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州来的林家最近有两件喜事,一件是二房的三姑娘许了当今炙手可热的二皇子当侧妃,一件是长房的大姑娘和长平侯府的沈小侯爷定了亲。

    三姑娘出嫁时,可算小小地轰动了汴京,按那媒婆的夸耀,光是妆匣里的珠宝,就是天家妃嫔都难求一见。

    而轮到那林家长房姑娘出嫁时,只得了一顶寒酸小轿抬去,若不是林大娘子心疼自个儿家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姑娘,从自己的嫁妆里拿了不少,又从给了些庄子和田产,这才勉强充了个长平侯府的脸面,没叫人在背后议论,说那林大姑娘不受夫家待见。

    林大娘子见那顶轿子缓缓消失在巷口里,那眼泪总算是止不住地掉,愣是把那锦帕弄了个全湿乎。

    她捏着拳头重重砸在林老爷的胸脯上,末了帕子一甩,又是泪又是心疼说,“丧良心,没见过你这么狠心的爹,硬是为了你林家的前程,把我膝下唯一女儿,送去那虎狼之地。”

    林老爷硬生生受了这一拳,他心里也知自家媳妇心里的痛楚,只得低声哄道,“娘子,咱家姑娘这桩婚,是老太太的主意,我知晓你心里委屈,我原也不同意这件事。”

    “可你也知道,老太太的倔脾气,加上这些年因着那陈年旧疾,没少遭罪。扪心自问,母亲待我们不薄,咱们这些做子孙的,老太太的心愿,又怎好违背……”

    林老爷宽慰着,这话在林大娘子耳中,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她指着林老爷的鼻子骂道,“你以为我是个瞎了眼、没了心肝的东西,不知道你们林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心思。”

    “老太太自从卿儿幼年时落了水,因着那庸医害了寒疾,就生生怨上了我家姑娘,说是我家姑娘推她下去,亏得二房姑娘是个善心,小小的人儿孝心感人,跳进湖里救老太太。”

    “我呸,谁不知道那贱蹄子坏心的很,自个儿推老太太下湖,反诬到卿儿头上,说是卿儿嫉妒她得老太太宠,起了坏心。”

    林大娘子说罢又是一抹泪,“我家卿儿自幼养在她祖父身边,行的正端的直,怎么可能起那坏心思。”

    “可怜她小小一个人儿,那么冷的湖,硬是下去救了二房的和老太太,当晚就烧的厉害,自此落了心疾,常年吃着药。”

    林大娘子边说边攥紧拳头,“只有那个贱蹄子,装模作样下水救人,从小心机就颇深……”

    林老爷本来默默地听着,他心里对这事也不大痛快,索性任由妻子说道,只是林大娘子左一句贱蹄子,右一句贱人,他不得不提醒一句,“娘子慎言,三姑娘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侧妃,天潢贵胄,皇亲国戚,这些话往常在家里说说不打紧,但如今形势不同往日,林家现在多少人盯着眼热,人多口杂,言多必失,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为好。”

    林大娘子听罢眼眶通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得眼里含着泪,低低地怨了句,“如今我竟连说也说不得了……”

    林老爷见林大娘子服了软,那可怜至极的模样实在叫人心疼,心中也酸涩难当,只得倾身搂住她,又紧了紧她身上的披氅,防止那冷风灌了进去,伤了娘子的身。

    秋风乍起,小院里的银杏落了一地枯黄,怎得不叫人平生凄惘。林老爷喃喃道,“林家长房这些年从颍州发家,一路从颍州走到汴京,商贾之家本就不易。二房这些年出息,前阵子燕哥儿中了举,士农工商,商人在我朝终究是下九流的身份。老太太偏袒些二房,我能理解。”

    “虽说这些年,咱们自家兄弟未曾闹过嘴,红过脸,但也未尝不是我们长房忍耐的缘由。”

    “卿儿这桩婚,是彻彻底底掺着利益的亲事。”,林老爷叹了口气,“陛下赐婚,不得违抗。”

    “长平侯府需要林家的财产撑里子,林家需要长平侯府的爵位撑面子。若不是和侯府定了亲,燕哥儿商贾人家出身,又怎能参加科举。继而带着他那妹妹赴宴,被三皇子相中。”

    林老爷拍了拍夫人的手,暗自悔道,“我已然暗中阻止,可我一个商贾人家,终究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谁料到二皇子下聘礼下的急,三姑娘比卿儿早先一步出嫁,这下倒好,更衬得卿儿所托非人。”

    “听闻那长平侯府的沈小侯爷,自小身子不好,希望他早早病逝,咱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到时候把咱姑娘接回来,做了寡妇也好过在别人家受委屈强。”林老爷话也说到了绝处,“咱家姑娘别看着柔弱,但性子是个烈的,有林家长房撑腰,就是和离,也是不怕的。”

    林大娘子无奈笑了起来,她家这个丈夫,心眼不坏,只是经商久了,凡事总往坏处想。哪有这样咒自家姑娘的。

    但不得不说,林老爷这样一说,林大娘子心里确实好受了些。

    希望那沈小侯爷,不是个长命百岁的主吧。林大娘子想。

    炮竹渣在风中打着旋,乐队吹吹打打地更加卖力,却没显出几分喜悦来。

    高坐在红鬃马上的沈小侯爷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鼻子。

    难道是采买的炮竹出了问题,怎么烟如此呛人呢?

    ——————

    到了长平侯府,夜色已然昏沉,林墨卿举着团扇的手已然酸痛。屋外小雨淅淅沥沥拍打着芭蕉,秋风扫过窗户纸,别有一番愁绪。

    她把那扇苏绣龙凤呈祥团扇搁置在床边,抬眼打量着屋子。长平侯府这些年虽然没落,但到底还是有些祖上留下的东西撑着面子,比如刚进来的堂前,挂的是一人高的东海珊瑚绿松石串珠宫灯。各色的珠子组合成繁复的花样,仙人拜寿,天官赐福,麒麟送子等等的好彩头,皆浓缩在那精巧的灯笼上。

    再说这院子里,螺钿的妆奁,楠木的箱子,还有那从一开始就长明的龙凤喜烛,长平侯府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林墨卿拈过那楠木的箱子,又搓了搓手,细碎的灰尘沾在她葱段一样皓白的指尖,她莞尔一笑。

    花了心思,但不多。

    丫鬟燕儿将屋子里的糕点和酒品摆了又摆,见她没继续在喜床上坐着,而是丢了扇子,直直伸了个懒腰,连忙快步上前,“哎呀,小姐,姑爷还没来呢,你怎么起了身。万一这头上的钗环乱了,燕儿可怎么交代啊。”

    “交代什么?”林墨卿笑意盈盈,反问道。

    “哎呀小姐,你快别闹燕儿了,夫人吩咐了,这发髻是请了汴京最好的梳头娘子挽的,若是小姐动乱了,第一个拿我是问。”燕儿煞有其事地学着林夫人说话,未料林墨卿咯咯笑了起来。

    “我娘远在林家,她还能知道,我这发髻乱了没乱?”

    燕儿一噎,心想小姐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但转念一想,不对,差点着了小姐的道。夫人的意思是让小姐端出淑女的模样,长平侯府世代袭爵,侯门似海,最是讲求礼仪规矩的地方。小姐若是第一日就漏了怯,往后便不好站稳脚跟了。

    燕儿一想,越发觉得这肩上的担子沉的很。

    “哎呀小姐,你就听燕儿的吧。”燕儿制止住了林墨卿欲拿糕点的手,“待会姑爷就快来了,姑娘的口脂若是花了,就不好看了。”

    林墨卿嘟囔着被燕儿扶回喜床边,门外的雨哗地倒入人间,雨下的更大了。

    燕儿透过窗户,远远瞧见长廊有个黑影朝这边走,想着定是姑爷来了,心便和那鼓点一样敲着,忐忑不安。

    而那正主林墨卿,只松松垮垮地拿着团扇,眯着眼睛,不知看向何处。

    沈璋,不会来的。

    啪——

    门外身着玄衣的仆从收了油纸伞,滴滴答答的雨顺着他的衣服滚落,寒风瞬时夺走了屋内仅有的暖意。

    天空划过一道亮紫色雷电,燕儿着急上前问,“姑爷呢,怎么不是姑爷?”

    “小侯爷说今日不来了,请林姑娘早先歇息。”仆从行礼,未听分说便转身离去。闷雷转成惊雷,响得燕儿身子一颤。风灌进屋子里,吹的案桌上的婚书礼单飞了一地。

    林墨卿淡然起身拿了块早已冰冷的糕点,朱唇轻启,抿了抿那糕点,又自顾自地斟了盏酒,将那略微噎人的糕点顺了下去。

    不好吃。

    燕儿顾不得屋内吹乱的东西,顶着风将那雕花门关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背对着林墨卿,停了半响也忍不住。

    她眼眶忍的通红,转身看到自己小姐故作坚强地吃着糕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的酸涩更加难忍。

    “小姐,这该怎么办?”

    “大婚第一夜,姑爷就下了小姐的面子,不说圆房,连来看一眼都不来。”

    “长平侯府再怎么势大,也不能这样欺人啊。”

    燕儿说着说着,泪就顺着眼眶下来了,林墨卿见她那副可怜的模样,心中也酸涩起来。倒不是因为那不认识的侯爷没来,而是因为她这心尖上的小丫鬟因为这事哭了。

    她对沈璋现在没有任何好感。

    她在高盏中挑了快品相不错的糕点,递到燕儿唇边,“快别哭了,再哭眼睛要肿了,明天见不了人了。”

    “尝一尝侯府的糕点,好不好吃。”

    燕儿抽噎着接过糕点,“小姐明明心里难受,还要反过来宽慰燕儿,是燕儿不该……”

    林墨卿一愣,这小丫鬟,怎么到了长平侯府,脑袋就不转了。

    她哪里表现出难受的意思,她高兴极了。

    谁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同床共枕,一想到这个,她就浑身发毛,万分不自在。

    “笨。”林墨卿伸手点了下燕儿的脑袋,转身坐在梳妆台前,“既然不来了,那就早点休息吧。”

    她随意把头上的珠花一扯,燕儿连忙收住眼泪,擦了擦脸,上前帮忙。

    铜镜前浮现一个遗世独立的美人。她的长相本就明艳,又是妆点过,更是分外的明媚。鹅蛋似的脸透着如玉般的光泽,整张脸这一看清冷卓绝,宛若九天仙子。可偏生,她那双眼睛里漾着凌厉的色彩,只略一抬眼,便摄人心魄。林墨卿一点点将唇瓣上的朱红抹去,那一缕残红,更显得她几分妖艳。

    她平静地放下珠花,“以后这日子还长,有的是磋磨。”

    “现在就泄了气,暗自懊恼,平白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庭院里的芭蕉终于受不住折断了,林墨卿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暗自腹诽。

    沈狗,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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