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吵吵闹闹,来参加宴席的人们觥筹交错,全然未注意到屋里气氛已降到冰点。

    短暂的沉默后,杨氏才如梦初醒般伸手指向展夫人,仿佛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两倍嫁妆,东西市沿街商铺,夫人可真是好大的脸,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见自己被指责,展夫人也不甘示弱。

    “更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呢,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沈家底细。”

    “我儿子如今功名在身,什么人家的女儿娶不到。”

    “还愿意结这亲,不过是看在沈家的恩情才应了这婚事。”

    杨氏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被气得头晕眼花,沈闻樱及时将她扶住才不至于当众倒下。

    “说的什么狗屁话,满身铜臭味的还挑上了。”

    沈见星一直看不上展家,觉得二姐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自降身价同商贾结亲。

    如今还被人蹬鼻子上脸,她自然是不会同其他人一般顾着面子忍耐。

    展夫人好像就是在等这话。

    沈见星刚说完她便一屁股坐地上,开始哭天抹泪,演得不亦乐乎。

    “我苦命的儿,竟是要娶这种没有教养的人家的女儿。”

    “今日他家女儿敢当众羞辱我们,明日便能霸了展氏家财将我们撵走呢!”

    似是还不过瘾,又或是为了给自己找个理由。

    她又继续道:“我们清白人家怎么会贪图别人财产,要这些不过是想有点保障,却不料被如此为难。”

    她趴在地上假模假样哭着,到动情处甚至直直睡倒在厅堂中央,却半天不见一滴泪落下。

    几代皆是钟鸣鼎食的沈家人哪见过这阵仗,沈阅夏更是紧紧皱着眉,一句话没说。

    老夫人一直没有表态,只静静看着展母表演。

    沈听荷朝祖母看了眼,脑子开始转。

    犹豫片刻后还是鼓起勇气朝着地上的展母说:“既然展夫人如此瞧不上我家,便退了亲找门第更高的人家去吧。”

    听到此话,展夫人哭声戛然而止,许是没料到沈听荷会这么说。

    她滴溜着眼,又在心底打起算盘来,见半天没别人反对,她也生出一丝慌张。

    “我又没说不要这门亲事,你家若是答应了,我们还是能继续商量的。”

    “不必了。”沈老夫人开口。

    “良禽择木而栖。”

    “既然亲家觉得还有比我们家更好的人选,那沈家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事情没往自己预想中的方向发展,展夫人一个鲤鱼打挺,立马从地上爬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也说了可以商量的嘛。”

    她凑到老夫人面前,还没近身就被嬷嬷们挡住。

    “老身竟不知亲家对我们有这么多怨言,那为了两个孩子,这亲还是不结的好。”

    “对外便说我家女儿身有不是,不堪为展公子良配,”

    “念在展公子在沈家求学多年,特意退亲。”

    老夫人这一段话说的,就差将展嗣源是白眼狼说出来了。

    “送客吧。”

    一直在一旁装鹌鹑的沈尧此时倒是十分积极,立马招来几个家丁,架起展母便走。

    她带来的媒婆见势不妙,早就夹着尾巴跑了。

    被下逐客令的展母此时才开始有些后悔。

    她本意只想多从沈家拿些钱,毕竟要在上京站稳脚跟,他家那点根本就不够看。

    若老夫人真将消息散出去,全京城都知道展嗣源白眼狼在沈家白吃白住多年。

    到时候别说低娶了,上京城里怕是没人家愿意嫁女儿进来。

    在场的客人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

    只见展夫人被几个家丁拖了出来,一路都在喊着再谈谈。

    还一头雾水时,沈尧便来通知他们沈老夫人身体抱恙,纳采宴不能再继续了。

    一想到展夫人被拖出去那一幕,大家眼观鼻鼻观心,没多说什么,都陆续走了

    待人都散去后,前院只剩一地狼藉,下人们安静打扫着那些没吃完的席面。

    沈听荷回头去看二姐,只见她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呆在原地。

    眼神空落落的,像被抽走了灵魂。

    沈将行神色复杂有些复杂。

    他来上京,只是想借着靖国公府的助力混出点名堂,却没想到沈家好戏一出接一出,“热闹”非凡。

    他觉得这些天自己功课一直未有长进,多多少少应该是情有可原吧。

    等院中都安静后,杨氏才低低哭出声。

    边哭边对沈尧夫妇骂道:“门生是你们二房招的,展嗣源也是你们说好的。”

    “若是真好,怎么你不留给自己女儿,我就知道你们二房没安好心!”

    “大嫂,你可别血口喷人,定亲之前可是问过夏儿意见,她也是同意的。”

    赵氏没惯着杨氏,回怼道。

    “一个个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这退了亲又得被说多少闲话,我命怎么这么苦啊。”

    这些年杨氏对于沈家是越发不满。

    同老太太这个亲姑母的关系也很僵硬,一有什么不顺心的便拿出早死的丈夫翻来覆去地说事。

    她俯在沈闻樱怀里,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泪水将沈闻樱的衣裙染湿一片。

    老夫人看着两个儿媳互相指责,表情有些难看,她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盏,碰撞声将几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要退便退,我沈家还缺这一个姑爷不成!”

    老太太声中含着薄怒,不知是被展家人气的,还是被赵杨两人气的。

    “姑母,你不能因为我家那个走的早便厚此薄彼,让他们如此欺辱我女儿。”

    杨氏不依不饶,全然没有方才柔弱无助的模样。

    沈将行在边上看着,不禁在心中暗叹,沈家真是藏龙卧虎,各个都把翻脸绝技练得炉火纯青。

    “他家若是真想退亲,有一百种方法,但绝不是像今日这般带着媒婆上门讨价还价。”

    “她今日便是来试探沈家的。”

    “一个外地商贾,想攀上随便勋贵都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们定然还会再来,若是不来我也能给夏儿再找一门好亲事。”

    许是真的生气,沈老夫人说完也不管满屋的人,自个起身便走了。

    老太太说的和沈听荷想的大差不差。

    展家是商人,自然是千方百计要为自己牟利,但真让他们掀桌他们也是轻易不敢的。

    那展夫人带着媒婆来,便是想讨了好处就当场提亲。

    杨氏似乎还在回味老太太方才那些话。

    孀居多年竟让她变得如此迟钝,完全没注意沈阅夏也沉默着起身离开。

    全家又一次不欢而散。

    几个小辈的院子都在一个方向,沈将行看着沈听荷走在前方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上前。

    “四妹妹。”

    沈听荷闻声回头,只见沈将行几步便走到自己身侧,一副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堂兄有事吗?”

    “今日在戏台那,多谢你替我解围。”

    今日信息量太大,沈听荷怔愣片刻才想起他说的是哪件事。

    “啊...不是什么大事,反倒是堂兄你切莫把他们的话往心里去才是。”

    两人并肩走着,路旁低垂的柳枝时不时拂过沈将行的肩。

    方才说完几句后,两人便沉默了一段路,沈听荷有些不适,只能没话找话。

    “堂兄房里那盆玉茗开了吗?”

    “那花是你送的?”

    沈将行迅速扑捉到重点。

    “堂兄远道而来,我们自是要给你送礼的,不过上京没能找到红玉茗,只能送了盆白的。”

    “白的也好看,若是你想看,我回去便给你搬来。”

    沈将行没意识到她只是随口一问。

    以为沈听荷是真挂着那盆花,连忙提议给她送去,沈听荷被他耿直的模样逗笑。

    “不必麻烦堂兄,我想看去来鹤馆便是。”

    话音刚落便恰好走到了分岔口,沈听荷告辞往一边走去。

    她从沈将行身边经过,带起一阵很淡的清香,像夏夜里,需凑得很近才能嗅到的荷香。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沈将行掸了掸身上恼人的柳条,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一如老太太所说,第二日展嗣源便亲自带着媒婆聘礼上门提亲。

    那聘礼瞧着甚至比先前给的礼单写的还要多。

    本以为此事不过是同意或者不同意两个结果,却不想杨氏又闹起来。

    “他们若是真心,先前又怎会那么对夏儿,若夏儿真嫁过去,都不知道会怎么被磋磨。”

    “说退亲你又说夏儿会被说闲话,现下不退了你又说嫁过去会受苦,大嫂怎么一会一个样呢。”

    赵氏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谁都听出来杨氏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杨氏看老太太一直没什么反应,便也不装了,她收了表情。

    “家底厚些,女儿在别人家便少受些欺负,这嫁妆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两倍我也不指望了,就如展家说的,把东西市的铺子给几间便成。”

    东西市的铺子,不仅地段好,更是被世家大族把控,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一间铺子一年的收益少说也几千两。

    赵氏一听这话自然是不乐意,立马起身反驳。

    “还分几间给你,你怎么不说让整个沈家都给你女儿做嫁妆。”

    “你们二房就不惦记那些了吗,爵位你们抢了去,连那些铺子你们都要占了?”

    “又是我们抢了,你怎么不说是你男人短命呢。”

    杨氏被怼得面红耳赤,一气之下拿起桌上的茶壶,不管不顾朝赵氏砸去。

    不成想没砸到赵氏,却砸到了努力劝架的沈送雪手上。

    只听沈送雪吃痛失声叫了出来,整个手背迅速泛红,眼泪也随之落下。

    沈阅夏看着这一出荒唐,心底无比凄凉。

    祖母的区别对待,展家的百般算计,现下又是自己母亲的歇斯底里。

    “够了。”

    她大喊一声,镇住乱作一团的其他人。

    众人向她望去,沈阅夏不理会他们的视线,径直走到厅堂正中,对着沈老夫人便跪了下去。

    “祖母,孙女不要什么商铺嫁妆,只求能与展公子顺利完婚。”

    她一句话说得平静,却气得杨氏差点背过去。

    杨氏欲上前责骂这个不体谅自己苦心的女儿,怕再生事端,沈闻樱只得死死拦住她。

    老太太也是十分惊讶。

    本想着展家这门成与不成都是无关紧要的,她借机也能给沈阅夏相看个家世更好的。

    却不想沈阅夏主动提出非他不可。

    老夫人反复向跪着的人确认。

    “孩子,这展嗣源对昨日之事未必全然不晓,你当真要嫁给他?”

    “孙女真心实意想嫁与他,日后种种也全盘接受,求祖母成全。”说完,沈阅夏重重磕下头,仍是不改主意。

    杨氏不管不顾,挣开桎梏扑到沈阅夏身上,对她一阵拳打脚踢。

    边打边说:“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沈阅夏不为所动,仍是保持着匍匐的姿势,好像老太太不答应,她便不起。

    望着孙女倔强的身影,老太太沉思良久。

    这个孙女同她历来不算亲厚,但展家那个态度她也断然不愿孙女去跳火坑。

    老夫人还想再劝她几句,却被她打断。

    “孙女是真心喜欢他,也只想和心仪之人偕老。”

    沈阅夏一字一句,眼神中看不出一丝作假。

    心仪之人,真心喜欢,沈老太太打心眼里觉得可笑。

    世家大族,何来情爱,谁年少时没有过心爱之人。

    当初,即便两情相悦,也未曾有人愿意成全自己。

    老夫人神色复杂,她一辈子兢兢业业,以沈家荣辱为己任。

    但或许也有些时候,她仍有些温情。

    许久过后,沈老太太悠悠叹了口气,没再反驳什么,算是默许了。

    最后老太太做主还是给了几间铺子,原本哭闹的杨氏也立马没了声响。

    沈听荷还有些恍惚,闹了两天的事情竟这么草草收尾。

    她还以为展家真会来退亲呢。

    夜里,想到小妹被烫伤的手,沈听荷拿了点药膏便去了冬苑,却不想在门口遇到同来送药的二姐。

    沈阅夏听到声响回头,对来人说:“先回去吧,小妹不在屋里,药我已经放下了。”

    她说完便拉着沈听荷往来路走。

    两人之间一前一后,都没人主动说话。

    沈听荷看着二姐略显疲惫的身影,心情有些惆怅,终是没按捺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她。

    “二姐,那展嗣源真的是能携手一生的良配吗?”

    一如祖母说的,他昨日未出席,便是默认了自己母亲的行径。

    原以为他同二姐是两心相悦,可这两日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唯利是图之人。

    沈听荷知道二姐也一定看出来了,可为何还是执意嫁给他呢。

    走在前方的沈阅夏停住脚步,沉默良久,久到沈听荷以为她都不会回答时,一道声音传来。

    “你还记得祖母以前宫里传要接个人进去养吗?”

    “那时候,我以为闹几次,祖母便会心软放过我们住”

    “可每次换来的是更重的惩罚。”

    “后来时间长了,我明白一个道理,这个家,没人逃脱祖母的掌控。”

    “父亲不喜欢母亲,可他最后还是娶了。”

    “长姐大好年华,听祖母话与霍家定亲,结果等了一年又一年。”

    “还有你,像是祖母货架上最完美的商品,等待着最有权势的人买走。”

    “展嗣源,是我在祖母划定的范围里,最合心意的选择了。”

    “我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我,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对的人。”

    “我对他的喜欢,几分真几分假,连我自己都分不清。”

    “我只知道,他是我逃离沈家唯一的机会。”

    “若是失去了,我只会变成世家交易的物品。”

    沈阅夏的一番话,让沈听荷如遭雷击。

    祖母对沈家变态的掌控,对姐妹几人婚事的谋划,跟展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都明白,可一直以来,她都在麻痹自己,一直同自己说,祖母给的,便是最好的。

    沈听荷不知道二姐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留下她说的话不断在耳边重复。

    冬苑所在的位置地势偏高,回头望去,大半宅院都尽收眼底。

    这里见证了王朝迭代,也见证了沈家兴衰。

    这里,更是沈阅夏脱层皮都要逃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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