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日上三杆才起床。

    昨晚和几个朋友闹得厉害,回府倒头就睡,没人敢叫醒他便一直睡到这个时辰。

    这样的生活便是贺钰的常态。

    贺钰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因为昨晚打翻的酒水洒在上面,一股浓烈的酒臭味扑鼻而来,激得人往后一仰,憋住了一口气。

    把外衣脱了甩到一旁,感叹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一开始假装别人,新奇得很,只是不时因假扮生涩有些生活中的惊险,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假扮纨绔的日子早已乏味,就算是生活上处处得心应手,也有几分辛苦的感觉。

    贺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现在要去见三个人,这是以前的贺钰不用考虑的事情。

    按照习惯,以前的贺钰起床之后,不是去棋社便是和一群熟识的公子哥郊外骑马。

    今天还是去棋社较为方便。

    一间雅致的上房,隔绝了一切声音,只能听到寂静良久后响脆的落子声。

    “这儿挺好。”左铮环顾四周,落下一枚棋子。

    这房间的一切都由贺钰一手布置,地席、桌椅、字画……就连门旁插花的每一色花种都体现出房间主人的品味与喜好。当然这些都是以前的贺钰的喜好。

    他从贺钰的贴身仆人那儿才明白贺钰喜欢什么样的插花,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

    “在比武场待了好几天,厌烦了?”贺钰又落了一字。他此次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下棋,下棋自然也就漫不经心,刚下的一子又是不痛不痒的一子。

    左铮笑了出来,“倒也不是。”

    只有在这里左铮才能找到熟悉的感觉,至少这里的大部份都是以前的贺钰的,除了门旁的插花。左铮选择忽视这一点。

    毕竟没有谁能真正成为另一个人。

    “房全月竟肯把这间房给你?”左铮笑道。

    房全月是棋社的老板,也是江湖上名噪一时的棋圣。年过半百后竟偃旗息鼓,发誓再不与人对弈,谁知又在春城办起棋社。五十岁,不再下棋,对于一个棋手来说太年轻了。

    “自我五岁起就来这儿下棋了,房老板当然不肯放过我这个大主顾。”贺钰漫不经心地调笑着。

    每次用贺钰的身份与人对话时,他总能看到真正的自己站在黑暗的一旁,像个严苛的老师,默默的看着贺钰这个身体。真正的自己问着,这个身体的一举一动一神态是不是贺钰?到底是不是?还能不能更像?

    贺钰调笑的话不过是敷衍的假话,贺钰知道,左铮知道,整个春城人都知道,房全月不会为了一个所谓的主顾而给他一个房间。

    毕竟他是一个把所有东西都当棋子的人,喜欢所有的事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是个偏执到极点的疯子。

    所以不少人猜想,正因为这个,当房全月发现他不能掌控所有事物时,他便放弃了下棋。

    如果人世间的事情无法全部掌控,房全月总能掌控一间棋社,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五岁小儿,小儿的棋法是他所不能掌控的,这间房便成了五岁小儿的专属棋室。

    左铮又下了一子,贺钰的白子死了一大片,胜负已分。

    贺钰见这个棋面,笑出声来,就地躺了下去,摆手道:“不好不好,今天早起喝了三口茶,不是二口,也不是四口,这才输了。”

    真正的贺钰是不会计较输赢的,因为他总是赢的,赢得都快无聊了,所以有时他也会输上两把,这样才有趣,待输了之后又说一些没由头的话,棋友听后总是跟着痴痴地笑。

    左铮却有些笑不出来。

    周围安静了良久。

    “你可想清楚了?”贺钰的一句话打破了静。

    “我要是没想清楚,在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左铮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她找的不是贺府,而是贺钰。

    贺府和左府想让她成为第一,而贺钰能帮她脱离两府的掌控。

    就在贺钰和左铮商讨如何影响这场比赛时,左铮也明白了贺钰并不是真正的贺钰。真正的贺钰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会直接跑掉,是不会费尽心思计划些什么的。

    “左家女儿这个身份,你可打算抛弃了?”贺钰又一次确认,这件事的后果并没有那么容易承担。

    “我早就想抛弃了”,左铮说完忍不住站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急躁,“说吧,你怎么帮我?”

    听到这句话,贺钰这才从地上站起来,说出他的计划。

    就是这个计划让春城颠倒了一阵,又重归于平静。

    左铮已经离开了棋室,也不知道她回家的路上会想些什么。

    贺钰长袖一抚,桌上的棋局已经被搅乱,他不想让房老板看到他的棋局。

    看着打乱的棋局,他又笑了,这棋局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滋味。

    贺钰要去见下一个人了。

    过了许久,贺钰棋室的房门被打开,须发皆白的房全月凝视着桌上被打乱的棋局。

    已经一年半了。

    一年半以前,贺钰每每下完棋都会留下棋局,待走后房全月便会来到其实研究棋局,这是房全月生活的乐趣之一。

    真正的贺钰知道,房全月也知道,但都没有明说。这是只有两个人的默契。

    现在的贺钰并不知道这种默契。

    房全月看着被打乱的棋局,又在贺钰的棋室坐了很久。

    要是之前的贺钰,每每下完棋之后会去春城最大的赌坊看打拳摔跤,要是马场有打马球的,他也会带上一个厨子赶到城外马场去吃一顿野味。反正,之前的贺钰不会错过一点热闹有趣的。

    自从中午起床之后,贺钰只吃了几块糕点,如今肚子还饿着,可现在就算饿着肚子他也要到赌坊去了。

    赌坊向来不怎么明亮,里面的窗开得小,油灯也点得少,想来是为了使赌徒昏头昏脑地来下注。

    赌坊的地下一层是赌坊最昏暗的地方,层层铁栅栏锁住了不听话的高手,只要这些高手在这儿待的时间长了,他们最终会听话的,这是赌坊更为黑暗的东西。

    贺钰也在这里锁了个小玩意儿。贺钰没把那人当小玩意儿,只是赌坊的伙计都这么说。

    贺家公子锁住的人,不是小玩意儿还能是什么。

    在这个地下一层的单独房间里只放着一个大铁笼,铁笼里是满身伤痕的人。

    这里一股腥味,不知道是铁笼锈蚀的腥味还是鲜血的味道。

    见贺钰走来了,铁笼中的人跟发了狂似的用铁拳狠狠锤着铁笼,空气中回荡着手骨与钢铁碰撞的声音,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了。

    他身上的许多伤便是这样造成的。

    地下室不可能有风,但当贺钰不紧不慢地走近时,他耳鬓的碎发也跟着飘了起来,他面前的灰尘也荡开了。

    拳头还在不停地撞击铁笼,震力使得凝滞的空气变成一股流动的风。

    自从汉子被关进赌坊的铁笼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贺钰已经一个星期没看到他了。

    “再过三日,待比赛完后自会放你出去而已,你又何必这样?”贺钰说完,汉子还在自顾自地锤铁笼。

    “江湖中人要知道昔年的北海一拳石吉光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不知道要做何感想?”贺钰还是想用江湖名号框住石吉光。

    一个江湖人,要想在江湖上得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实在是太难了。

    普通人的生活,你要会常人所不会的,便能得一方财富权势。江湖不一样,江湖上处处都是能人,他们都会常人不会的,你又如何在一群能人中出类拔萃?

    江湖中“一”又是最最难得的,你偏要与最高的高手一拼生死才有可能得到这个“一”。

    江湖人都知道“北海一拳”这个名号得来有多么不易。

    “你尽管到处去说,我只要我的老婆!”石吉光吼出这句话,他已经完全抛弃“北海一拳”,抛弃了他曾经的光荣辉煌。

    也是因为这个,北海一拳石吉光才会在比赛前一晚关在赌坊铁笼里。

    比赛前一晚,贺钰本以为江湖名号能框住石吉光,可胡情芳偏不信,她最了解石吉光,坚持把要求把他关起来。

    贺钰不能冒险让石吉光把胡情芳带走,只能信任她,将石吉光关在赌坊地笼。

    “我要找我的老婆,我的老婆是胡情芳……我要找她,一辈子看到她,见不到她我不也不活了……”石吉光摇着铁笼嘶吼的许久,吼到最后竟然呜咽起来,一幅离不开胡情芳的样子,初次失恋一般的难堪。

    贺钰一时间不明白石吉光为何这样,“她被你打得好几天下不来床,你有什么好哭的?”

    听到这句话,石吉光痴痴地长着嘴巴,呆了一阵。

    待他缓过劲儿来,开始把重拳对向自己,在脸上打了好几拳,打出的鲜血都溅到贺钰身上。

    见石吉光把自己当仇人的样子,贺钰大声劝道:“再打就把自己打死了。”

    石吉光还是不听,只是出着拳

    贺钰这回说话的声音更大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胡情芳了。”

    石吉光锤向自己的重拳突然软了下来,大声哭号,“我不是人,伤她的,想还给她都不行……我当时实在忍不住了……”

    见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在面前为情嚎哭,贺钰倒不知所措,他向身后望道:“这事儿得你和他聊。”

    铁门□□脆利落地推开,闪过门外的一点火光,又被立刻关上。

    石吉光看着慢慢走来的人,仿佛失去了一切力量,只是痴痴地看着。

    见来人走近了,石吉光不住地抖着下唇,满目含情地看着来人,结结巴巴说道:“你的……你的眉毛……画得很好……”

    胡情芳伸手轻抚自己的眉毛,莞尔一笑,“还是没画好。”

    接着胡情芳用疼惜地眼光看向石吉光,握住铁栏杆不停颤抖,恳求着,“你我夫妻二十年,帮我画了二十年的眉,可否再替我画一次……”

    “我伤了你,不是个东西。”

    胡情芳摇了摇头,表示已经不再介意花坊的事。

    “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帮你画。”石吉光眼神坚定,他说到绝对做到。

    听到“日后的每一天”胡情芳便觉得恶心、憎恶、害怕,她再也不愿意过过去二十年那样无聊的每一天。

    真是一幅破镜重圆的好景象。

    此时石吉光没有注意到胡情芳嘴角隐藏着勉强的微笑。

    贺钰知道胡情芳说这些哄人话的真正目的,但在后面看到这对老夫妻说这些肉麻的老调,还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吉光,你帮帮我……”胡情芳隔着铁笼,一把握住石吉光的手。

    石吉光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谁要伤你,我杀了他。”

    胡情芳连忙摇了摇头,“不是……不是……”

    “你就算要我的命也尽管拿去。”石吉光说这句话时豪迈无比,说完还仰天大笑了两声。

    石吉光说的句句是掏心窝子的话,贺钰看出来了,这回他没有起鸡皮疙瘩。

    “我不要你的命,只需要……只需要你把我们的事情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胡情芳将石吉光的手捏得更紧。

    石吉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贺钰没想到石吉光的反应会那么大,猜想胡情芳可能让石吉光说闺中秘事,毕竟有关这些的八卦必定能引起大轰动。

    因为急切,胡情芳略显疯狂的急切眼神有些藏不住了,盯着石吉光的眼睛道:“帮帮我……帮帮我……”

    这是石吉光第一次拒绝胡情芳,他摇了摇头,坚决着内心,“绝对不可以说出来。”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要赎罪。”

    “不可以。这是我们的家事,我原谅你就够了。别人管不着!”

    贺钰在一旁倒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在看家庭伦理大剧,想着:原谅?难不成胡情芳出轨了?因为出轨石吉光才打了她?不让胡情芳说出来也是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

    胡情芳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抵住自己的脖子,鲜血顺着簪子滴下来,“你不答应我,我就死。”

    石吉光一时慌了手脚,伸出手臂往外够,可胡情芳一直在往后退。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石吉光迫不得已做出妥协,他只想胡情芳活着待在他身边。

    接着又道:“赎完罪……我们就回到小桃园,只有我们两个,还和以前一样。”

    “哈哈哈哈……”

    终于,胡情芳笑着把簪子放了下来。

    回小桃园过一样的日子,这句话就是个笑话,她绝不会再回去了。绝不。

    此时站在一旁八卦的贺钰,从来没想过明天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但现在他还得回家去见第三个人,让她帮个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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