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缨带来官家的口谕,凤仪宫的宫人勾结外人秽乱宫廷,王皇后对下人和族亲约束不力,已经下了罪己书躬身自省,凤仪宫从即日起闭宫禁足。

    “……皇后娘娘闭宫静养,官家允准了,”周缨的目光从惊惶失措的王家母女脸上淡淡瞥过,又道,“王娘娘已将凤印金册托付于贵妃娘娘,从即日起,由周娘娘代行皇后之职,执掌六宫。”

    周贵妃拿到凤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侄子周缨从禁宫卫调到慎刑司。慎刑司隶属殿前三司,和禁宫卫共同拱卫后宫,但与禁宫卫不同的是,它既是皇后在后宫的亲卫,又肩负后宫巡察之职。

    周缨朝王夫人拱了拱手,说他们奉周贵妃之命,请王二姑娘到慎刑司问话。

    王令月恨声道:“我爹爹是当朝宰执,你们凭什么!”

    周缨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从禁宫卫手中接过一个油纸包,举到她眼前,厉声道,“就凭这个!今日姑娘胆敢勾结宫人、拿腌臜之物祸乱宫闱!明日是不是就该往殿前投毒了?”

    王夫人似是明白了什么,神色大变。

    王令月甩开王夫人的手,尖叫:“不可能!”

    她转头怒视自家丫鬟,气急败坏,“不是叫你都扔——”

    话没说完,她惊恐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然而,已经晚了。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颓败之色尽显。

    油纸包从周缨手上掉到地上,露出里面潦草包着的黄土块。

    他使了诈。王令月眼前一黑,瘫软在王夫人怀里。

    “王夫人,”周缨笑了笑,“贵妃娘娘叫我等莫为难二娘子,令爱既已经招认,我们就回去向娘娘复命了。”

    “慢着!”王夫人喝止住他,转向嵇成忧,颤声道,“令月犯下大错,我和她爹必对她严惩不贷!今日之事,关系令月的名声,还望二公子看在相公和英王殿下的面上,对她高抬贵手,切莫声张出去。”

    嵇成忧缄默不语,目光沉肃,如山一样压向王夫人。

    王夫人咬了咬牙,又道:“妾代我家大人在此立誓,王氏一族绝不会再对太子妃之位有任何非分之想!”

    “你知道该如何复命?”嵇成忧问周缨。

    周缨收回看向阿蒲蒻的目光,垂眸隐去眼中担忧,颔首答是。

    他和禁宫卫来得突然,走得也快。

    随后,王家母女一脸失魂落魄的匆促离去。

    隋氏拍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王家不再觊觎太子妃之位,对罗姑娘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事。她露出喜色正要说两句逗趣的话,瞟见二公子还是面无表情,一张脸跟寒冰似的,她把话又咽了回去。

    阿蒲蒻呆呆的望着院中,仿佛还没从刚才的一连串事情中回过神。

    嵇老夫人叫嵇成忧跟她去佛堂说话。她摆开袖子不要隋氏搀扶,对阿蒲蒻招手,慈蔼含笑:“蒻儿来扶老祖母。”

    老夫人唤她,嵇成忧默默的望着她。阿蒲蒻轻轻垂下眼皮,走上前扶起老祖母的手臂。

    跨出门槛时,她轻声道:“不会……还要杀了他吧?”

    她指的是仍旧伏跪在台阶下,差点做了替死鬼的黄有余。

    黄有余一僵,转而颤栗不止。

    嵇成忧叫他抬头,黄有余浑浑噩噩的把头抬起来,看到刚才说话的,就是扶着嵇老夫人的清丽少女。她眼神忧郁,满是怜悯的看了他一眼,就搀扶老夫人,沿着廊下走远。

    “好好记住,她才是罗娘子,是她施恩救了你一条命,”嵇成忧从眠风腰间拔出刀,锋利的刀刃沿着黄有余的胸前,一直游走到他的喉咙上抵住,“从今日起,你的命就抵给她了,须记得日后还她的恩情。”

    黄有余犯糊涂,他在宫里,那个罗姑娘在嵇府,他如何还得了她的情?他不及细想,赶忙的点头如捣蒜,感激涕零。

    只见眼前银光一闪,捆缚在身上的绳子被砍断了半截。嵇成忧把刀递还给眠风,叫他把黄有余带回殿前司,死罪可免,活罪交由蔡翁发落。

    …

    佛堂,烛光莹幽。

    “盯着太子妃之位的,没了王家,还有周家。国公没有亲女儿,阿缨却有堂姊妹,贵妃娘娘也不如王夫人这般好打发。二郎,若是下回,你该当如何?”嵇老夫人问嵇成忧。

    “我已向国公递了书信……”

    周国公随英王去了南边办差。

    “难怪官家说你糊涂!”嵇老夫人叹息,语重心长,“听官家的话,把你娘的坟从麟州迁出来吧。我认蒻儿做亲孙女,叫蒻儿以嵇氏女的身份嫁给你,官家那边我自去通融。”

    “祖母!”

    “老夫人!”

    嵇成忧和阿蒲蒻同时出声。

    “老夫人!”阿蒲蒻叫住嵇老夫人,眸光含颦,看了嵇成忧一眼,就仓促的转过头,“我已经和二公子讲好了,我要回家去,我想我娘,我家里……也有我自己的阿婆。”

    她极力从唇边勾起一丝笑容,“我想她们了,我想回去。”

    “我们何时讲好了?”嵇成忧隐忍烦躁,定定的望着她,“我叫你等我回来,你等着我就是!我说过,所有的事我都会解决!”

    他很少露出这样急躁的样子。

    阿蒲蒻眸中泛起泪光,“二公子,就算一棵野草,也有野草自己的家和归宿。”

    痛意骤然席卷嵇成忧的心头,又令他深深的感到无力。她明白他的心意,但她依然不愿接受,她和他一样,有他们自身的坚持,不愿意妥协。

    嵇老夫人为阿蒲蒻的话所触动,踌躇再三,缓缓开口:“二郎,你娘不是我和你祖父的孩子,不是我们嵇家的人。”

    阿蒲蒻抬头,不敢置信的望向嵇成忧。而他,比她还要震惊,眼中充满惊涛骇浪,还有数不清的疑问。

    “说起来,你早已知晓你的身世,怕我操心就一直瞒着我,是不是?你舅父舅母在世时瞒着我,你也瞒着我,”嵇老夫人沧桑的笑了笑,自嘲道,“在你们眼里,我这把老骨头,就是聋子瞎子。如果不是官家召见,我竟不知,官家就是少微宁愿婚前失节,也要把你生下来的那个人……”

    随着嵇老夫人的讲述,阿蒲蒻的心口酸涩不已。这样的身世,对于作为一个磊落君子的他,是痛苦和难以接受的吧。

    她将纷乱的思绪压下去,听嵇老夫人说,当年她随老将军巡守边关时,在野外捡到一个弃婴。常年战乱之地,又是贫瘠的年头,就是找到她的亲身父母送还回去,也养不活。老夫人动了恻隐之心,收养了她,和独子一起抚养长大。

    “你娘长大后,到了议亲之龄,你舅父正好回兵部述职,就带了你舅母和你娘到汴京来见世面……”

    在这里,嵇少微遇到了官家和周国公。所以,嵇老夫人误以为当年那个对养女始乱终弃的人是周国公,也一度对国公没有好脸色。少冲夫妇知道实情,却编造了一段谎言隐瞒于她。

    “在这世上,只有你,是你娘的血脉亲人,把她接回来吧,不要让她孤零零的躺在麟州。”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的烛泪在烛台上堆积如泥,阿蒲蒻听到他干涩的声音答道:“好。”

    “我明日就启程去麟州。”

    他说完,转身走了,忘了给嵇老夫人行礼,也没有再看阿蒲蒻一眼。

    “蒻儿,老祖母是不是太狠心太自私了?”嵇老夫人神情茫然,凄然笑道,“他想做嵇氏后人,我偏不让。”

    阿蒲蒻心里一阵钻心的痛,她猛然意识到,嵇成忧的信念,已经完全被摧毁了,被官家,祖母,还有她。

    他们都在逼他。

    她不答祖母的话,跑了出去。

    “二公子!”

    就像隋珠生病那一回,她跑出去追嵇成忧。他一直往前走,不回头,就像没听到她一样。

    她着急了,快要哭出来,“嵇成忧!”

    他蓦地停住脚步,她收不住脚步踉跄的撞上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

    他抬手握住她的小手,声音沉静温煦,“不管我是不是嵇氏子,都只会娶你一人为妻,等我回来。”

    阿蒲蒻紧紧抿着唇,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不说话也不许他转身。

    他说得没错,她编不来假话,不晓得怎么骗人,更不忍心骗他。可是,心底的声音一直在说,不行的,不行的……

    而他就像听到了她的心里去。“等我回来,”他还是这句话,声音变得没有起伏,“你愿不愿意与我成婚,和不和我在一起,你给我一个交代。”

    翌日拂晓,他走了,去往追赶成夙的路上。

    他带走了蔡翁,把眠风留了下来。

    …

    嵇成忧走后没几天,王相公家的二娘子突然传出身染恶疾,被送往湖州外祖家养病。

    嵇老夫人以身体不适、需要将养为由,谢绝了众多想来拜望的世家夫人,就连近日在隔壁国公府小住的周家姑娘们想过府来请安,也被老夫人令隋珠出面婉言推拒。

    春日的杨柳翠色渐浓,将军府大门深闭,宛如沉睡。等储君送昭烈皇后的棺椁从麟州返回,沉寂的府邸才会再次苏醒。

    阿蒲蒻清楚自己该回去了。尽管嵇老夫人一意挽留,隋氏和隋珠苦苦相劝,都没有改变她的去意。

    他走前,再也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她和嵇老夫人送行,他率众远去,马背上的沉凝身影,在她的眼睛里越来越渺远,直到融入如烟绿柳中,变成一团模糊的灰色,他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很不是滋味,但终究还是怅然的松了一口气。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形同陌路,也许是她和他之间最好的安排。

    当隋珠再次劝她接受老夫人的好意,作为嵇氏女郎留在汴京,阿蒲蒻问她,“如果上天给阿姐一次机会,让大公子活过来,但是不管你是哪家的女郎,他都不会再记起你。我相信阿姐也一定会愿意的,对吗?”

    相比于一条鲜活的命,这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代价。隋珠呆了一瞬,先是默默点头,后又摇头道,“蒻儿,这不一样。”

    “一样,”阿蒲蒻把灯影绢人小心翼翼的收到盒子里,落上锁头,自言自语道,“一样的,阿姐。我为他解毒本意是救他的命,如果他因为我,惹官家不快,和辅佐他的朝臣结仇,到头来,反而令他陷入更险恶的境地,那么,我到底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

    她的口吻淡淡的。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吧。可是,为何心口还在钝钝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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