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里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些日子都是流云偷摸着给她送饭,按理说,不该有第四个人知道。

    但辛见甫明摆着知道这里头有猫腻。

    现在他拿着这一点来胁迫沈轻寻。

    辛见甫是外来人员,城墙外贴了寻人告示那天就是捡到他的时间,而且他晕倒的地方离城墙门口远,那他多半没看过寻人告示,故而他应当不知道这回事。

    就这,还敢胁迫她。狼心狗肺。

    想明白这一点,沈轻寻不做犹豫,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从床上拔了起来。

    辛见甫猝不及防,踉跄着被推向门外,还没反应回来,接着被外袍砸到脸上,听到沈清寻极为冷淡的一声:“滚。”

    辛见甫蒙了,他知晓西厢房有蹊跷,想以此要挟,好让沈轻寻长时间收留自己。

    但没想到沈轻寻是个不好拿捏的。

    寒风呼啸,身上的热气随即消散,胸前伤口撕裂的疼痛钻心而上。

    女人眼眸如寒星一般冷冽,神情漠然地剜了他一眼,动作干脆利落,眼见着就要把门关上。

    好一副铁石心肠。

    他扑上去,手掌掐进即将闭合的门缝,大叫一声,“这可使不得!我什么都没看到!”

    这一挤,愣是叫辛见甫把脑袋给挤进去了,他对着沈轻寻诚心悔过道:“我发誓,我什么都没看到……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脸皮染上一层绯红。

    沈轻寻还是无动于衷。

    辛见甫咳完,声音就像是风箱里拉出来一般低哑,“……前几日,你和我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对我又摸又看的,我可是黄花小伙,都没跟姑娘家搭过几句话,你得对我负责!”

    沈轻寻闻言,抬起眼去瞧他,嫩生的一张脸,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极力扮作可怜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露出这样的哀求实在叫人难以忽略,但他的眼角眉梢还是透出了几分压抑不住的心机。

    油嘴滑舌,精于算计,面对他这样耍赖皮的话儿,沈轻寻险些要冷笑出声,她可容不下这样的人。

    辛见甫察觉自己玩脱了,做小伏低恳求道:“好姐姐!算我求您!您这开的是学堂吧?平日里肯定忙得慌,府上就流云姑娘一个人忙活家事,她肯定忙不过来吧?”

    “我会洗衣做饭,劈柴挑水,跑腿送信,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追鸡我绝不撵狗,我给您做牛做马,求您能收留我!”

    见沈轻寻似有松动,辛见甫心里燃起渺茫希望,火上添柴,“这外边天寒地冻的,我身上伤口这样的处理法子更是闻所未闻,姐姐若是真把我丢出去了,只怕十个郎中来了也不见得能救我,姐姐既然把我从雪地里抬了回来,定然也不想先前汗水作废,让我白白惨死于冰天雪地之中。”

    “今日所言,是我之过,只要姐姐一声令下,我日后绝不逾矩,只对姐姐一人忠心。”

    他话越说越多,沈轻寻只捡了几句自己想听的——能帮衬府中事务。

    思及此,她动作一顿,面前男子虽身上带伤,但身材高大,年轻力壮,看他身体的痕迹,多半还会功夫,等养好了,指不定会是个得力助手。

    离破蒙之日还有两天,她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需要人帮忙处理琐事。

    这样想来,留下他倒是个好选择,左不过是添上一对碗筷的事情。

    见沈轻寻面色沉静,似在思索权衡,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心弦微微绷紧,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初来乍到,需要一处容身之所。

    女子眼眸悠悠转到他脸上,像是衡量牲口一般打量他两眼,一霎后原本微蹙的黛色秀眉缓缓舒展开,语气淡淡,“……那你留下罢。”

    “凡事尽心些,若是让我发现你不老实,保不齐哪天你就被扫地出门了。”

    他被那眼神刺得心一梗,他长这么大,还未有谁敢这样看他,可眼下有求于人,他只好忍了,感激一笑,允诺道:“……是,多谢好姐姐,我定当尽心尽力。”

    入夜。

    沈轻寻将印好的教材仔细确认无误过后,心头感到一阵轻松。

    明日便可让辛见甫把书给送还老师那儿去。

    她起身朝门外去,庭院内积起厚厚一层雪,往西边小径一拐,尽头的西厢房内并无烛光。

    她走近,轻敲了门,两下轻而慢,两下重而急。

    不出片刻,门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露出一条缝隙,沈轻寻便如鱼一般进了门。

    她将油灯放到桌上,借着昏暗微光,看清了少女面色紧张地紧盯着自己,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

    “老师,”周芷语冰冷的掌心贴上沈轻寻的手腕,声音发抖,“我听流云说,外面贴了寻人的告示,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吧?”

    她惶恐不安,手上的力气愈发大起来,“要是他们找到这里来怎么办?要是找到我了,爹娘肯定会逼着我嫁过去的,那个人日日寻花问柳,听闻他还打死过房中的姑娘,我不想嫁……”

    她越说越低,最后竟呜呜低咽起来,如同被捕的兔子陷入陷阱一般,单薄身躯开始剧烈颤抖。

    “老师,怎么办……我害怕……”她抽噎着发问。

    周芷语本是她学堂里的一名学生,大年初三那晚仓皇逃窜到她这里,一直到今日她都没出过门,这段时间以来终日惶惶不安,承受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

    沈轻寻任由她落泪去发泄心中苦楚惊惧,过了好一阵子,那哭声才止住了,她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情绪才稳定下来。

    沈轻寻拿着手帕,细细揩去她脸上的泪。

    哭过一场,周芷语像是好了些许,察觉自己失态,她颇为羞赧,却又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脸涨得跟屋檐底下悬着的灯笼红通通,欲言又止。

    周芷语是沈轻寻最早收的一批学生,三年相处,她深知这个姑娘文静内敛的个性,只是莞尔一笑,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有个远方表姐,在青县开了一家胭脂铺,正需要个会算账的人手,每月工钱二两,提供住宿吃食,只是那清青县离我们宣州有二百里远,不知道你愿不愿去?”

    这时候交通不便,就算是骑马,这二百里路也要走上六七天,还是白日不停歇的走法,一般人连骑六七天,身体也耐不住,更何况是周芷语走个二里路都有轿子伺候的千金之躯。

    却不料,周芷语忽地眼神一亮,没有丝毫犹豫,“我愿意的!只要不嫁人,我去哪里都行,我能吃苦。”

    “好,我托了一队车马捎上你,两日后出发,”迟疑了一阵,沈轻寻还是没忍住,“你要想好,这一去,可能再也……”

    “老师,”周芷语难得打断她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是您教我的,”说到这儿,她为自己的卖弄不好意思地笑,又抬眼看着沈轻寻说,“倘若我犹犹豫豫,只怕我很快就要被抓回去,被逼嫁人,我不愿如此,我知晓,此次一去便再也没有机会回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闻言,沈轻寻一怔,周芷语看起来如此柔弱,这时候反而格外果敢坚韧,她不禁欣慰一笑,颇具赞赏道:“好,你有如此心志,我便放心了。”

    “……对了,后天就是学堂开学的日子,人多眼杂,你多注意。”

    “好好歇息,养足了精神才好赶路。”

    周芷语面色坚定地点头。

    翌日,雪停了。

    沈轻寻差辛见甫把书送回去,辛见甫乖乖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

    他脚程这般快,沈轻寻讶异,“你东西送到府上了?”

    辛见甫笑盈盈,颇为得意:“我办事,姐姐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嗯,”沈轻寻微微点头,表示赞赏,“不错。”

    又问:“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就那样,”他毫不在意的样子,“不动就不痛,不碍事。”

    “那我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你。”

    辛见甫眉头一挑,“姐姐且说。”

    沈轻寻郑重道:“我要你护送一个人去青县。”

    “送人?”辛见甫眼睛微微眯起来,下巴往某个方向一挑,“那位吗?”

    “……是,如何?你能做到吗?”

    “能是能,不过我要知道那人犯了什么事情。”

    他话一落,沈轻寻面色蓦然冷下来,一记眼刀横扫,辛见甫心头咯噔一下,完了,忘记收敛了。

    他迅速赔笑,佯装自检拍了拍自己脸侧:“瞧我这嘴,说快了,姐姐莫怪罪,我能送,我不问!”

    见沈轻寻神色和缓下来,又问:“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

    辛见甫眉头一皱,反问:“明日不是破蒙的日子?人多眼杂的,只怕……”

    沈轻寻打断他,“明日戌时,大晚上的没人看。”

    “……好,我定当全力护送。”

    正月十六,破蒙之日。

    早早的,私塾里就来了学生,沈轻寻点过人头,心头倏地松一口气,十五人,除了周芷语,一个人都没缺,束脩之礼也全都收齐了。

    多日未见,这些年岁相差不大的女孩们规规矩矩站成一排,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过年期间听来的奇闻异事。

    见学生如此朝气蓬勃,她也染上喜色,嘴角噙着笑,将书本发放下去。

    就在此时,宅邸外传来一阵动荡脚步,不过眨眼功夫,官兵鱼贯而至冲入院中,竟直直朝西厢房冲去。

    为首的是杨捕快,身后还跟着赵无悔。

    院中学生议论声此起彼伏,沈轻寻眉心止不住地跳,心想,糟了!

    “杨大人,”沈轻寻稳住心神,“你这是何意?”

    沈轻寻本想辩驳一番,谁料那杨捕快只是一脸的坚毅冷肃,公事公办不容拒绝道:“沈夫子,有人举报你私藏周家千金,在下奉命前来搜寻,多有得罪!”

    沈轻寻惊呼,“且慢!”

    却已来不及,门砰地一下被杨捕快一脚踹开。

    门打开,一道肩宽背阔的颀长人影背对着人群,长发松开披在脑后。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五官英俊逼人,黑色里衣没束紧,胸口沟壑若隐若现,肩上却披了明显小一些的旧斗篷。

    那一看便知是女人的衣服。

    衣衫不整,头发凌乱。

    一副放浪形骸的小白脸样儿。

    曾经的大家闺秀,如今的学堂夫子沈轻寻竟是在自家西厢房里藏了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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