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他走后不久,英王妃来看望老夫人。

    王令月在兴寿宫闯下滔天祸事,不但开罪了嵇成忧,还触怒了龙颜。王家落了口实,不敢再肖想太子妃之位。英王妃不敢稍息,一收到英王从南边传来的书信,就赶紧过来了。

    英王在江淮巡视水利,于修筑堤坝的河工中,无意间擒住当年曹废后家的一个门客,门客向他招认了嵇成忧在苗疆中蛊毒的真正原委……

    嵇老夫人,阿蒲蒻,还有隋珠和隋氏,都变得神色肃穆起来。

    英王妃眼圈泛红,垂泪道:“都是我之故,才连累二哥受了这些年的蛊毒之苦!”

    事情的缘由还要回溯到当年,曹废后的侄子觊觎她的美貌,撺掇当时的曹皇后为其指婚,却被官家一道圣旨抢了先。从此曹氏子对嵇成忧怀恨在心,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等嵇成忧去西南,曹氏子暗中指使手下在当地找个擅用毒的巫人对他下毒。

    那个黑苗巫女,据说本就患有疯症,在那场混乱的械斗里,她一把火把自己烧了个干净。

    后来,在嵇成忧无情的复仇中,曹家尽被屠戮,这个秘密被曹氏子带到了地下。

    隋氏唏嘘不已,叹道:“天不绝人路,得亏有罗姑娘。”

    阿蒲蒻心中触动,思绪纷纷。原来,他在苗疆中蛊毒,并非偶然。英王妃口中的黑苗巫人就是阿伽侞,把她抓走要挟阿母的是她,给嵇成忧下毒的也是她。

    但是从来没有听阿母说过,她有疯症。对于这个神秘的长辈,阿母很少在她面前提起。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思虑和心绪都比以往变得细腻,也更为敏感。她眼前就像蒙了一层纱,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近,可是总也掀不开那层朦胧的纱,让她看不清真相。

    她应该回去问问阿母。

    王令卿仍在垂泪自责,“老夫人,王爷在信中跟我说,以前总是二哥为他殚精竭虑在所不惜,以后该由他来报答这份天大的恩义,才对得起他们总角相交、少年相助这十几年来的情义!”

    老夫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眼中冒出泪光,“好好,他二人本就是兄弟,是一家人哪。”

    隋氏也忙上前安慰英王妃,说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万不可劳神伤心。

    王令卿的手不由轻轻放到腹上,脸上露出温柔之色,破涕为笑。

    “罗娘子,”她对阿蒲蒻说,“你若不弃,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姐妹相称,以后妹妹到了兴寿宫,无论有任何难处,你只管告诉我,我任凭妹妹差遣。”

    阿蒲蒻红着脸连连摆手,说她已经决定回家去了。

    王令卿吃了一惊,望向嵇老夫人,老夫人摇头叹息甚是无奈。

    “我和妹妹说说体己话罢。”她拿帕子擦干眼泪,对老夫人笑道。

    …

    两人漫步走在园中,到处都透出鲜嫩的初春光景。阿蒲蒻看着满园春色,心思惝恍,他这时已经走到了哪里,离汴京很远了吧。

    “时至今日,我和父亲总算看明白了,陛下并不想让王家出一个太子妃。”

    王令卿叹了口气,跟阿蒲蒻说,她如何劝说爹娘,将王令月送回湖州,尽快找个好人家把亲事定下来。

    她有了身孕,就像隋氏说的,看顾自己都尚且来不及,哪有精力整天围着不省心的妹妹打转。

    “当年,官家为二哥和我赐婚,可能的确想让王家成为二哥的臂膀,”回忆往昔,王令卿神情平静,淡然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今时已不同往日。王家在后宫有皇后娘娘,在朝堂有众多为官的子弟,无论是出于制衡,还是避免王家势力坐大,官家都不会让我们再进一步。”

    “王妃娘娘,您懂得真多。”阿蒲蒻由衷钦佩。

    王令卿笑了,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因为我很早就知道,只有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不受他人摆布。”

    温婉的王妃突然直截了当,令阿蒲蒻措不及防。

    “当初,曹后的侄子看上我,那个人卑劣、龌蹉,就是个恶徒。废后要把我指给他,我害怕极了。我爹是翰林,我姑母是皇帝的嫔妃,可他们都畏惧曹家的权势,没有人敢拒绝皇后,没有人帮我说话。我告诉我自己,如果一定要嫁给那样的人,毋宁死!”

    王令卿的眼圈隐隐发红,“还好有王爷和二哥,是他们保全了我。”

    “娘娘,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阿蒲蒻安慰她。

    王令卿轻拍她的手臂,微笑道:“曾经有几年,大家都以为王爷会被立为储君,我也会妻荣夫贵,成为未来的皇后。可我说不上来是高兴多一些,还是烦忧更多一些。不过,只要一想到曾经曹氏对我的欺压,我就坚定了决心,若想不被权力操控,就要亲手掌握它。”

    英王妃是如此坦率,直言不讳。阿蒲蒻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犹豫道,“可是如今……”

    王令卿接过她的话头,笑叹,“如今若再动妄念,就真成了卑劣小人了,与曹氏子何异!我今日过来,除了向老夫人表明王爷和我的态度,另外也是为你而来——”

    “我真心想与妹妹交好,愿助妹妹一臂之力。”

    她望向阿蒲蒻,眼神郑重真诚,毫不作伪。

    少女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妹妹如今有些特殊,你是去还是留,谁说了都不算,只有官家,只能官家发话。”王令卿轻叹。

    阿蒲蒻默然。英王妃说得对,虽说她已辞谢了嵇祖母,也已做好回西南的打算,但是官家不开恩,她不敢走。毕竟,她身后还有阿母和族人。

    王令卿说:“若我猜想的没错,太子妃必然从周家的姑娘中择出。如果没有立储这回事,你与二哥本来应该成亲的,所以无论如何,官家会给你一个说法。”

    “我不要官家给我什么说法。”阿蒲蒻摇头。她已知道了,春日宴那日正是因为她,嵇成忧才和官家发生争执,惹得官家雷霆之怒,不顾一切将他的身世公之于众,逼得他不得不认回身份。

    “我和祖母讲好了,我……”

    “我明白妹妹不愿连累嵇老夫人,”王令卿打断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只要妹妹信得过我,我愿意帮助妹妹!官家不日定会召见你,妹妹正该趁此机会,在兴寿宫谋得一席之地,莫论良娣还是良媛。我刚才说过,王家子弟在朝为官者众,虽说皇后娘娘眼下稍有不便,但只是暂时的。妹妹暂且隐忍一二,徐徐图之,莫说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凤座,妹妹也坐得!”

    阿蒲蒻大为震动,她的目光从王令卿秀美的脸庞,直愣愣的投向远处。

    她的神色是震诧的,迷茫的,又肃然蹙眉,若有所思,却迟迟没有开口。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有诱之以利……英王妃大概是世上最懂得如何游说他人的女子。

    连她的心,也有一刹那的迷陷和撼动。

    现在的她,虽然与从前英王妃的遭遇截然不同,但是那种只能任由权力摆布的困境是一样的。该怎么做,英王妃已把道理给她讲得很透彻。

    可是王妃娘娘忽略了,她只是一棵野草。

    长在旷野中的草,被风雨磨砺,被行人践踏,仍然坚韧不惧努力生存,这是她的本能。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当不了践踏野草的那双脚,亦或掀起风雨的神明。

    “谢谢娘娘的美意,我做不来。”她怀着歉意说。

    “为何?”王令卿大为意外,“如今的你和我当年碰到的事情没有差别,都是被权力摆布、压迫!你甘愿退让,别人可不会这么想!你难道不怕死吗?”

    阿蒲蒻的后背绷直,有流光刺入她的眼瞳,睫毛轻颤。

    ——你真的不怕死吗?

    这是她在政事堂门口等到嵇成忧时,问他的话。

    在上元夜,他给过她答案。他说他不怕。隔了这么久,阿蒲蒻突然明白了,怎么会不怕呢。

    他当然也畏惧死亡。可是他一定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

    譬如,他不能为了自身的性命,就轻率毁掉一个少女的清白。所以一开始,他冷漠的将她赶走。而当初的她,偏偏不知天高地厚的凑了上去。

    才叫她遇到这么好的人。

    阿蒲蒻微微笑起来,难以言状的缱绻欢喜,带着酸楚的滋味,在她心底流连。

    “我也害怕,可是我不想做什么良娣,也做不了太子妃。”

    她想好好活着,是作为一棵野草也可以做到的那种活法——虽卑微,也要坦坦荡荡的直面风雨。

    …

    官家召见阿蒲蒻到紫宸殿面圣。

    嵇老夫人已经先面见了官家,等阿蒲蒻入宫时,老夫人叫她放心,“我跟官家说了,他已应允放你回家去,还另有恩赏给你的母亲,你去给官家磕头谢个恩罢。”

    原来,祖母都帮她安排好了。

    “祖母!”阿蒲蒻轻声叫起来。心中万般不舍,不敢说出来。不能再惹老人家伤心了。

    她跟在内侍身后,忐忑的进入紫宸殿。在踏入殿中的一瞬,看到远处龙椅上的那个人。她吃惊的发现,上回在宣德门城楼上见到的那个英武忧郁的皇帝忽然老了很多。

    官家的脸色隐隐发灰,两条剑眉深蹙,连两眉间的皱纹都是疲乏的。

    不怒自威的目光从上首射过来,她慌忙跪叩行礼,不敢仰头再看。

    官家免了黑苗和白苗三年纳贡。至于青苗那边服不服,就得凭罗锡姑自己的本事了。

    内侍从官家手中接过诏令,飞快的退出大殿,派人投往官驿送到黔州去。

    阿蒲蒻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心想,诏令应该会比她更快的抵达阿母那里吧。

    她再次叩首谢恩,只等官家打发她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不顾宫人在门口阻拦,叫嚷着闯了进来。

    “父皇!爹爹!”随着焦灼的喊声,来人一路闯到阿蒲蒻身前。

    “罗娘子?”

    阿蒲蒻仰头,和赵琢四目相对。

    赵琢纳闷的看了她一眼,顾不得跟她说话,几步跨到龙椅跟前,拽住官家的袖子,乞求道:

    “爹爹!已经过去好些天了,求您不要再罚母后!她是皇后,是后宫之主!您叫周娘娘收了她的凤印,您让她的面子往哪搁!”

    她说着,发出哽咽的哭腔。

    “胡闹!谁许你跑到殿前大呼小叫来的?”官家呵斥,皱眉瞪了赵琢一眼,“孤没有责备你娘,是她自己要闭宫自省!你安安分分的等着和周缨成亲,她高兴了自然会出来。”

    阿蒲蒻只觉得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她大着胆子抬头。

    赵琢脸上血色全无,呆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尖叫:“不要!我不要成亲!”

    她又是嚎啕又摔袖子跺脚,往日雍容尊贵的姿态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凄厉的哭叫声在殿中回荡。

    一殿的宫女和内侍都齐刷刷的跪下来,请公主息怒。这种场合,除了蔡翁,没有人敢上前打圆场,偏生他不在。

    官家被她吵得头晕眼花,几乎难以呼吸,又不忍心再叱责女儿,只得叫她不要再吵闹了。

    赵琢哭闹了一通,手忙脚乱的抹干眼泪,哀求道:“父皇您说过,今年我及笄,不管我提什么要求,您都会答应我!我不惹您生气,您让我嫁谁我就嫁给谁!女儿只求您,不要责罚娘亲!”

    “孤说过,孤没有怪罪你母后,”官家抬手按压隐隐作痛的额角,像个平常百姓家的父亲,低声下气的哄着女儿,“你不想嫁给周缨就不嫁他,除了他还有你王家的表哥,你娘也是满意的……”

    殿中再次安静下来,赵琢不哭了,也不喊叫了。

    “满意的是父皇你吧?”

    阿蒲蒻心中一紧,看向公主。

    赵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嗤笑不止,笑容中充满轻蔑、讥讽,以及无可奈何。

    “您是没有责罚母后,可是您大张旗鼓的派人到麟州去接一个女人的棺椁,要追封她做皇后,还要把她葬入皇陵!您有没有想过,我娘才是你的皇后!您这么做,跟打她的脸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废了她!反正这种事父皇你也不是头一回干!”

    “你……大胆!怪我们素日把你惯坏!还不闭口!”官家气得直哆嗦,脸色变得铁青无比。

    “我明白了,”赵琢毫无惧意,突然恍然大悟,“我明白我娘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出来了。”

    “因为她对你失望透顶!”她一字一句的喊出来。

    “公主你不要再说了!”阿蒲蒻心惊肉跳,忍不住朝她低声喊道。

    赵琢垂头,看到跪了一地、噤若寒蝉的宫女内侍,和抬起身子焦急的盯着她的阿蒲蒻。

    “罗娘子,你不能请我到将军府去做客了吧?”赵琢轻声说。

    阿蒲蒻鼻子一酸,勉强微笑道:“民女食言了。”

    赵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龙椅旁走下台阶,官家站起来朝她喝道:“玉乘!回去好好反省,不许再在宫里胡闹!”

    赵琢回头,看到站在丹墀上的父皇,还有俯首跪在地上的阿蒲蒻。

    “父皇当年,也是这样么?”她喃喃的说,“您想让二哥重复您当年走过的老路吗?不能娶自己想娶的人,等到人死了,再来补偿她留给你的孩子。让好好的将军之子,成了你的私生子。你觉得你给他地位、权势、尊荣,就能弥补过去的一切吗?你问过他这些是他想要的吗?”

    “父皇,”她抬起下颌,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倔强,“我可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官家如被雷击,身躯僵硬,脸色从铁青变得惨白。

    “不会,我永远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

    ——同样是在这个紫宸殿,他的另一个孩子,也这样决绝的说过。

    “轰隆”一声,阿蒲蒻只觉眼前一暗,龙袍下僵硬的身躯如山倒下,从台阶上滚下来。

    “陛下!”阿蒲蒻惊叫着冲上去。

    “爹!”赵琢瞪大眼睛,惊慌的跑回来,“扑通”跪到官家身边。

    几乎同时,殿中所有人惊惶失色,乱成了一锅粥。

    官家双目紧闭昏了过去,苍白的两颊抽搐,半边身子不停的颤抖。

    比嵇祖母上回还要严重,必须马上施针放血。阿蒲蒻的心沉下去。她抬头,龙椅对面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唯独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赵琢趴在官家身上喊爹爹,悔恨的直摇头,痛哭流涕。

    “别哭了!叫太医!”阿蒲蒻冲赵琢大吼,抓起她的手臂,把她从官家身上猛地推搡开。

    赵琢被她点醒,赶忙叫宫人去殿外喊侍卫去传太医。马上有机灵点的连滚带爬的爬出殿外。

    “罗娘子,怎么办,我……”

    她转向阿蒲蒻,抽泣声吃惊的停下来。

    只见一脸沉静的少女从头上拔下金钗,将两股捏合到一起,没有犹豫,朝她父皇头脸上的穴位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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