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春至晚,四月尚清寒,山峦始生绿,当红为血染。

    狼烟冲天起,喊杀声乱,白骨如山鸟惊飞。

    踏过荒野残尸,狄尘领兵杀到了北羌国都桓肃城下,二十万大军战至如今仅剩五万,辎重耗尽,粮草已断,只剩满腔死志,与敌军不死不休。

    身后三面马蹄震天,北羌最后的大军自远处压来,环狼伺虎,将狄尘的军队围困在中间。

    狄尘与桓肃双方都严阵以待,以此战敲定谁为奴,谁为君。

    羌军的铁蹄不断踢踏,硝烟弥漫,只待一瞬,拼杀而上,将狄尘的军马撕咬殆尽。

    “诸位兄弟陪本将厮杀至今,将生死托于我,我却不能带诸位归家了。我狄尘有愧——”狄尘满面血污,走至军阵之前,转身回望,笑起来,举起手中利剑直指玄天,“此战为死战,但有本将为诸君开路,诸君只管踏着我的尸骨,一路向前——”

    话毕,狄尘纵马而上,与攻杀而来的敌军相接,顿时,冷兵长枪的铿锵声四起,双方军队杀成一片。背后城墙之上,箭弩不断,狄尘的军队背腹受敌,他们只能豁出命去,背水一战。

    战了四天四夜,身后二十万北羌援军死伤超十多万,但依旧潮水般前赴后继。狄尘的兵士全存了死志,勇猛令敌军生畏,他们原本的气势矮下去。

    狄尘这方兵马仅剩一万多,抵抗至今已是奇迹。大军四面楚歌,被逼到战场中间,双方死伤都十分惨重,战事到达最后决胜阶段。双方势力不再贸然进攻,相互对吃良久。

    狄尘让将士们摆阵自守,而后转头看向桓肃城头,剑眉深深蹙起。

    他知道,我军早已是强弩之末,将士们舍命相陪才撑到现在,如今唯一活下去的办法便是攻下身后的桓肃城,一则将士们有了休养生息之所,二则若擒住羌王,敌军便会不攻自破。

    可桓肃虽然兵少,但占尽天时地利,绝非易攻之地。

    狄尘正深深望着,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走上城头——东瑶乌木。

    “世子殿下——幸会——”东瑶乌木高声在城头喊道。

    狄尘没有回应。

    “上次见面,世子殿下在上,本太子在下,这次倒是吾要俯视世子了。”东瑶乌木抱着双臂,冷眼相看。

    “太子殿下特意露面,不知有何贵干,难道是来见识我军气势的?”狄尘挑眉回应,眼带笑意。

    东瑶乌木耸耸肩:“本太子只是想要告诉殿下,你心心念念的若渔回来了,你可知她现在何处?就在来北羌国都的路上,带着二百人马,妄想来救你于水火。”东瑶乌木低声咯咯笑起来。

    闻言,狄尘眸光一颤,没有说话。

    “她还以为自己回到天彧的事情没有败露,殊不知瞿泾川早已在寻她,要拿她去见大祭司。可瞿泾川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竟违背大祭司之命,放了孟若渔离京北上,跟着她一块来了。”

    “不过没关系,”东瑶乌木手中拿着弯弓,直指狄尘,“大祭司已给我下了令,此番让你有去无回。今日我将会让你彻底消失,还有……。”

    东瑶乌木敛了声音,狄尘从他口型看出,他说的是“整个羌国”,今日消失的将是狄尘和整个羌国。

    东瑶乌木拉满雕工,三支铁箭齐发,斜刺向狄尘心口。他大喝:“不是我要杀你,是你死不悔改,这天命要弃你!”

    随着东瑶乌木的长箭射来,战鼓再次鸣响,四面的敌军又一次发动进攻,硝烟再起。

    那利箭势如破竹,穿过朝晖、晨风,猎猎作响,狄尘一边抵挡杀至马下的敌军,一边挥舞铁剑“铿”然挡住第一支刺向他的箭,接着是第二支,但他早已疲惫不堪,露出破绽,箭矢擦过他的脸颊,身边无眼的刀剑一下又一下落在他的血肉上。

    最后第三支再次射来,眼见那箭直指狄尘的心口,他却已招架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短刀横飞而来,“锵”的一声,那箭矢被直劈为两半,骤然没了力道,颓然掉在狄尘脚下。

    狄尘仰头,看向东边的山头,一道人影背着破晓的天光而立,他一眼便望穿,因着昼思夜想了五载。

    “小渔……”狄尘轻语。

    “天命的弃子又如何,这盘死棋,我为他破局!”孟若渔横刀立马,带着众人,涌下山崖,自敌军之后杀入。

    两百号人马对峙十万大军,实如泥牛入海,顷刻不见了踪迹,可少时后,敌后惨叫声迭起,万军铸成的铜墙铁壁硬生生被杀开了一线裂口。

    孟若渔在敌阵中厮杀,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杀穿了千军万马,终至狄尘面前,两人皆金甲鲜血加身,自地狱中重生相见。

    “狄尘,我来晚了。”孟若渔眼眸颤动,脉脉看向狄尘。

    狄尘俯身捡起那短刀,用手心拂去上面的尘土,刀柄的红绸随风抚过他脸颊上的伤。

    “为何要来?”狄尘握紧手里染了血的剑,垂眸,不看她。

    孟若渔走上前,抚着狄尘的鬓角,轻声道:“狄尘,你生了好多白发。”

    狄尘扭头,避开孟若渔,咬着唇,用尽全力,浑身颤抖:“我问你为何要来!我一人死就好,为什么犯傻!”

    孟若渔拥住狄尘,伏在他肩头,擦了擦他脸上的血痕:“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你求我自由,这便是我的选择,我选的自由,狄尘。”

    狄尘垂眸看她,眼中水光流转,含着不忍卒读的情,他想推开眼前人,却败下阵来。千军万马在前他不曾败,他只会败给孟若渔。

    他颤抖着双手,鼻尖红红,回抱住孟若渔:“我想你,小渔。”

    “我们会活下去,狄尘。”孟若渔仰头看他,接过他手里的短刀。“所有将士听令,我命诸位,活下去,活着回家——!”

    天彧的军队趁着杀退后方援军的间隙,再一次挥刀攻取桓肃。五个时辰过去,桓肃城墙却坚不可摧,任士兵们怎么拼杀,都不为所动。

    他们方才燃起的希望之火慢慢被浇灭,军中开始有人哭号,有人弃甲,有人颓然等死。孟若渔和狄尘始终冲在万军之先,可依山势而建的巨城绝非他们这些人力可以抗衡摧动。

    天渐渐黑下来,夜风料峭,军中的悲鸣更大声。

    “都是一死,何苦再挣扎,我只恨一天好日子都没有享受过……”

    “我还想要回家去见妻儿老小……可没机会了……”

    刀剑攻伐之声矮下去,凄然的哭声却在暮色里响起,招来了四周群山中的狼嚎,呜咽相应,好不凄凉。

    狄尘、孟若渔还有李玦,魏勇征虽然早已精疲力竭,但不敢松懈分毫,一边抵御城墙上的箭雨,一边指挥士兵用攻城车撞击城门。

    “咚——咚——”在凄清的暮色里,却像一阵阵丧钟。

    “嘎吱——”一直不为所动的门突然有了松动,破开了一条缝。

    原本心如死灰的天彧士兵忽然看到了希望,拼尽全力,撞击城门,连续十下,城门轰然而开。

    城内的火光通过两扇门扉间的缝隙倾泻而下,天彧的人们看见了希望,同时,也在火光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他们不认识,是一个女子,身披天彧的黑色军旗,上面用金丝绣着两个北天彧的古老文字,他们也不认识。

    那是“天彧”两个字。

    那女子笑着迎接破门而入的天彧士兵,一道利箭却突然自她背后将她洞穿,再看去,她背后已扎着数十只利箭,箭箭穿心,血染青衣。

    可不过一瞬,天彧的士兵眼里不再有那女子,只看到城门之后金灿灿的活下去的希望,数辆战车就这样齐整整开过,将一切尽数碾在齿轮之下。

    孟若渔跟着战车攻入城内,接着城墙上的火光,她猝然看到一抹黑色,像极了凤羲阿姐在北羌东宫整夜整夜绣的那块绸缎,只是血污尘泥沾了一片,难辨原貌。

    她又细看了一眼,瞬间双眼血红,一声厉吼悲鸣自肺腑而出:“凤羲姐姐——姐姐——”

    她逆着人流跑回去,她拼命嘶吼,可一切都被硝烟遮盖,一切都被厮杀声吞没。她被人撞倒在地,一只只脚眼见落在她身上,忽然她被狄尘拉起,抱在怀里。

    “放开我——放开,那是凤羲姐姐,我要去找她——”

    “小渔——”

    “我要去找凤羲姐姐——放开我——”孟若渔眼前只有倒在血泊中的凤羲,理智早已断了线。

    “小渔——我看到了——我和你一样!但你要记得,阿姐为什么舍命为我们打开城门!”狄尘用手遮住孟若渔的眼,对她说道。

    “等我们攻下桓肃,再来给阿姐收尸。”

    孟若渔的脸颊上滴落冰冷的东西,她意识到那是狄尘藏不住的眼泪,她哆嗦着冷静下来。

    狄尘松开手,孟若渔双眼含着泪,又回望一眼,死咬的唇流下殷红的血。她终是抹干眼泪,目光决绝,举兵而上。

    孟若渔没看到,那儿,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在万军丛中逆流而行,跌跌撞撞跑向城门处。

    那是瞿泾川,他走得艰难,乌泱泱的洪流中,他好像一道无根的芦苇,风一吹便不知所踪。

    一夜兵变,黎明时,天彧的黑棋飘扬在桓肃城头,驻扎在桓肃城外的北羌残军,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并不清楚皇城内的情况,他们的大王又是否还活着,他们需要审时度势,再做打算。

    东瑶一族的皇宫内,东瑶乌木被绑了跪在殿前,宫中其他皇子妃嫔也都被囚禁各宫。

    “北羌王,我天彧的大军以及杀到了你们的皇城,若你俯首称臣,归还二十一年前侵占的天彧疆土,退居漠北,发誓再不进犯,可留你们一组性命,你看如何?”

    北羌王闭目坐在王座上,卷曲狂放的卷发已生了很多银丝,他身形高大,自成一派王者风范,却为当时枭雄,可惜众叛亲离,年老不足以谋,终成了败将。

    “我大羌若亡,我亦不会苟活,小儿莫要多言。”北羌王缓缓抬眸看了狄尘一眼,眼中全无惧意。

    狄尘不欲纠缠,摆手下令:“带下去,东瑶一组尽数囚于天牢,严加看守!”

    狄尘整顿好桓肃城内的各方势力,收归了诸多降兵,他安排好城防,四处奔走处理妥当,已是入夜时分,便命士兵们暂且休养生息,等待时机,重回天彧。

    狄尘忙完军务,四处寻找孟若渔,最后在后园的泉边看到了她。

    孟若渔正守着凤羲的尸首,为她轻轻擦洗。

    “瞿大哥护下了凤羲姐姐完整的尸身,但他因马蹄踩踏受了重伤,我已经找人为他看过伤,这会他已经睡了。”

    狄尘看着她没有言语,静静听着她说话。

    “我要带凤羲姐姐回天彧安葬,这里不是她的家。”

    “好。”

    “狄尘,我们谁都不要再死了,好吗?你,瞿大哥,李玦兄,阿勇,流苏姐姐,王爷,无鸣先生……你们都不要有事好不好?”孟若渔说着说着,声音已经哽咽,眼泪落在凤羲的手上,又被她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

    “好。”

    “不要骗我。”

    “不骗你,去睡吧,我将阿姐安顿好。”

    狄尘将孟若渔送到房间,临走,他缓缓开口:“小渔,是瞿泾川害死了晏清。”

    闻言,孟若渔推开房门的手骤然攥紧,她抬眸看向狄尘:“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孟若渔拿出在凤羲身上找到的血书:“这是姐姐的遗言,她说东瑶乌木早已告诉她,瞿大哥害死了晏清,并且甘愿效命于张未几。这一切都因为她脱轨,若回不到当初,她愿用一死,换天彧胜利。”

    “什么回天彧?阿姐现在都死了。”孟若渔含着泪,笑起来,“凤羲阿姐都死了,死在异乡,瞿大哥不过是自作聪明的情深!”

    “若渔……”狄尘看着双眼血红,有些失控的孟若渔,一阵心痛。

    他抱起孟若渔,将她放在榻上,遮住她的眼睛,轻声安抚,“你累了,去睡吧,不要怕,我守着你。”

    孟若渔沉沉睡去,狄尘一直坐守在灯下,三更时,门扉被人敲响。

    “殿下,有要事禀告。”李玦因军务,来找狄尘。

    狄尘看了一眼床上的孟若渔,压低声音,差了士兵守着,和李玦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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