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蒲蒻走到英王妃面前,王妃令人赐座。

    玉乘公主赵琢本来心不在焉四处张望,这时才注意到眼前多了个人,听说她是嵇府的客人,随意把她打量了两眼,问:“你可知嵇家三郎去了何处?今天是他好兄弟的册封之礼,他怎么倒缩起头来不敢露面?”

    阿蒲蒻老实说她不知道。

    观礼前,枕流暗中找到她和翠白拿走了胆瓶。她还没见到嵇三哥。

    “我为何要缩起头不敢露面呢?难道公主以为在下是缩头乌龟么。”少年轻快的声音在窗边响起。

    嵇成夙背着手笑嘻嘻的走进来。后面跟着已将礼服换为常服的周缨。

    两个英气少年走到堂前,嵇成夙把头一歪,朝赵琢笑道:“公主还没回答在下的问题呢。”

    赵琢偏过头去懒得理他。

    嵇成夙把手往前一递,将一只锦盒捧到赵琢面前,出言诚恳:“在下不慎冒犯公主,打碎了公主的心爱之物,现原物奉还,从此在下和公主两不相欠!”

    “你!”赵琢气极。

    嵇成夙当着众人的面把两人的瓜葛大大方方的讲出来,赵琢再不能暗搓搓的捉弄他,恨恨的看了一眼周缨,怒道:“表哥!定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周缨不理会他二人,走到阿蒲蒻面前,说:“我和成夙猎了鹿和狍子,午后做炙肉请大家品尝,就是不晓得合不合罗表妹的口味。”

    阿蒲蒻两手交叠放在腰腹前,道:“多谢世子,民女不喜食肉恐怕吃不了太多,让您费心了。”

    今天见到英王妃,只见她林下风致缥缈清逸,好似餐风饮露养出来的画中仙,叫阿蒲蒻既羡慕又自惭形秽,暗自下定决心继续节食。

    她的两只纤柔的手一会儿交叠在一起,一会儿交叉相握,显得拘谨以及言不由衷。周缨不禁莞尔,也不戳穿她,带侍从去后园准备炙肉宴。

    王令卿从嵇成夙的话中听出漏洞。嵇三郎在殿前当差,公主深居禁宫,他是怎么不慎打碎赵琢的心爱之物的?

    她低声问赵琢是怎么回事,赵琢支支吾吾红了脸,不耐的嗔道:“他刚才不都说了吗!就是这么一回事!”

    又顾左右而言他,哼了一声:“原来我和堂嫂竟是沾了罗娘子的光,要不还吃不到公府世子亲手做的炙肉,是不是?罗娘子?”

    公主曼声发问,阿蒲蒻不知她在说玩笑话还是真的生气,小心答道:“民女也会做炙肉,若公主殿下不嫌弃的话,民女可以做一道黔州风味的炙肉请殿下品尝。”

    “我不嫌弃。”赵琢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朝阿蒲蒻勾着手指头叫她靠近些。

    等阿蒲蒻挨近,她低声道:“你敢做我就敢吃,不过我怕我若吃了,她们得在我爹爹和我娘跟前哭着求饶呢!”

    她笑吟吟的说着,漫不经心的将围在她身边的宫娥拿手指一一划过。

    阿蒲蒻明白过来,公主哪能随意吃外头的吃食。若真吃她做的炙肉吃出毛病来,别说这些宫娥,就是她也逃不掉。

    她朝赵琢赧然的笑了笑:“民女说错话了,请公主莫怪。”

    女孩子们自顾说话,嵇成夙等得不耐烦,摇了一摇手中锦盒对赵琢说:“整个汴京就剩这一支雨过天青了,公主快些收好!”

    王令卿神色一怔,从嵇成夙手中把锦盒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说:“三郎,玉乘,这支瓶子给我罢。不白拿的,你们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只管说,我跟你们换。”

    嵇成夙和赵琢自然说好。

    王令卿把锦盒交给身后的内侍,道:“等二公子和国公说完话,请他过来一趟,本宫有事跟他请教。”

    阿蒲蒻很是疑惑,不知英王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锦盒里放的就是她从微雪堂书房拿走的那支胆瓶。

    看到这支胆瓶就让她想起昨晚的事,不论是他问她是不是一定要为他解毒,还是把她扑倒在地,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似是而非的梦。

    在这个混乱的梦里,嵇成忧从头到尾没有问过胆瓶的事。

    但是似乎只有这支胆瓶是真实存在过的。

    阿蒲蒻的心又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起来。她伸手按压心房。

    饱满柔软的胸脯下,是一颗茫然、混沌又冲动的想要跳出胸腔的心。

    …

    国公府书房。

    嵇成忧见到蔡翁,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托住蔡翁的手臂不让他揖礼:“尊卑有别,阿翁是御前内侍总管,晚辈如今只是一介白身,当不得阿翁大礼。”

    蔡翁谦和笑道:“二公子折煞奴婢也,若真论尊卑,老奴向公子跪拜叩首也是应该的。”

    嵇成忧眼中的眸光闪了闪,神色淡了几分:“阿翁今日找我,不是想与我讨论礼仪吧。”

    “哪里哪里,奴婢来传官家口谕,顺便也想与二公子叙叙话。”

    嵇成忧不问他传何旨意,脸上亦看不出喜怒。

    蔡翁暗自叹了口气,道:“开年后两位圣人会为玉乘公主择良婿完婚,嵇家三郎品行忠纯,且与公主年貌相当,官家和皇后娘娘意欲招三郎为驸马,赐三郎驸马都尉之职,加封镇国大将军,世袭罔替。不知二公子意下如何?”

    大晟的驸马不入仕,也不能做官,更别说领兵打仗了。

    镇国大将军亦是虚职,是爵位。

    若嵇家三郎选择了这条路,虽不能建功立业,却能一生平安顺遂富贵荣华。

    谁能想到,堂堂天子、天下人的官家在讨好嵇家二郎。

    蔡翁含着笑,惴惴的窥他神色。

    嵇成忧脸上淡漠的神情终于裂开了一丝极浅的纹路。

    他凝视窗外。

    书房的门窗紧闭,透过窗户能听到园中的声音,时远时近。

    “三郎的婚事,需待我回禀祖母,也要看三郎自己的意愿。”

    那个天真单纯、很少有情绪起伏的姑娘,他见过她恼怒发作的样子,不知道她若伤心起来是何模样。

    他不想惹她伤心。

    嵇成忧没有一口应允下来,蔡翁很是意外。

    嵇家三郎的婚姻前途,是二公子和官家心照不宣达成的默契。

    怎么二公子却有反悔之意?

    蔡翁的脑子有点乱,想起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忙斟酌话语又道:“官家说,二公子回麟州迁棺祭祖是仁孝之举,请公子回麟州后将少微娘子的陵墓迁至汴京来。”

    嵇成忧抬眼,两道淡然中蓄满寒意的目光扫向蔡翁。

    冷冽如出鞘的白刃,愠怒汇聚于一闪而过的寒光中,令人不敢直视。

    蔡翁不由心惊胆颤,咬了咬牙一股脑道:“二公子,这是上一辈人的纠葛,望您体谅官家。少微娘子本就不该葬入嵇氏陵园。官家还说,他会将嵇娘子迁入皇陵追封昭烈皇后,待他百年之后还要与她合葬……”

    嵇成忧唇边翘起一缕讥讽的笑容,等他说完,方道:“到了那时阿翁是否又会来劝晚辈,由晚辈为姑姑执斩榱之礼,尽身前未尽之孝?”

    服丧斩榱,是周礼中诸侯对天子、臣对君、子女对父母的服丧礼仪。

    漱石说得不错,二公子果然已经知晓。

    二公子料想的也没有错,少微娘子的棺椁迁回汴京皇陵之时,就是官家昭告天下册立皇太子之日。

    蔡翁今日代官家与嵇成忧叙话暗传圣旨,本就是一件头疼的差事。这时他悬着的心反而落了地,堆起笑容正要接话,被嵇成忧缓声打断:

    “麟州嵇氏的百年清名、嵇氏女子的闺誉贞洁,任何人莫能诋毁莫能羞辱。若官家一定要一意孤行,将嵇氏阖族和在下置于天下人嗤笑的不堪境地,莫怪嵇家二郎便只有匹夫之勇匹夫之怒,也定要在天子御驾前血溅五步。”

    蔡翁骇然:“二郎噤声!不可无礼!他是你的——”

    他语音发颤戛然而止。皇家辛秘,在未天光大白之时,只可意会,若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轻则招致杀身之祸,重则朝纲大乱天下滔滔。

    嵇家二郎本是端方君子,是克己复礼之人,此时却出言不逊无所忌惮,说出来的话既伤人又伤己。

    他根本不在乎触怒天子,不在乎天底下最尊荣的那个位置。

    他要诛官家的心呐。

    若论顽固与执拗,官家与二公子不愧是父子,一脉相传。

    蔡翁蹙额嗟叹,头痛不已。

    “请阿翁带句话给官家,陛下一定要将嵇家二郎陷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吗?”

    嵇成忧抛下话,径自走到门口打开门。

    午后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明媚的光芒,让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片温煦的冬日暖阳里。

    他漫无目的的走了出去。

    亭台楼阁,丝竹之音渺渺,喧哗嬉笑之声不绝于耳,令人郁躁。

    他避开这些吵闹的声音,行至僻静处。

    “二公子?”有人唤他,声音遥远清甜,含了一份令人动容的傻气。

    他蓦然停住脚步,转身回头。

    阿蒲蒻手拿一枝红梅,远远的朝他微笑。

    他们隔了一道人工开凿的沟渠和一片嫣红的梅花树林。少女站在一株梅树下,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过去,提起裙摆走过来。

    随着她蹁跹而行,步摇流苏在她耳边轻颤,满头珠花和黑亮的髻发闪着细碎的光。

    她挂着清浅笑容的脸庞亦浮光潋滟,妩媚动人。

    一切都太明亮了,简直不像是冬天。

    嵇成忧微微缩起眼瞳垂下眼睑,迎着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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