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欲睡时接来电话。接起来,哑嗓子老掌柜清清嗓子,讲北方话,客官,您要的紫壳白牙,我给您寻来了,明儿一早,记得来店里取?

    我看向书桌。破旧的书桌,桌脚给老鼠啃得晃晃悠悠,还听见它们在笑。桌面胡乱堆许多蟋蟀罐,夜来都歇住不叫,腿脚也懒着不动,一片小小黑影,好像许多蝼蚁尸体。

    我讲,好,我明天去你那里取。

    老掌柜要讲什么,我再没有听,只挂下电话,躺在床上,静静望天花板等天明。

    天不愿明,只黑成一片,月也没有,星子也没有。众人都不点灯,世界死一样寂静,连村里狗也不叫。

    我闭上眼,不知死了还是睡了。

    *

    我到老掌柜店里。新时代,没人再到老古董店里来寻旧迹。一进店,老铜铃都叮铃铃作响,老掌柜迎出来,笑意把一张老脸挤成一片,脸上褶皱变换走向,阳光里,我好像看见灰尘从里面滑落出来,纷纷扬扬,好像历史烧成的尘埃。

    “客官,来取紫壳白牙?”

    我不响,手一指门边老铜铃,讲,那串铜铃,怎样卖?

    老掌柜惊异。拿起铜铃,讲您要这个呀?我点点头,又蹙起眉,讲怎么,你不卖?

    老掌柜连连摇头。他摇头,灰尘好像在空中跳舞,迷了我的眼,叫我有泪也不敢流。哪儿能不卖呢,他讲,客官您要买,就算是买下紫壳白牙送给您的了;一串铜铃不当什么钱。

    我于是接过来,顶住老掌柜郁郁的神色,跟他里屋瞧紫壳白牙去。

    隔很远便听见洪亮叫声。老掌柜讲,您瞧,这蟋蟀多精神呐,能叫,又能斗,搁在前朝,就是蟹壳青之类加起来,也斗不过它一个;送进宫里,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讲,新时代了,不要讲那些封建旧事,你只讲多少钱,我来给。

    *

    带紫壳白牙到家。一路上,人都把脚站住,异样目光瞧我与蟋蟀。我不响,只把罐子抱紧,匆匆向前走。

    进门时座机响声刚毕。我去看,原来姆妈来过电话,电话留言,催我早日回家;房东也在屋门贴纸,讲不付租金便早些滚出去;邻居家的小囡又哭叫起来了,瓶瓶罐罐摔覆在地上,一声比一声刺耳。我靠门坐在地上。耳鸣,颅内拉警报。

    落地窗用玻璃封得死死的,我的心也封得死死的。

    桌上的蟋蟀都轻轻叫起来。紫壳白牙受到感染,也跟着鸣叫起来。我闭眼,听它的声音渐渐盖过书桌,盖过哭叫声,盖过座机疯狂的叫声,盖过我耳中一切静静叹息。它叫起来,简直不像蟋蟀,像一只小小的冲锋号角,歌唱金戈铁马、浴血厮杀。

    地上散着一卷书。瞟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小字,书桌上蟋蟀跳动,影子在书上跳,跳来跳去只是一行字:

    “范进中举。”

    *

    很小的时候流行斗蟋蟀。家里无闲钱买,只好自己手抓。抓回来,永远残次品,斗两个回合,掉翅膀掉腿,叫不会叫,好像天生该败。小孩子,爱用蟋蟀成败看人,日子久了,到处白眼。

    邻居家小囡看不下去。某日偷偷拽我,要我去他屋里。抽屉里,拿出一本花花绿绿集邮册,干净收在一处,不廉价。小囡讲,现在流行集邮,不会斗蟋蟀,集邮总容易的吧,收好了,可以留到长大,十足珍贵。我记住,于是有一天,小囡集邮册寻不到,满弄堂问人,急如热锅上蚂蚁。姆妈正陪小囡急,忽听得弄堂里小孩子惊呼。一出门,看见层层小仔,拨开来,看见我抱罐子欲逃,一把就抓住,一面大骂,一面向家中拽。我要挣扎,身后小仔一齐大喊:“腻先生!腻先生!”我于是不响,乖乖跟姆妈走。

    后来,姆妈把罐子连带蟋蟀一起摔坏,事体才告一段落。

    姆妈问还敢不敢偷,我不响,夜里就偷了姆妈衣橱里藏的一摞邮票,藏进小囡窗下草丛里。后来小囡有没有收,我不晓得,只晓得腻先生的名号,我要带一辈子了。

    后来有一日,到我上中学,陆续有北方人,带着孩子来浦东做开发。北方人长得与上海人有什么不同,我们都讲不出,但女孩子家就认定北方男孩长得更俊。那一日,北方来的学长路过我身侧,问,“腻先生”,是什么意思?

    我不响。学长讲,说呀。我讲,不晓得。北方来的学长叹了口气,讲你们上海人的话,我真是听不明白。他要走了,我才讲,上海人,管斗败了的蟋蟀,叫“腻先生”。学长站住脚,不响。我从路边拾起一根木枝,讲,第二次再斗,通常也是败的。学长不响,在包里翻起来。我不响,学长找出一摞带字的纸,攥在手里,讲,这意思是,你不想再努力了,是吗。我讲,是的。学长讲,太难听了,你不想反对一下?我讲,不要紧的。学长讲,也就甘心做这样失败的虫豸了?我讲,是的。学长讲,不觉得难为情?我垂头,讲,不觉得。学长犹豫一下,递给我那摞纸,讲,做人要努力、要向前,你还有机会。我看一眼上面的字,随手就丢进垃圾箱,讲,蟋蟀再勇敢,牙齿再尖,斗到最后,还是输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样。学长不响,匆匆走掉。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晓得,那一摞纸,那一摞偷印的《儒林外史》,只有《范进中举》一回,用笔认真勾画着。

    我再不响,只有做我的腻先生。

    最后,好奇怪。复读两年,竟创造奇迹,考进北京地区。看结果那天,好像范进中举,一下子两眼昏黑,晕死过去。醒过来,姆妈已经欢天喜地收拾东西,期望我早日出去她才安心。

    到北京时一切平静。布置好宿舍就自己出去玩,虽并无几分欢欣,但偏有此意。路上走过北京老胡同,听到熟悉叫声。鬼使神差走进去,看见一圈老年人,都围住斗蟋蟀。他们不晓得“腻先生”啥意思,只晓得斗败了,花退休金,再买,再斗。斗不过,把孩子也叫回来,一起买,一起斗。

    我跟观赏者聊天,讲,不会有人,一直斗、一直败?老人摇蒲扇,说那当然有了,输就输了呗,又不会少二两肉。

    我于是点点头,认为不错。

    *

    紫壳白牙放在书桌边的阳台上。它听见其他蟋蟀的叫声,兴奋地立起来,摩拳擦掌,要斗一斗。我站起来,把铜铃挂在窗边。风来了,铜铃就叮铃铃地响。

    房东又来电话催。他在那头骂,讲你个小赤佬,古董一样一样往家里搬,怎么不交租金?不是没有钱,装什么穷瘪三?我不响。收拾蟋蟀,计划出门。

    斗蟋蟀的日子要来了,我要回家乡斗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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