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汴京,周贵妃带来的阴影骤然消失了。也许,贵妃只想将她逐出京城。阿蒲蒻只有这么想,对老夫人和赵琢等人的担忧之情才冲淡了些。

    初春,到处是一派安详温煦的景象。骑牛的牧童,被酒家挑得高高的杏帘,打尖住店的旅人,随处可见。

    汴京城里的皇宫,宫里的皇帝,对于行走在乡野中的百姓,和天上的流云一样,遥不可及。除了官家突然认回嵇家二郎这个儿子,没有从京中传出其他的闲谈。

    也意味着,官家中风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民间。甚而,他可能还没有醒来。

    在她面前,周缨绝口不提汴京的事,十足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公子哥,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彬彬有礼,举止有度。

    唯一的逾矩,是他坚持唤她表妹不改口。

    以至两人住店的时候,常常收到来自店家多疑的目光。有时候还被喝醉酒的食客促狭打趣,把他们当成一对私奔的小情人。

    俊俏不羁的青年,天真姣美的娘子,怎么看都令人遐想翩翩。

    周缨面对他人的调笑,不恼也不怒,只默默把刀放到案上。眉眼冷冽,薄唇抿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好事之徒顿时酒醒了一半,钳口结舌不敢再多嘴。

    阿蒲蒻对旁人的风言风语一概听而不闻,只有看到从地面爬过的蜘蛛或蜈蚣,才会眼前忽然一亮,蹲下去拨弄,看看到底有没有毒。

    她夜里又开始做幼年时的梦。梦中,叫“伢伢”的幼童,和娘亲走在山里。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美丽女人,教伢伢拿毒蛇毒虫做药。

    “娘亲,可是它们都有毒呢!”伢伢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嫌弃。

    “乖伢伢,世上最毒的,可不是这些一眼就能看穿的虫子,而是猜不透的人心……”

    梦中的情景,仿佛她尘封了很多年的记忆。梦里的娘亲有时候会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有时候教她如何驱使毒蛇毒虫为己所用,有时传授她解毒的法子。

    等她和周缨走到两条官道交汇处的小镇,穿过镇子时,赶巧碰到当地一个富户的儿子被毒蛇咬伤,倒在路上性命垂危。

    阿蒲蒻从荷包里掏出她拿蜈蚣炼制的解毒丸,给富家子服用,解了他的蛇毒。富户感激流涕,直跪在地上给她磕头作揖,把她闹了个大红脸。

    其实,这个解毒丸就是她按照梦里的娘教她的法子做的。也许真的在她很小很小,还叫“伢伢”的时候,那个美丽的娘亲教过她。

    嵇成忧说,没有人能记得两三岁时的事。而她幼年的记忆,在那个令她惊异的梦中被一点一滴的唤醒。

    但是,仍然无法让她窥见全貌。

    富家子醒过来,看到救了自己一命的,是个灿若桃花的美丽姑娘。年轻的郎君脸颊泛红,低声央父亲邀请救命恩人到家中做客。

    富户看了看儿子,又瞅了一眼姑娘,恍然大悟,殷勤的邀请恩人到家里用膳吃茶。

    阿蒲蒻正盯着富家子发冠上的明珠看得愣神,那父子二人忽然热情相邀,她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在下和表妹还要赶路,就不叨扰贵府了。”周缨冷不丁在旁边出声,为她解围。

    他吐出“表妹”两个字时,情深款款,藏不住暧昧的情意。

    富家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怏怏垂头泄了气。

    “姑娘的大恩大德,我们该如何报答才好?”老父还想为儿子争取一回。

    “您真想报答我?”阿蒲蒻问。

    周缨吃了一惊,和富户父子都紧紧盯着她。

    阿蒲蒻犹豫了一下,腼腆笑道:“您就当我是郎中,付一点诊金就好了。”

    她刚才留意到,那个青年头上的明珠价值不菲,家中一定殷实,不缺银钱。而她从汴京走得匆忙,身无分文。这些天的吃住,使的都是周缨的银子,着实不妥。

    富户忙叫人取来一盘纹银,亲手递给阿蒲蒻。

    “用不了这么多。”阿蒲蒻从中拿了两锭银子,就将托盘推回去,笑着道谢。

    她和周缨走远,父子俩还在原处眺望。

    “那位姑娘的品貌和性情,皆是世间少有,可惜我儿无缘啊。”发出感叹的是老父。

    …

    阿蒲蒻手里有了银子,顿觉豁然开朗,心情好了,话也多起来。

    “世子,今日住店和饭食,由我做东,不许跟我推辞。”

    周缨耳边是她雀跃的声音,他一边拿双目平静的环顾四周。

    食肆,酒家,来往的行人,车马……所有的一切,和他们一路上经过的州县看起来差不多。因为此处是几条官道交汇之处,南来北往在此驻足停留的商客旅人更多,也更繁华。

    他们和富户父子分开后,穿过了几条街。周缨觉察有人在他们身后跟踪,屡屡回头去看,街面上的行人毫无异样,就好似是他的错觉。

    春日的暖风从街面吹过,他腰间垂挂的佩刀发出低沉肃杀的吟声。

    从他心头隐隐生出不安之感。

    “世子?”

    他垂头看向还在叽叽喳喳说话的少女,隐去眼中思虑,微笑道:“好。”

    阿蒲蒻挑了一家干净的食肆,点了几样菜羹,请他就食。

    “我请不了你吃那么好的,唯有粗茶淡饭,不成敬意。”她歉意的招呼他。

    “只要是表妹的一番心意,我甘之若饴。”周缨目中含笑,意味深长的说。

    阿蒲蒻笑了笑,避开他暗含情愫的目光,只顾自己垂头吃饭。

    用完饭,周缨提议,他们最好尽快离开这个鱼龙混杂的小镇,赶往下一处官驿投宿。

    阿蒲蒻发了一会儿呆,慢吞吞的说:“世子,您有事您先行,我想在这里歇歇脚。”

    从这里,她就得换一条往西南去的路。眠风如果顺利的话这几日就能赶过来,她想亲耳听他说一切都安排妥当,她才安心。

    “表妹还在担心二哥?”微笑从周缨脸上消失,隽秀的青年一副了然的表情。

    “世子你不担心他吗?”阿蒲蒻反问。

    “我也担心二哥,”周缨面无表情,神情渐渐冷下来,“不过,我更嫉妒他。”

    “他自诩淡泊名利,不屑权势,可是总有人千方百计把权力送到他面前。而我,要使用手段击败庶兄,才能得到世子之位!他自我标榜正人君子、不近女色,可是偏偏遇到像你这样的傻姑娘,被他引诱对他死心塌地……”

    他的话未完,“哗啦”一声,阿蒲蒻把一盏茶泼到他脸上。

    “不要让我再听见你污蔑他。”她说完,起身走出食肆。

    周缨追了上去,望着少女绝然离去的背影,忍无可忍,截住她一把拽到街边,抵到墙角。

    “不管他怎么对你,你心里永远只有他。而无论我对你如何,你从不回头看一眼,”青年双目发红,哼出一声自嘲的嗤笑,“我以前就说过,我心悦你!我以为我把我的诚意摆在你面前,你总有一天能看到。可是如今,我不知你究竟是眼瞎还是心盲!”

    “你的诚意?”阿蒲蒻冷冷的盯着他的眼睛,“我没有找你讨要。”

    她的绝情和冷漠比锋利的刀刃还要伤人。

    周缨被深深刺痛,伤痛的神色在眼中揉碎变湿,他哀伤又愤怒的呵道:“你不要我的诚意也罢,可他能给的了你什么?你们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为他解毒,可他对你始乱终弃!你救了官家的命,却被逼离开汴京,他们父子二人哪一个对得起你?”

    阿蒲蒻被他激怒,一把将他推开,“我说过,不许你污蔑他!”

    周缨被她推的一晃,执拗的不退步,一双俊目灼热又哀恸的盯着她。

    “你的诚意是吗?”她兀地勾唇,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问道,“敢问世子的诚意,是娶我做妻还是纳我为妾?是做你光明正大的世子夫人,还是和你私奔、受人指点的相好?”

    她的笑容明亮冰冷,又委实艳丽绝伦,周缨听出来她话语中的揶揄讥讽,却被她的嫣然一笑,蛊惑得失了神志,丧失了思考。

    “我娶你为妻!”他脱口而出,急急的说道,“我爹爹就在江淮!我们去找他,让他同意……”

    他说着,陡然变了脸色。

    “国公爷会同意你娶一个卑贱的夷人吗?你的姑母周贵妃,会喜欢一个被她逐出京城的侄媳妇吗?”

    阿蒲蒻在他耳边低语,把他心里的顾虑说了出来。

    周缨清冷的面容破碎,变得慌张胆怯,口中尤在坚持:“我跟你走,我们去西南,去黔州,去哪里都行!”

    他嘴上说着,脚步却不由往后退去。

    阿蒲蒻朝他步步逼近,笑了:“世子,你的诚意很好,可是再好我也不想要。而他,只要我想,叫他把心挖出来给我,他也会愿意的,但我舍不得。”

    周缨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在这个寡情的姑娘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挣扎着朝她喊道:“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做到为了另一个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

    阿蒲蒻已经往前走了。

    也许吧,可是那又如何?他的命是她救的,就是她的了。她要他活着,好好的活着。

    …

    阿蒲蒻和周缨发生了一顿争吵,最后还是在这个小镇找客栈住了下来。

    她执意要等眠风的消息,周缨无论如何,不能扔下她自己走掉。

    阿蒲蒻后知后觉的对他感到深深的愧疚。这一路上,其实周缨对她很好。她不是无情的草木,岂能没有感知。但是,他对她再好,也不是她想要的。

    她原以为,跟他把话说开,断了他的念想,才是对他最厚道的做法。她说那些话,不是为了伤害他,却好像把他伤得更深了。

    这一晚,她辗转难眠,在窗边一直坐到入夜,心神恍惚的把玩在路上捡到的一只小小的毒蜘蛛。按照梦里娘亲曾经教她的,她用手指尖的血喂养它,从此这只小蜘蛛就会认她为主。

    异样的窸窣声,从周缨住着的隔壁屋子传来。很快变成了打斗和兵刃相击的声音。

    阿蒲蒻把小蜘蛛塞回荷包,从榻上跳了起来,冲出门。

    “世子!”她关切的叫道。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烟雾,弥漫了整个走廊,浓烟滚滚。随着一声惨叫,周缨把人一脚踢开,握着带血的刀从隔壁房间冲出来。

    另有几个凶悍的蒙面人,执刀握刃,也从屋子里奔出来,对着周缨就砍。看到阿蒲蒻,几人目露精光,转身扑过来要擒拿她。

    “莫怕!”周缨把她一把拽到身后护住。他一刀劈斩下去,又是一人发出惨叫。

    “他们是什么人?”阿蒲蒻看到他身上新添的血痕,胆战心惊。

    周缨咬牙切齿的低喘:“是我两个庶兄纠结的亡命徒、来跟我寻仇!”

    店家和住店的客人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来一看,大声惊叫,“不好了!走水了!”

    不一会儿,呼救声和熊熊燃烧的大火充斥了整个客栈。

    周缨和蒙面人被笼罩在浓烟里。周缨且战且退,护着身旁的少女,奔向旁边的马厩。

    他把阿蒲蒻抛到马背上,急促的跟她说:“是我大意,连累了你!你且去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解决了他们,再去寻你!”

    他说完,把她身下的马狠狠往前一拍,他自己回身一跃,一刀劈向扑上来的蒙面人。

    阿蒲蒻知道自己断不能留在这里给他添乱,遂勒紧缰绳打起马鞭朝客栈外冲去。

    身后变成了一片火海,热浪炙烤后背。

    她的脑海中有一瞬的恍惚,她曾经在一座着火的竹楼中醒来,身边也是这么热。

    “伢伢,不要嫌弃那些毒虫子,它们才是我们的朋友。娘亲不在了,它们会替我保护你……”

    冲天火光中,她看到,伢伢的娘亲,那个美丽的女人,走入火中,留给她一个朦胧的背影……

    “姆妈!”她从梦中哭醒坐起来。守在床边的阿母把她抱到怀里,拍抚后背,柔声安慰她,“姆妈在。”

    ……

    阿蒲蒻回头,燃烧的竹楼从眼前消失了。住店的客人一个个衣衫不整的逃到院子里,惊慌失措的越过她,涌向客栈的大门。

    客店主人和住在周围的民户开始一桶一桶的提水救火。阿蒲蒻随大家退到安全的地方,揪心的望向火舌肆掠的客栈。混乱中,起初还能看到周缨和那几个蒙面人的影子,后来就被大火、烟雾和摇摇欲坠的横木挡住了视线。

    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在这里停留,周缨就不会陷入险境。自责和懊恼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了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从阿蒲蒻身后,不声不响的凑近一个魁梧的身躯。她只顾盯着火光,浑然不觉。

    一只关节粗大的手掌贴到她的肩上,她感到后背一阵毛骨悚然,惊得回头。

    向她探出的手掌顺势捂住她的嘴,把她轻松的从惶惶不安的人群中拽出来,扣住她往一辆不引人注目的马车旁拖去。

    她回头时的一眼,立即认出这个手掌的主人——是她曾在玉清观旁的鞠场上看到过的西戎人,那个西戎王子的侍卫。

    阿蒲蒻惊骇挣扎,被捂住的嘴发不出声音。她吃力的朝腰间伸出手,打开荷包。

    一只小蜘蛛踟蹰着爬出来,沿着她胸前衣襟,一路敏捷的往上爬,一直爬到那双粗大的手上。

    西戎侍卫只觉得手背一阵刺痛,他定睛一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只小蜘蛛咬了他一口。他不以为意的用力一振,小东西就被甩出去。

    但是紧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痛麻从手背迅速席卷他的全身,他手脚僵硬,“轰”的倒下去,气绝身亡时还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

    阿蒲蒻脱开身,大口喘气。梦里的娘亲说得没错,别人嫌弃的毒物,会保护她。

    可是很快又有几个人围上来。他们看到同伴瞬间倒在地上断了气,惊恐徘徊不敢上前,但是下一刻就不顾死活的冲上来。

    这几个人,和那些周缨正在厮杀的蒙面人是一伙的!蒙面人在客栈缠住周缨,这些打扮成行商模样的西戎人就在外面等着抓她。

    阿蒲蒻直冒冷汗,一边大声呼救,一边爬上马背,试图突破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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