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寒风簌簌撞上窗棂,糊窗上的油纸不禁这番折腾,裂开一道狭窄小口,凛冽空气顺着裂缝溜进屋内。

    桌案前的女子察觉到突然的冷意,笔尖一顿,将手中的紫豪毛笔置于笔搁之上,随后对着已经冻僵的手掌心哈了两口,站了起来,有些无奈地往窗户的方向走过去。

    又破了,窗户纸这个月已经补过一回了。

    这个冬天的风格外喧嚣。

    她拿起一边的浆糊和新油纸,熟练地开始补墙纸。

    过去好一阵儿,裂缝才被补好,冷风被彻底拦在窗外。

    这样活动几下,手指反倒活络起来,沈轻寻满意地重新坐下来。

    这几日,她正努力把记忆中书本上的内容写出来。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再如何冥思苦想,都只能回忆起前半本的内容。

    那本书是极好的教材,最适合用来教刚读过几年书的学生。

    只可惜那是孤本,现在在谢晖手中。

    一炷香后,她站起来抻懒腰,而后又几不可查哀叹一声。

    已经年后,离破蒙之日不远了。

    她长睫低垂,对着未干的墨迹出神,这已经是她能记起的全部内容了。

    用残缺的半本书来讲学,断然是行不通的。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发急促,旋即木门吱呀一声,梳着双环髻的婢女大喘着气进来,哐地一声将手里提的重物放下,又迅速关上了门。

    沈轻寻回过神,扭头去看她放下的东西,疑惑问道:“怎地急成这样?木炭不是买着了么?”

    家里的碳火烧完了,这样的天儿受了冻必定会生病,她便叫流云先去买几斤碳回来应付着用。

    侍女一口气提上来,面露惊慌,刻意压低声音凑过来,“小姐,城门口贴了寻人的告示!”

    沈轻寻蹙起眉,思索片刻,安抚道:“……不怕,她来时是夜半,这些日子也没出过房门,官府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来。你先烧一盆火给她送过去。”

    流云听了自家小姐的话心安许多,点点头,“好,我这就去烧火。”

    流云一走,沈轻寻面上刻意隐去的凝重又浮现出来,人这样藏着,并非长远之计。

    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静观其变。

    没一会儿,流云又跑过来说已经把烧好的碳盆给送进去了,见沈轻寻拿了斗篷披上,又好奇问:“小姐,要出门吗?”

    沈轻寻点头,回应道:“是,你陪我去一趟谢府。”

    她带上兜帽,绑紧系带,带上流云出门了。

    外边儿的天阴沉沉,风能刮掉人一层皮,她拥紧斗篷,加快步伐朝谢府赶去。

    沈轻寻到府上时,开门的是老管家,见是她来了,连忙把她给迎进去:“二小姐!快进来,天儿冷着呢,受了凉可就不好了!”

    “忠叔,我不得闲,久未拜访,实在不该,”她面含浅笑,轻车熟路地进门,一边关切问道:“老师近来身体可好?”

    老管家闻言脸一皱,开始念叨:“自腊月始,大人就身体不适,郎中来瞧过好几回也不见好,只说是要静养。”

    老管家斟两杯热茶,递过去,又道:“大人这会儿正睡着呢,二小姐前来可是有要紧的事儿?”

    沈轻寻接过,冰冷的手心被温度烫软了,“是,我有求于老师,郎中可说得的什么病?”

    老管家摇摇头,无奈说:“未曾,郎中只劝大人不要忧思过度。”

    老管家看着沈轻寻手中的茶杯水雾氤氲起来,模糊掉她秀气的眉眼,却遮不住她脸上的担忧,又瞟见她那取下来的白狐毛斗篷里侧有一块老旧布料缝上的补丁,不免一愣。

    曾经金枝玉叶的玉人儿,如今竟要穿一件补丁的旧斗篷来上门做客,他心头一涩,柔声道:“二小姐且先侯着,我去看看大人醒了未曾。”

    沈轻寻饮了一口热茶,身子暖和起来,诚心道:“劳烦忠叔,老师若是醒了便帮我通报一声,若是未醒,我便等着,不必叨扰老师歇息。”

    老管家退了下去。

    沈轻寻坐在桌边,抬头望去,窗外红梅正盛,假山层层叠叠,点点雪白落入视野中。

    下雪了。

    沈轻寻神思飘远,她曾在此埋头苦读、肆意嬉笑,此刻却只如寻常来客,老实本分地等谢晖醒来。

    须臾间,她瞧见老管家迟缓而来,面带带犹豫,低声细语,“大人还未醒,二小姐只怕要等上一等了。”

    沈轻寻轻轻摇头,说不碍事。

    老管家转过身去叫小厨房的人端上点心来。

    沈轻寻在管家的招呼下吃了几块儿,她的舌头比她更早认出这还是原来那个厨娘的手艺,却也敢没多吃。

    约莫一个多时辰,老管家眉眼有隐约喜意,朝她道:“大人醒了,还要梳洗片刻,二姑娘莫急。”

    老师醒了?沈轻寻下意识地揪紧袖口站起来,来回踱着步,不时望向卧房的方向。

    老管家见她紧张,又劝她先坐下莫着急。

    沈轻寻呼了一口气,微微颔首,又安定下来。

    自两年前她不听谢晖劝告,执意要办女学后,谢晖就再不愿见她了,此后的每次登门拜访都被回绝。

    但今日,老管家已经禀报过,谢晖却没赶她走。

    沈轻寻心里忐忑不安,老师愿意见她么?知道她为了讲学来借书,会把书给她么?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沈轻寻的心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沉下去,却仍不死心地问再次走来的老管家:“……老师怎么说?”

    老管家已不复先前的松快,面露难色,几分愧疚似的摇了摇头,“……大人说,这段时日身体不适,不面客,二小姐,您还是先回去吧。”

    沈轻寻一怔,声音低落下去,“……是,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执意求见了,只盼老师身体早日安康,还请忠叔代为转达。”

    流云一脸焦急,似乎是想说什么,沈轻寻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无需多言,随即收回目光,没再犹豫,带着流云出了门。

    流云耐不住地要问:“小姐,谢大人当真如此绝情,再不肯见你吗?”

    沈轻寻从流云手中接过油纸伞,一把撑开,遮住天上飘雪,将二人高矮不一的身形都拢进伞下,边走边对她说:“许是老师有他的顾虑。”

    谢晖本是户部尚书,不知道在前朝犯了女帝的何种忌讳,被贬到明州做了个没实权的虚职。

    纵使是这样,去拜见谢晖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

    沈轻寻幼时在谢府读书,没少见那些个达官显贵在谢晖跟前献殷勤,只是后来日子长了,谢晖迟迟没有调回京城的意思,这些人才消停。

    回想往事,她不禁恍惚,光阴似箭。

    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连她的慧心私塾都已有三年之久。

    她穿到这个朝代,算来整整二十一年了。

    只有授课时,她才会偶尔想起自己在现代社会讲台上挥洒激情的上辈子。

    她止不住苦笑,没想到,自己竟会两辈子都在当老师。

    一时牛马,终生牛马。

    “二小姐,二小姐!”身后忽然传来老管家急促的呼唤声。

    沈轻寻脚步一顿,转过身去,见老管家伞都没打,缩着肩急匆匆朝她跑来。

    沈轻寻眉头微动,按捺下心中惊讶,问:“忠叔,怎么了?”

    “二小姐拿着!厨娘特地给你做的!”老管家把包好的油纸塞进她手中,沉甸甸的,还热乎着。

    鼻尖瞬间被一股诱人的清甜香气包裹,沈轻寻反应过来这里头包的是她爱吃的点心。

    她定定地盯了两眼,心里头瞬间五味杂陈,“……是老师叫送来的么?”

    老管家笑而不答,只说雪天路滑,二小姐慢走。

    她低着声说:“多谢老师厚爱。”

    老管家又脚步飞快地走远了。

    “小姐,谢大人这是何种用意啊!又不见你,又差管家给你送点心,我是真不明白!”

    她目光飘远,迷茫道:“我也不知道。”

    雪越发大起来。

    沈轻寻和流云互相搀扶着,顶着寒风缓缓挪动。

    没多久,一旁的流云突然惊呼,“小姐!那是不是有个人?”

    沈轻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路边果然躺了个人,玄色衣袍上覆着一层薄雪,凌乱长发如浓墨洇入白雪中,丝丝血迹凝结在他脸侧。

    沈轻寻将伞递给流云,走近了,曲腿弯下腰,用指尖试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

    可若是在这样的雪天里躺上一两个时辰,只怕要没命。

    见死不救,有违良心。

    她起身,吩咐流云去租一架马车来,而后又费力将男子从地上架起来,到不远处的破屋下躲雪。

    来回折腾半个时辰左右,总算是把人弄回了她宅邸的柴房。

    “小姐,真要请郎中么,万一郎中不小心看到了西厢房的……”流云不免忧心。

    沈轻寻很快回答,“你带着郎中从后门进来,小心着些避开便没事了。”

    “……是。”

    流云很快就离去,沈轻寻烧了一壶热水,给男子擦净脸和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男子的胸前的布料已被血浸透,只是苦于衣裳颜色深,叫人轻易不察觉。

    沈轻寻没犹豫,麻利地扒开他上身的衣裳,便看见一道极深的新鲜刀口从他肩膀边贯至下腹,血肉模糊翻飞,狰狞得过分吓人。

    她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男子的体温也高,脸色更是透出一股大寿将至的死白。

    据她所知,这个时代的郎中治不了这样的刀口。

    郎中很快赶来,见男子身上的伤,连连摇头,只开了去风寒的药,又很快离开,连沈轻寻手里拿着说要加钱求他救人的荷包都没多看一眼。

    “小姐,”流云见她面色不善,小心翼翼地问:“这可怎么办?若是他死在我们这儿,那学堂肯定开不下去了。”

    沈轻寻一脸沉重,凝眸回望床上的人,难不成这人是真的要死了?

    那也不能死在她这儿,她的学堂还不容易才开起来的。

    顷刻后,她说:“……你去拿针线和一壶酒来。”

    流云见自家小姐突然坚定的神情,没有过多思考,很快跑出去拿她要的东西。

    柴房内,烛火昏黄,沈轻寻洗净手,先是用酒将伤口仔细清理了一遍,又将细针烧过一遍,开始缝合伤口。

    上辈子她哥是医生,没事就在家里缝鱼皮练手,那时候她好奇,也跟着学过一阵,没想到会在这儿派上用途。

    沈轻寻平心静气,眼中只有穿梭的针线和皮肉相离的伤口,一针又一针地将裂口缝上。

    她过于专注,没注意到身下的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眼睛一睁,眉头一拧,鹰一样犀利的眼神钉到她脸上。

    不过呼吸之间,男子已飞速抬手,准确无误地掐住她因为低头而离男子胸膛过近的纤细脖颈,她来不及反应,手上的动作一顿,头颈动弹不得僵滞着。

    “……你是谁?”男子声音像是被风沙摩挲过的暗哑,即使虚弱,还是透出了十足的威胁意味。

    “……你的救命恩人,放开我。”沈轻寻撩起眼皮,对上男子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珠,语气镇定而从容。

    得了答案,男子脸上的戒备非但没有散去,眉头反而锁得更厉害,质问:“我凭什么信你?”

    白眼狼啊。

    沈轻寻心生不满,手上的针当即一拉,黑线从皮肉穿过去,随后她眉头挑起,云淡风轻地盯着身下的人,反问:“你放不放?”

    男子倏地松开手,五官乱飞地嘶嘶吸气,发着抖求饶:“放放放,好姐姐你轻着点!这真要把我给疼死了……”

    沈轻寻轻嗤一声,只丢下一句不知好歹便又低头继续。

    两人凑得近,呼吸暧昧交缠着,墙上的影子也跟着交叠到一块儿。

    辛见甫冷汗直流,面色煞白,牙关紧咬,一边极力忍着痛,一边打量着沈轻寻,眼底透出漫不经心的狠意来。

    这女人当真是在救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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