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烽烟冲天起,春花山河尽凋零。

    喊杀震天,万箭丛中,狄尘提剑而行,躲不过,红花随处落。最终,一剑钉入心口,人与马皆堕于途,横陈于野,无人代还。

    “不要……狄尘……”孟若渔惊座而起,脊背细布冷汗,醒来双手竟在颤抖。

    她揭开被盖,疾步离开床榻,破门而出,与阎罗君撞了满怀。

    “先生,劳烦您送我回人间。”孟若渔头次失了礼数,抓住闫先生的衣袖,双眼通红。

    “好。”闫先生应下,“闭眼。”

    闫先生遮住孟若渔的眼睛,隐隐施力,蓝光乍起,孟若渔消失不见。

    孟若渔没有看到闫先生闪动的眸,流露出难以诉说的情愫。闫先生立在远处半晌,没有动弹半分,一只手还抬着。

    “君上,若渔呢?”花花一大早便来寻孟若渔,却不见人,问道。

    “她说‘回人间’。”阎罗君低语道,“好一个‘回’,原来这里才是客处。”

    “君上,您说什么。”花花没打听起,搔头询问,下一瞬却慌了神,“君上——您怎么吐血了——”

    阎罗君身形垮下去,原本明亮的蓝眸如今蒙了雾霭,嘴角涌出的鲜血却惊心动魄。他转身避开花花的手,道:“无事,这几日用灵力过了度,修为暂损,无碍。不必跟来,本君欲闭关,一切人等都莫要搅扰。”

    “是,君上。”

    “你盯着若渔在凡间的动静,若有为难,速来寻我。”

    “是,君上,您当心身体。”

    阎罗君没有理会,身体化为幽幽蓝光,不见踪迹。

    孟若渔被送到甯都,她在冥府不过十日,人间五个春秋蓦然已逝。

    五年征战,天彧原本富庶的甯都大不如前,贫困战乱带来的竟是更加盛行的鬼神迷信之说,甯都城内,家家挂黄符,祭魉尤,红衣女子拯救天彧的传言甚嚣尘上。

    孟若渔走在陌生的甯都,只觉花溅泪,鸟惊心。她茫茫然走到正雍王府,竟破败无人。

    孟若渔走上前,轻推大门,那朱漆斑驳的木门嘎吱作响。她抬脚正欲进入,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可是若渔姑娘?”一个扎着两团发髻的小丫鬟,手中挎着一只竹篮。

    “我是。”

    “我家娘子正寻您呐。”

    “你家娘子?”

    “就是怡春苑的流苏娘子。”小丫头笑起来,“娘子要我日日来王府,悄悄能不能看到世子殿下和姑娘您,可巧,这么久了,今天可让我撞见了。”

    “你家娘子现在何处?”

    “就在怡春苑,现在天尚早,还没到娘子唱曲儿的时候,姑娘可愿和我一同前去。”

    “好,走吧。”

    孟若渔到怡春苑时,流苏正在窗边抚琴,琴音流转,明丽的曲调下却暗藏忧伤。

    “流苏姐姐,许久不见。”

    流苏起身相迎,挽着孟若渔坐下:“若渔,我这几年时刻都在寻你,却杳无音讯,只能日日祈求你平安无事。”

    “姐姐勿怪,若渔实有难言之隐,这几年……”

    “好啦,无需多言,回来便好。我看到你毫发无伤,心便安了,怎么还会怪你。”

    “姐姐寻我何事?”

    “世子这五年间,屡屡在外征战,很少在甯都,每每归来,一次比一次憔悴,我担心得紧,虽不懂朝事,却也为你和他担心,想要帮你们一把。可我找世子的拜帖总是被退回,若我亲自去寻他他也只作与我不相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流苏拍拍孟若渔的手,“小渔,尽管告诉我,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要为你们尽一份心力的。”

    “姐姐……”孟若渔瞬间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再大的苦痛摆在面前,她只决然往矣,可这赤诚的软语温言,顷刻间便让人鼻酸。

    “当朝大祭司囚禁了王爷和无鸣先生,逼狄尘舍命为他攻取北羌。我这几年去了另一个地方,狄尘为让我远离危险,一人承担下所有。他不愿意见姐姐,大概是怕连累姐姐。五年征战,狄尘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变成了如今破题残躯的傀儡,我见之总……怆然落泪,我欲去战场寻他。”

    “我知晓了,莫哭。”流苏拍拍孟若渔的肩膀,为她抚去眼泪。

    流苏见孟若渔止住哭泣,拿给她一块漆黑的铜符,上面俨然一个肃穆的“萧”字。

    “姐姐,这是什么?”

    “兵符。”

    “什么?”孟若渔没懂流苏的意思。

    “萧家曾用贪墨的国饷训练了一批暗卫,那些人都是违反天彧律法琼面刺字的不良人,萧家盯上了这群人,暗自将他们收归为自家的势力。他们感念萧家给他们自由,下了血誓,此生为萧家是从。这块兵符叫做影符,见它如见萧家家主,全体不良人皆可号令。”

    “姐姐怎么会有影符?”

    “成彻死前将它交给我,我不认得这是何物,当时只道是他赠与我的信物。”流苏将影符放在孟若渔掌心,“这物,你拿去,如此危难当前,你和世子应当需要这批势力。”

    “可这是萧大哥的遗物。”孟若渔不愿接,看向流苏。

    “萧成彻将这物给我,大概也是希望不良人能有一人成为世子收复失地、光振国威的助力,收下吧,若渔。只要你们活着归来,萧成彻在泉下也会为你们高兴。”

    “多谢流苏姐姐,多谢萧大哥。”孟若渔俯身而拜。

    “没关系。”流苏扶起孟若渔,道,“因为萧家被满门抄斩,不良人已尽数被流放到甯都西边的矿场服苦役,你可去那里寻他们。去吧,我在甯都等你们归来。”

    孟若渔离开怡春苑,纵马奔向甯都西城门。

    孟若渔前脚刚走,流苏的房门就再次被人叩响。丫鬟打开门扉,屈膝施礼:“瞿少傅。”

    “在下突然到访实在唐突,劳烦姑娘通秉你家娘子。”瞿泾川儒雅作揖。

    “我家娘子此时无事,正在闺中抚琴,瞿少傅请。”

    流苏见瞿泾川到访,起身相迎,笑道:“瞿公子,若渔方才来寻我,她刚走你便来了,可惜就这样错过了。”

    “无妨,我知道她平安无事,便不再担心。待会,我自去寻她。”

    “这几年间,沧海桑田,若渔和世子如今遇了困境,多亏公子将萧家影符的秘辛告知我,若非如此,我只能眼见若渔身陷囹圄,不能相助。”流苏略一施礼,唤了丫鬟给瞿泾川看茶。

    瞿泾川抬手止了:“不必放在欣赏,若渔和世子也是我的友人,自该出一份力的。在下不喝娘子的茶了,我还有事要去见若渔一面,下次再来拜访。流苏娘子告辞。”

    “好,若渔这会该处成前往矿场去了,公子慢走。”

    孟若渔正驾马疾驰,她知道张未几时刻监视狄尘身边人的行踪,若她被发现,只怕没有机会出城了。

    她打算在城门处跟着人流混出去,却被一个粗粝的声音唤住:“站住——给俺站住——”

    孟若渔大惊,心道不好,翻身跃马,牵着缰绳便要硬闯,却听得那声音又道:“若渔姑娘,咋连俺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闻言,孟若渔惊喜回头看去,只见魏勇征气喘吁吁撵上她,脸边大汉直流:“阿勇!”

    再见故人,孟若渔笑逐颜开,这次回来只当这甯都是龙潭虎穴,却见了可以信任之人。

    “若渔姑娘,这里太扎眼,跟俺来。”魏勇征为孟若渔牵了马,出城去。

    “你怎的恰好在这,阿勇?”

    “原本小世子出征打仗,每次都要带上我的,这次却不叫俺去了。俺铁定不愿意啊,可他说让我在城中等你回来,保护好你。得,这我一听,不去就不去吧,若渔姑娘比军功重要!”

    孟若渔闻言,仰头大笑起来,拍拍魏勇征的肩膀:“够姐妹!”

    魏勇征脸热,声音更大:“什么姐妹,俺,俺纯爷们啊!”

    “好了,还有正事,你不是要上阵杀敌吗,我们这就北上去找狄尘。”

    “可,小世子的命令是让我保护你。”魏勇征挠挠头,犯了难。

    “阿勇,狄尘和李玦兄现在都在北羌,生死难料,难道你我要在甯都城里苟且不成?”

    一听这话,魏勇征一拍胸脯:“那不成,走,找他们去!”

    “你手下几个人?”

    “二十人。”

    “不够。”

    “怎么不够,个个以一挡百!”

    ……

    孟若渔掩着唇,附耳低声道:“阿勇,这就是你说的以一挡百?”

    魏勇征心虚,支支吾吾:“这是世子给我的人马,说是杀手锏,‘以一挡百’可是小世子说的……”

    面前二十人,瘸腿的瘸腿,眼瞎的眼瞎,罗锅的罗锅,歪歪斜斜拉着几辆摧枯拉朽的老牛车,吭哧吭哧聚在西市深处的臭巷子里。

    “小姑娘,人呐不可貌相,咱们且行且看哟。”一个盲眼散发的老汉,拖着草鞋走来,用竹杖“咣啷”敲了孟若渔的脑袋瓜。

    “啊……我刚都那么小声了,他怎么还听得见?”孟若渔更小声地对魏勇征说。

    “不知啊。”魏勇征也压低了声音。

    刚说完,魏勇征脑袋瓜也咣啷挨了一棍子。他抱着头,跳脚道:“你个臭老头,你爷爷我也敢打!看你是个老头,不跟你计较,哼!”

    魏勇征气鼓鼓走到老头身边,正欲啐上一口,却不知怎的平白无故栽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

    “这路怎么修得,也忒不平了,他奶奶的!”魏勇征叫骂道。

    可孟若渔看得明白,是那老头抬脚绊到了魏勇征,只是身形极快,若不是武艺超群之人,决不会有那么快的身法。

    孟若渔懂了狄尘所谓的“杀手锏”,她走上前,躬身拜见:“阿爷,方才是小辈冒犯了。如今收复天彧失地的盛望在即,愿诸位英雄助我一臂之力,一雪国耻,不再屈居他国之下。”

    “小丫头,大话咱可不爱听,好了,走吧。”那盲眼的老头一挥竹杖,摇头晃脑,高呼一声,“兄弟们——白日行,赤兔万里,黑日遁,夜鸦引路,日月同错不同落,起镖哟——”

    一声令下,快要散架的人和车马,骤然肃穆,金戈铁马般出动,辚辚走向野原望断处。

    “狄尘可有说他们是何人?”孟若渔看着这群奇人异士,不禁问道。

    “小世子说他们原本是龚家忤逆皇命兵败后遗留的旧部。龚慕南将军满门抄斩,当时他为保下这群将士,除了他们的军籍,让他们做了市井庶民。他们却不愿离开,在甯都隐姓埋名,以走镖为生,等待机会,重新北上。”

    两个时辰后,孟若渔一行人赶到西边的矿场,硬闯进去,一阵打斗过后,绑了看守矿场的督军和守卫。

    见矿场起了暴乱,众多役奴四散逃跑。

    见状,孟若渔登上瞭望台,举起手中的影符高呼道:“萧家影符在此,不良人听我号令!”

    孟若渔的声音在深陷在地下的矿场中回响,经久不绝,原本溃散的役奴们渐渐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高塔。

    “挥军千里山河在,破马长枪定乾坤。(取自《隋唐传奇》第一章)尔等今日随我出征,便不再为奴,日后是天彧的雄兵,是改命的英杰!”

    逃窜的役奴渐渐停下脚步,三三两两的人举着铁锹、板车缓缓走向孟若渔,接着不断有人投奔而来,最后站成一只队伍。

    孟若渔步下高台,看着身后的诸位,俯身深深而拜,她低着头颤声道:“多谢……多谢诸位。”

    她抬袖悄悄拭了拭眼角,抬起头,重振旗鼓,豪气万丈道:“挥军北上——启程——”

    孟若渔领了二百号人马,走出矿场,正欲转头北上,一辆马车却挡在队伍之前。

    孟若渔不知对方是何人,正紧张对峙,一白衣男子撩开车帘,眉眼若朗月,步履似松风,步下车撵,不急不徐地向她们走来。

    “若渔姑娘,许久不见。”瞿泾川儒雅一拜。

    “瞿大哥。”孟若渔全无戒心,看到瞿泾川喜出望外,快步走上去。

    “你现在是要带军北上?”瞿泾川扫了一眼孟若渔身后的人马。

    “是,瞿大哥怎么知道的?”

    “我方才去了流苏娘子那里,听闻你回到天彧,便即可赶来了。”

    “瞿大哥,狄尘如今在敌境孤军奋战,天彧的兵力与北羌的精骑差之千里,我恐他陷入危难,当即可去助他。”

    “我和你一同去。”

    “这怎么行,瞿大哥不曾习武,上了战场吃不消的。你就留在京中,待我们归来。”

    “这一仗直捣羌国国都,若是胜了,他们便在不能翻身,从此只是天彧的臣国,可若是败了他们定会重振旗鼓,卷土重来,那时世子五年征战的功业将功亏一篑。当日我同若渔的约定是踏平北羌,收复失地,这最后一仗,我也当助一臂之力,多一人便多一份力。我意已决,若渔莫要再劝。”

    瞿泾川垂眸,低声道:“况且,凤羲还在那儿,我去接她……”

    孟若渔一时无言,点点头:“也好,没关系,我会保护好瞿大哥,若渔现在有这个能力。”孟若渔拍拍胸脯,笑道:“那咱们出发!”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五载悠悠过,若渔却是未曾改变。”

    “我见瞿大哥也是,依旧是陌上公子,白衣无尘。”

    “是吗?见我之人都说我变了,若渔是唯一说我不曾改变之人。”

    “风光及月,清正翩翩,瞿大哥是我见过最最像话本里风雅书生的人。”

    闻言,瞿泾川低头轻轻笑了,而后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孟若渔:“只有在若渔身边,我才能记起我还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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