女人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天彧话,挑着眉,刻薄地打量着不速之客。

    触到女人肌肤的一瞬间,孟若渔感觉指尖传来一阵恶寒,令她浑身汗毛倒立。她来不及细想,甩开女人的手:“我是谁不重要,这孩子你打不得。”

    “哟,原来是好心肠又爱管闲事的老好人,我打不打这孩子关你球事!真是管得宽,贱货,你当你是天女下凡啊!”女人勾起嫣红白嫩的指尖掩住唇瓣,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女人穿得花枝招展,脂粉味逼人,美得妖艳张扬,倒是与这片破落地儿不大相配。

    孟若渔只左耳进右耳出,半点不动气。倏忽间,从女人手上夺走一只钱袋,掂了掂交给一旁的孩子。“拿去,买些吃食。”

    那钱袋是孟若渔的,这孩子刚才在街上也是刻意扑到她怀里来顺手牵羊,但这对于精通武艺的孟若渔来说不过是洞若观火的小把戏。反倒让她有些在意这么小的孩子为何会敛不义之财,因而就跟过来一探真相。

    “没关系,拿去吧。这次不是偷,是我赠与你的。”

    孩子瑟瑟发抖,像是一只被捕猎到的小兽,鹌鹑般缩着脑袋,不敢看孟若渔。

    女人似乎明白过来那钱袋是孟若渔的,她气焰嚣张:“就算是你的钱,被我们偷了算你点背,就是我们的了!”女人迫近那孩子,“小赔钱玩意儿,交出来!”

    孩子夹在两人中间,一下子懵了,不知所措,红了眼眶。

    女人见孩子没动作,那伸在他面前的手掌一翻要招呼在孩子脸上,再次被孟若渔截住。女人也不甘示弱,甩开孟若渔的掣肘,掌风袭向孟若渔。

    孟若渔怎么会不知道女人意图,但她没有阻挡,生生挨下一巴掌,脸颊登时红肿起来。女人的手劲不小,指甲修长刮伤了孟若渔的下颌。

    这一得手,女人显得更加得意嚣张。

    孟若渔抬眸,扫向女人:“这一巴掌我替这孩子受了,你解了气莫要再动手打他。”

    下一瞬,话音未落,院子里响起“啪”一声脆响。

    孟若渔伸手给了女人一巴掌。“这一掌是我要打的,让你也记住挨打是何种滋味。”

    “你!你——”女人嘴角肿起,口舌不清,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孟若渔的鼻子。

    孟若渔一把握住她伸出的手指,发出咯嘣一声,女人十分娇气,掐着嗓子凄厉地哀叫起来。“我不知你和这孩子是什么关系,但你若是再打他,我大可以将你告到县衙。在下与这里的县令还是有些交情的。”孟若渔晃了晃腰间那块狄尘给她的青铜令牌。

    显然,女人虽不知那令牌具体代表什么身份,但也知必是非富即贵,气焰矮了十分。“呸!真他娘的晦气!”女人甩开孟若渔,揉揉手腕,扭着柳腰,挥一挥绢帕,折身回了屋子。

    孟若渔蹲在地上,擦净孩子脸上的灰渍:“别怕,以后她若是再打你,你就去府衙告状知道吗?”

    “……嗯,”孩子倔强地忍着眼中的泪水,“谢谢姐姐。”

    “没关系,去买点吃的。”

    “姐姐,我……我不该偷你的东西,以后不会了。”

    “嗯,好孩子,去吧。”孟若渔拍了拍孩子瘦弱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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