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见鬼头刀“噌”的一声被插到地上,姜昭月才有了要死的实感。

    日光灼灼,却照不亮这浊世。

    刑台对街,酒楼雅间珠帘被微微拉开。珠帘后,是身着龙袍的新皇。

    新皇看向刑台上女子的目光中带着戏谑和轻蔑,他向着身旁太监吩咐几句,便又是温香软玉在怀。

    如果姜昭月的眼睛还能看见,那她或许会发现新皇怀中几位女子或多或少与她有几分相似。可她的眼睛早就因被灌下毒药失明。

    行刑的时刻到了。

    刀刃闪过寒光,姜昭月抬首。虽看不见,可却依旧泪眼朦胧。

    她这一生,爱过,可更多的是恨;曾手握权柄,可更多时候却是在尘埃里挣扎。

    她费尽心思才得到的东西,只要上位者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全部毁掉。

    “官爷,您还带徒弟么,我家这孩子吃得少,可好养活了……”

    “滚。”

    恍惚间,姜昭月听见有人大着胆子来与刽子手搭话,却只得到冷漠的答复。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

    一股酒香传来,鬼头刀落。

    姜昭月脖颈一凉,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下意识的看向南方。

    明明知道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救她,可她却好像看见有人自远方而来,风尘仆仆,却向她伸出手。

    那人一身素衣落拓,眼眸却温柔。

    ……

    姜昭月死的这年是嘉和六年,距与柳时序蜀州一别已有十一年,距他们初见更是已过了近三十年。

    相伴二十载,风雨同舟,最后却都客死他乡。

    元廷十五年,新科状元柳时序以下犯上,被贬出京,路经城西太子府,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她。

    彼时正值隆冬,被贬官他亦一无所有。却将身上唯一的棉袍脱下遮蔽她的身体。

    二人从此同行。

    姜昭月随他南下,而他教她识字、教她做人之道。

    他认可她的野心,亦告诉她女子亦能有所作为。

    他是才华无双的状元郎,在江南的日子,他写的艳词被拍卖出高价;哪怕他早已并非官身,可弹劾他的奏折依旧堆满了皇帝案头。

    只有姜昭月才知道,除了必要的维持生活的银两外,其他赚来的银两都接济给了收入微薄的歌妓们。

    众人皆说他荒淫无度,可相识之友皆知,他端重自持,无论面对何人都始终以礼相待;更是从未宿于花船之中。

    ——不过,尽管柳时序饱受文人诟病,可那段日子依旧是他们难得的宁静时光。

    元廷三十五年,永帝崩,太子继位,改年号嘉和。

    天下大赦,柳时序起任广信府知县,与姜昭月于蜀中告别。

    他南下继任,她北上京师。

    他们期望着能重逢,可却没想到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

    进京后,姜昭月入教坊司做了掌教,谱传世名曲,桃李自下成奚。

    直至新皇诞辰,贵妃听闻教坊司偶得前朝名琴“焦尾”,前来讨要为新皇奏曲贺寿。

    新皇寻贵妃赏菊,见贵妃不在宫中,问其所在何处,遂至教坊司。

    姜昭月永远记得那天,她谱完一曲后抬头,却见到从前折磨她的太子殿下正玩味的看着她。

    “太好了,原来你没死啊。”他说。

    时隔二十余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像感觉被毒蛇咬上,姜昭月不由得回想起在太子府时摇尾乞怜的日子,眼前水汽洇了又洇。

    那天后,姜昭月不再是教坊司的掌教,而是成了新皇的贴身女官。

    身旁人皆是豆蔻少女,唯她已年华不再。

    她受尽宫人白眼,亦受新皇虐待。

    ——复仇之心再起。

    只要姜昭月愿意,她可以随时哄得一个人心花怒放。更何况哪怕二十年过去,她的容颜也依旧美丽,甚至比起从前更有了几分妩媚的风韵。

    皇帝没不给她名分羞辱她,却也慢慢变得离不开她。

    她接下给皇帝奉茶的差事,却每次都在茶里下下微量的毒药。

    一次分量的毒试毒试不出来对人体影响甚少;但积少成多,皇帝的身子也就渐渐不好了。

    嘉和四年,外敌来犯。

    大燕连失数城,皇帝却不顾流民安危下旨封锁沿线城池,下诏命嫡姐永宁公主前往北域联姻。

    各地反叛声渐起,一封《告天下书》传遍京城。姜昭月一眼就看出,《告天下书》出自柳时序之手。

    皇帝下令诛杀叛臣,柳时序被撤官,不过几天,姜昭月就听闻了他的死讯。

    虽疆土失守,但皇帝的权威依旧不可动摇。

    同年,皇帝尚在襁褓中的幼子打翻了自己的水,借皇帝茶水而饮。对成人来说微量的毒药在婴孩身上则反应剧烈。

    皇帝意识到姜昭月给自己下毒,震怒。

    同时,东窗事发时姜昭月正告假离开京师,前往广信府为柳时序下葬。

    皇帝的锦衣卫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她,将她押入诏狱。

    她被灌下毒药,五感变得愈发不灵敏,日日受锥心之痛,生不如死却受人看管无法自行了断。

    几个月后,永宁公主出嫁,和亲匈奴。姜昭月也被判斩。

    听到公主前往和亲的那天,姜昭月忽然想起这位公主曾和柳时序有过婚约;也想起那年和柳时序在江南,柳时序感慨的谈起:“君主不作为,才使公主远嫁。”

    想着将死无畏,姜昭月大逆不道的向来送饭的狱卒询问,柳时序的尸首被皇帝如何处置。

    狱卒沉默许久,告诉她皇帝知其已死便召回了所有兵卒,任凭尸体放在府中腐烂;但是仅第二日,便有人上门为他殓尸。

    上门的人有当地百姓,更多的则是他资助过的歌妓们。

    歌妓们筹出银子,送他下葬。下葬当天,全城百姓送行。

    姜昭月闻之,恸哭。

    这一哭,本还能见到模糊影子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明。

    诏狱外锣鼓喧天,送公主出嫁的仪仗队伍绵延数十里。

    唢呐声声响,本该是热闹喜庆的日子,街上却少有人语。

    大燕本就有公主和亲的先例,可只有这一次,他们是作为战败方和亲。

    嘉和六年,天下大旱,湖广一代农田几乎颗粒无收。

    但朝廷征粮依旧,走投无路的农民被迫起义与朝廷相抗。

    京城三万精兵被皇帝全数调出,不为北击匈奴收复失地,反是南下镇压尚不成气候的农民起义军。

    在被处斩前一月,姜昭月在狱中听闻了皇军得胜回朝、起义军全歼的消息。

    为了赶尽杀绝,皇帝命人记录了各路起义军中的关键人物,妻儿老小亲朋好友,一个不留。

    姜昭月在被歼“叛军”的名单里听见了许多熟悉的名字。

    有她还在花楼时认识的歌女,有她与柳时序在江南时一同饮茶论道的好友,有她曾拜读过的文章的大儒,也有她重回京师收下的学生、共事过的伙伴。

    她在诏狱中两年,眼睁睁的看着熟悉的人接连离开人世,却无能为力。

    生恩负尽,死生师友。

    若有人能改变这一切,就好了。

    ——姜昭月失去意识的那瞬间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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