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毋意出现在正房门口时,顾不言还余怒未消。

    他闷不吭声,正自顾自地清理案桌。

    金毋意熄掉手中灯笼,款款进屋:“大人可用了晚膳?”

    他眼也未抬,“嗯”了一声。

    刚刚春兰来送过膳食,但他吃不下,又让她提回去了。

    今日救下这二人,却反受一肚子气,气也气饱了。

    金毋意从袖兜里掏出一瓶药。

    “大人手背上还有伤,让贫妾来给大人上药吧?”

    他看了那药瓶一眼,想到上回她对他留下的药视而不见,不由得问:“你何时买的药?

    她微微一笑:“梦时习武,常备有药膏,贫妾便拿了些过来。”

    一听到“梦时”二字,他瞬间变脸。

    语气比冰还冷,“本座不需要。”

    说完步出案前,目不斜视地穿上外衣。

    继而将绣春刀挂上腰间,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她一时疑惑,嗫嚅着问,“大人今夜……不留宿么?”

    他扭头看她,莹莹烛火下,英挺的五官如刀削斧劈,眉宇、鼻尖、下颌皆坦露刺目的锋芒。

    “本座何时说了今夜要留宿?”

    “大人亲自送贫妾回宅,不就是……想留宿么?”

    她已在融洞表露对许之墨的杀意。

    他已知她有求于他。

    今夜来此,不就是等着她的“予取予求”么?

    顾不言面带嘲讽:“金毋意,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说完握住腰间刀柄,转身就要出屋。

    金毋意一个箭步,横身挡在他面前。

    身体几乎抵住了他的胸膛。

    她定定看着他,面上尽是乞求,“求大人……别走。”

    他不屑一顾,眸中尽是冷酷。

    “为了杀许之墨,你当真要如此厚颜么?”

    “厚颜”二字,刺耳,亦刺心。

    她却面色从容,沉声应了个“是”。

    若非对他厚颜,她岂能活到今日?

    岂能一步步达成所愿!

    他睥睨着她,“上次你凭噬魂香诱得本座就范,而这一次……”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手中的药瓶:“莫非,毒,下在药膏里?”

    她立即反驳:“药膏无毒。”

    “那你凭什么觉得本座会为你所诱?”

    他微微倾身,逼视着她,一字一顿:“金毋意,你凭什么?”

    金毋意回得掷地有声:“就凭大人对贫妾的情意。”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怔。

    相对的四目里,涌过一抹难言的情绪。

    他好似被人揭穿,无地自容。

    她暗觉言语失当,亦无地自容。

    他沉声问:“你刚说什么?”

    她知她不能退缩,唯有一往无前。

    “大人若对贫妾无意,便不会纵容贫妾屡次引诱,今日也更不会冒险相救。”她的语气沉着而坚定:“大人对贫妾,是有情意的。”

    他后退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如同打量玩物一般打量她。

    “情意?”他嗤笑一声:“你金毋意也配谈情意?”

    “贫妾为何不配谈情意?”

    “本座可记得,你说咱们之间无关情爱无关责任,如今你却又编排出本座对你有情,且妄图以情为引诱得本座为你所用,那用完之后又该当如何?”

    “大人何意?”

    他眸中闪动着怒火:“金家成功翻案之日,便是你金毋意用完本座之日吧,届时,你便与你的护卫离开京城远走高飞,你便与他,”他咬了咬牙,声音愈发低沉,“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对吧?”

    她心头疑惑,不知他在愤怒什么。

    “若能让金家顺利翻案,贫妾自是想换个地方去生活,这一点……何错之有?”

    “你竟不知何错之有?”

    他死死盯着她:“当日许之墨便是利用了你的真心接近金家,接近金明赫,事后再将你一脚踢开另行婚娶,你觉得他有错吗?你一心想要杀死他,但你今日之行径,与他又有何异?”

    金毋意蓦地怔住,竟无言以对。

    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旁观过自己。

    今日陡然被他说破,竟觉醍醐灌顶。

    是啊,当日许之墨不也是如此行径么。

    借他人真情达己之目的,事后恩断义绝翻脸无情。

    今日她不就是照搬了他的套路么。

    妄图以情为引,令眼前这个男人为己所用,达己之愿。

    她不也变成了许之墨么?

    可她是那样的痛恨许之墨啊!

    金毋意一时惶惑,无以自处。

    他却句句紧逼:“本座若需要女子的慰藉,先不说这城中有多少个贵女,单说那勾栏瓦舍,也有数不清的女子由人挑选,凭什么是一个身份可疑的罪臣之女?凭什么是你金毋意?”

    金毋意握紧拳,泪落腮边。

    压抑的情绪在胸间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她瑟缩着,转身避开他的目光。

    哽咽低语:“大人说得对,凭什么是贫妾。”

    顿了顿,又说:“贫妾身处困境,确实是……绞尽脑汁想要利用大人,甚至几番纠结是否要踏出那一步,贫妾为此舍弃的……乃是世间女子视为珍宝之物,贞节、廉耻、名声……”

    她含泪看他,“贫妾以为,在这场交易里,大人是不吃亏的,却没想到……贫妾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顾不言握了握拳,一时也无言以对。

    他自知话说得太重,却又不知该如何转圜。

    金毋意拭掉脸上泪水,稳住心神。

    随后朝他欠身一礼:“大人既然不需要贫妾,贫妾便先行告退,贫妾在此保证……往后决不再叨扰大人,大人若不想让贫妾继续住在此地,贫妾亦可立即离开,一切全看大人的意思,贫妾再次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她说完转身就要出屋。

    他却以更快速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那腕真细,在他掌中不过盈盈一握。

    她步子一顿,回眸看他。

    他仍是一张冷脸,不发一言。

    她用力扯自己的腕,想要挣脱。

    他却纹丝不动,将她抓得愈紧,手背上的伤口因此渗出点点血迹。

    她瞥见他手背上的血迹,心软了,止了动作。

    毕竟,那伤是因救她而落下的。

    “大人这是要做甚?”

    “还有话未说完。”

    “贫妾要说的话已说完,大人还有何话要说?”

    他怔怔盯着她,却沉默不语。

    “大人若无话可说,便放贫妾走吧。”

    他偏偏不放,仍牢牢抓住她。

    半晌后才软下语气:“本座可以与你……继续交易,但有个条件。”

    金毋意眼睫轻颤,眸中隐隐掠过喜色,“大人但说无妨。”

    顾不言见她不再执意要走,这才松开了她。

    “本座的条件就是,”他睥睨着她,白皙的面颊在烛火辉映下呈现出极美的轮廓,“你须得从一而终。”

    金毋意闻言一怔,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的关系本就是交易,无关情爱和责任。

    眼下他却要求她“从一而终”,这岂不是让她对他负责?

    “大人乃顾家大房独子,迟早要娶妻生子延续顾家香火,届时……贫妾还要如何守着大人?”

    那个尚书府的魏姑娘不就一心想要嫁给他么。

    眼下他们未订亲她就能跑来世安苑闹腾,往后若他们成亲了,指不定要如何折磨她呢。

    她可不能让自己任人鱼肉!

    顾不言闻言也是一怔。

    似乎没想到这一层。

    沉默了片刻,“此事还颇为长远。”

    “再长远之事,也终有一天需要面对。”

    金毋意思量片刻,“恕贫妾不能答应大人的条件。”

    她顿了顿:“贫妾不能让自己一生之悲喜、荣辱、安危,皆缚于一人之身,贫妾眼下只能应眼下之事,还望大人能够见谅。”

    他冷冷盯着她,似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这个女子总是一副看似卑微实则倔强的姿态,当真是可怜又可恨。

    他默然转身,端起桌上茶水一口饮尽。

    背朝她开口:“那就加一个期限。”

    “什么期限?”

    他又转过身来,下颌微抬。

    “在本座未成亲之前,你须得对本座从一而终。”

    哪怕是妥协,他也仍是一副倨傲的姿态。

    明明是退让,他也要做出逼迫的模样。

    “大人此话当真?”

    “当真。”

    “好,贫妾答应大人。”

    这个条件远没先前那个苛刻,她自然能应下。

    “且谨记你今天说过的话。”

    “大人放心,贫妾说到做到。”

    她长舒一口气,好似迈过一道重要的关卡。

    他轻抿嘴角,也暗暗松了口气。

    在关系里加上一个期限。

    于她而言,眼下既能达成所愿,日后也能自由转圜。

    于他而言,则可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往后漫长的光阴里,确保她忠于他,确保那姓梦的小儿空想一场。

    心结解开,屋内的氛围也缓和不少。

    金毋意举起手中药瓶:“我先给大人上药吧。”

    他“嗯”了一声,继而朝她伸出手背。

    手背虽有血珠渗出,却不过是皮肉伤,看上去并无大碍。

    她却仍细细地给他清创、上药,再轻轻给他缠上绷带。

    “痛吗?”她问他。

    他本想说不痛,毕竟这点伤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但又想到她今晚也问过那姓梦的“痛不痛”。

    不由得改了口,道了声:“痛!”

    金毋意不疑有他,“双手连心,自然是痛的。”

    她边说边将剩余的绷带放回案桌。

    他却趁她转身的功夫突然握住她的腰,往身前狠狠一揽。

    她被揽得撞到他的胸膛,一脸无措:“大人?”

    身体相贴,他的气息重了几分。

    却仍是微微抬首:“给本座上药,是你今日过来的借口吧?”

    她毫不隐瞒,“一半一半,毕竟大人也是因贫妾而受伤。”

    他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久久不散。

    犹如粘在纸上的饴糖,撕也撕不掉。

    “大人为何要这般看着贫妾?”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往后你若想要本座留下,直接开口便是,大可不必使这些伎俩。”

    她毫不示弱,“往后大人若想留下,直接留下便是,不必七拐八弯逼得人使出诸多伎俩。”

    他怔了怔,一时无言,却伸臂挥熄了屋内烛火。

    黑暗猝然而至,伸手不见五指。

    他轻轻抱住她,将下颌抵在了她的头顶。

    肢体的触感变得异常鲜明。

    她感受到他结实的怀抱,及硬朗的胸膛里“呯呯”的心跳。

    他的气息灼热而凝重,在她头顶一阵阵氤氲。

    她呢喃了一声:“大人?”

    他却附在她耳边低语:“金毋意,你莫要太自以为是了。”

    说完一把将她抱起来,走向黑暗中的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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