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翻来覆去仍旧睡不着。只好睁一双微微布着血丝的眼看天花板,听猫儿在厅中闹。

    我不知它在抓什么,只是要不了多久,听得脆生生一声响,猫儿便如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哼唧两声,乖乖回卧房,跳到床上来,圆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像万事平安。

    要看看么?

    身旁男子于睡梦中惊醒。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平静的呼吸声。记得他睡前点过一支烟,很清贵的样子,他却并未吸,只是夹在指间,直到快要烧到手,才终于随手捻灭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

    “嗤…”

    细碎的声音,不知是火花被熄灭时的哀嚎,抑或是我和他不约而同的叹息。

    该叹息吗?

    我不应该,他更不应该。

    他应该压低了嗓子骂那猫儿一句,接着倒头睡去。

    ——像任何一个曾逗留在此处的人。

    不必的。

    毕竟,也无甚可过意。

    他睡着了。

    2.

    翌日清晨,我起得很早。

    蹑手蹑脚下床,进了厅,一眼就看到老旧的红色心形八音盒躺在地板上。玻璃作的盖子没碎,只是裂了好几条裂痕,在大红色的八音盒上,显得像几道可怖的张牙舞爪的伤疤。盖子微微敞开,露出一个小小的缝隙。盒子里,动作呆板的芭蕾舞小人微微露出头顶,像是在呆愣愣地打量这个庞大的世界。

    ——她是幸运的,猛地被抛到真实的世界里,竟没有被猫儿叼走。

    小心别划到手。

    我蹲下身去的时候,冷不丁地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那个瞬间,触电一般的感觉从脚底一直攀爬到头顶,我回头,看算不上熟悉的男子倚靠在门框上,微微眯着一双谈不上多好看、然而睫毛却很长的眼睛,打量我面前那个八音盒。

    有一瞬间,我有点感动。

    但不应当是这样的。

    我不应当有这种感动啊。

    谢谢关心。

    我把八音盒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回桌子上。

    3.

    有挺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正好,双卫,互不打扰。

    直到两个人都洗漱完毕,坐在桌旁,我们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没人做早餐。

    订…

    他刚说了一个字,便反应过来,默默地闭上嘴。

    订外卖?要是能订外卖,我们二人也不会到现在还待在一起。

    别吃了吧。省着点,或许能吃到小区解封呢。

    我在厨房翻了半天。一地的存粮,我一个人,绰绰有余。

    但现在,身边还有个他。

    一个本来昨天晚上就该走,结果小区突然封闭,被迫滞留在这里的男人。

    算了,少吃一顿就少吃一顿吧。

    4.

    我能听一听吗?

    我回到厅里时,那个最多只有三十岁的男人正盯着八音盒,想动,又不好意思动,好不容易等到我回来,眼巴巴地瞅着我。

    像只大狗。

    听呗。

    我其实可以不说的。但不知为什么,拉开窗帘,任由清晨的阳光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那一刻,我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

    你也小心,别划到手。

    我没回头。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大红色的八音盒很快就奏起了乐。

    是《致爱丽丝》。

    很久之前,我曾经在网上听到过一个故事,或许是后人杜撰的,关于《致爱丽丝》。故事里,它本来应该叫《致特蕾莎》,是贝多芬写给一个他所爱慕并且所教授的少女的作品。故事的不幸,在于少女最终并没有和他走到一起,于是曲子后半段难度陡升,以如此方式表示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终结。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好在八音盒容量有限,仅够刻下曲子的第一段,而后不停地循环,直至发条不再转动。这样,留在八音盒中的,便永远只有爱与被爱,没有分别与背叛。

    我不知道男人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便是个摇滚歌手,血液里流淌的都是摇滚的激情。我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安静,温驯,低敛着脸,任由太阳花一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脸上留下阴影,像一幅再完美不过的画作。

    但他只是我死水一般的生活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过客。

    如果不是疫情突发封闭了小区,我与他的缘分,将仅仅止步于床榻。

    我留不住他的。

    5.

    这个八音盒对你很重要,对吗?

    我抱住猫儿的那一刻,男人几乎以同样的姿势抱住了我。昨夜的烟味依然残留在他的身畔,却不浓,只是香氛一般地微微散发出来,勾着人去嗅。

    我当然可以嗅。过去的零星稀碎的几个夜晚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现在我不想。

    ——我不知道这个拥抱的意义是什么。

    我感觉不到,感觉不到那种气息。

    他只是静静地从背后抱着我,不紧,也不松,很自然,呼吸声平静,只像在拥抱他歌词里执着找寻的——

    那个爱人。

    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猫儿挣脱了我的怀抱。

    很重要,也没那么重要。

    只是我的一场独角戏罢了。

    6.

    我们还会再见。

    临走的时候,他站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我,好像一直在等我说什么,可我说不出口。

    14天,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到足够我们习惯有彼此的生活,短到不够让我写完手头上的剧本,短到不够让他写完自己的新歌。好像只是匆匆忙忙的一个夜晚,好像只是过去那样的一段荒唐事,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新歌录好,我第一个给你听。

    他站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我抬起头和他对视,望着他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扇啊,扇啊,扇走了我的心,也扇走了他眼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

    新剧写好,我第一个给你看。

    小孩子式的交换诺言。说完之后我忽然想笑,可他却不笑,依然很认真地望着我,说好啊,拉勾?

    拉勾就拉勾。

    当我们的小拇指轻轻勾在一起时,我忽然觉得,这么多天的耳鬓厮磨,都抵不上这一刻的亲昵与暧昧。只有在这一刻,我们好像才第一次真正地触碰到了彼此的身体。

    再见。

    7.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雨夜,我坐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深吸一口气,把剧本先后发给了他和公司的邮箱。

    对方正在输入…

    真巧啊,我录好demo了,要不要听?

    男人回得很快。

    当然,我的荣幸。

    很快,一个文件就出现在了聊天栏里。未命名,我忽然很好奇,找出耳机,才轻轻点开。

    不是摇滚乐。

    伴奏的钢琴声很轻,很轻,轻到几乎可以当作是清唱。男人的嗓音不算低沉也算不上高亢明亮,就像桌子上那个老旧的红色心形八音盒。我没听清歌词,却分明在伴奏的结尾处听到了《致爱丽丝》的旋律。

    只有第一段,重复了两遍。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奔到厅里,掀开八音盒的盖子,打开那个放着芭蕾舞小人的夹层——

    除了芭蕾舞小人,什么也没有。

    我愣在原地。猫儿不知听了什么声音,立在窗前,拉长了声音一声声地叫,像婴儿的啼哭声。

    在期待什么?

    我躺回床上,手机静音,一夜失眠。

    8.

    翌日去公司核对合同。薄薄的一本剧本,换了20万元回到腰包。剧本里,男女主的生活阳光又向上,躲藏在角落里的两个小角色,一个摇滚歌手,一个普通编剧,每过几集才会有两句台词,最后,也在结局的群像里偷偷牵了手。

    这一刻,我忽然想哭。

    走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不成想竟看见一辆熟悉的车。男人站在车旁,静静地望着我。

    送你的。

    我坐上车后男人递给我一个礼品盒。我木着脸打开,看见一个崭新的八音盒,黑色的,侧面画了只猫儿。打开盖子,里面躺着的小人没穿芭蕾舞裙,穿了一身黑——黑色无袖,黑色露指手套,黑色破洞裤,黑色长靴。

    是我见到他那天的模样。

    我拧上发条。

    ——《爱的协奏曲》。

    来得及吧。

    我愿意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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