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杨柳醉春烟,正是升州一年里最好的时节。

    晌午春风不只熏得游人醉,拂过宅门里头新妇丫头老妈子的眉间发梢,一阵阵吹面不寒,直让人神思睡昏昏。

    升州刺史府东北角上有处青蘅苑,廊庑前花架下,七八名侍女聚在一处,有描花样子的,有打络子的,也有的嗑着瓜子低声说几句悄悄话。

    边上一张小板凳坐了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手心攒一小把姐姐们分予她的葵花籽,一边细细嗑了咂摸香味,一边困得眼皮子打架,小脑瓜如鸡啄米般一顿一顿。

    忽地一个激灵,稀里糊涂以为哪位姐姐唤她,半阖着眼朝身边呸呸吐了两口瓜子皮,忙要起来回话。

    “哎呦呦!”

    大丫鬟彩云“噌”地一下跳起来,一手胡乱扫着身上,一手就要来揪小丫头的耳朵。

    “小蹄子没长眼睛呐!瓜子皮净望哪儿瞎秃噜呢!”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好巧不巧,这瓜子皮竟径直吐到了彩云的裙子上!

    一时间,掩面笑骂的也有,撇嘴冷嗤的也有,彩霞彩环等大丫鬟赶忙上去劝解。

    那小丫头子唬得一愣一愣,绞着手怔怔站在一旁。

    彩云吊起一对细眉,犹自不忿跺脚道:“姑娘才赏下来的衣裳,绉纱的呢,头一回上身!”

    彩霞眼尾一扫那小丫头,借着替彩云抚平衣角的工夫,轻轻掐了她一把。

    “可小点儿声吧,那是谢家表姑娘的使唤丫头。”又朝正屋方向努努嘴,“别再惊动了姑娘。”

    彩云闻言一噎,想偃旗息鼓又不大服气,撇撇嘴道:“她又算哪门子的表姑娘了,逃难来的罢了!若不是运气好攀上咱们老爷夫人,还论了远亲,她……”

    “芙姐姐!”

    话音未落,呆立在角落里的小丫头奔向一名少女身边,小手牵了她的衣带,扁嘴欲泣。

    侍女们扭头见了来人,相互对视一眼,三三两两向那少女矮了矮身子。

    “表姑娘。”

    谢芙桐颔首回以一笑,低头揉揉小丫头的脑袋,“小丫可是又惹祸了?给姐姐们道了恼没有?”

    小丫吸一吸鼻子,磕磕巴巴将原委讲了个大概。她自知有错,认认真真给彩云行了个礼,道恼的话却说不大顺溜。

    彩云生怕方才那些嚼舌头已被谢芙桐听去,此时倒顾不上置气,只牵一牵嘴角含混过去。

    谢芙桐柔声宽慰她几句,想了想,摘下随身携带的荷包交予彩霞,“一点子心意,替小丫陪个不是。府里有两位老嬷嬷精通针黹洗熨的,便烦劳她们拾掇一番罢。”

    随后牵了小丫的手,踏上廊阶往正屋去了。

    几名侍女好奇地围上来,彩云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看彩霞将那枚五彩缂丝荷包打开。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只见里头共四枚小巧玲珑的银锞子,每一枚约摸有个三四钱重,掂掂分量一两有余。

    有年轻的侍女啧啧出声。

    须知夫人身边得脸的一等丫鬟,月钱不过一两白银,如她们这般服侍姑娘的二等三等丫鬟,撑死了一吊钱,少则三五百文不等。

    这位新来的表姑娘随意出手个“浆洗费”,便能抵上她们数月嚼用,倒也不大像是个打秋风的。

    银子分量是一码事,更让人挪不开眼的是这银锞子铸得极为精致,周身细密连绵如意八宝纹,团团围绕着正中间两株绽放的鲜花。

    其中一朵为荷花,另一朵却有些少见,众人不大认得,细细摩挲一番,也就各自散了返去当差。

    有几人散去之前,还不忘用羡慕的眼神瞟几下彩云,再戏谑几句因祸得福要她请客云云,直把彩云闹了个大红脸。

    谢芙桐并未挂心外头动静,进得正屋,主人歇晌未起。她于厅堂内款款落座,环顾四周,不禁哑然失笑。

    方才庭院中已是花草满目,竹石俊秀,如今细瞧房里这陈设,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只见案桌上摆了砚屏镜台八卦盘,博古架陈有宝瓶玉箫琉璃盏,甚而屋角架了个银镀金浑天仪,墙上又悬一柄嵌紫铜桃木剑。

    谢芙桐越瞧越有趣,这可不就是屋子主人平日自诩的大雅大俗,能文能武?恰见有一年长侍女名唤翠书的,卷起珠帘从碧纱橱出来,遂轻声笑问:“又赖床不起?”

    翠书抿唇,“正是呢。”

    谢芙桐摇摇头,转眼见靠近内室纱窗下一张长桌,熏炉沉香如屑,摆有一副残棋。微一转念,促狭之心顿起。

    她起身走到棋盘边,略卷起右手袖子,弯曲中指,以拇指相抵,对准眼前一枚棋子瞄了又瞄。突然中指急速用力一弹,如打弹珠一般,“叮”一声将另一枚棋子击打了出去!

    她用力恰到好处,那被打出去的第二枚棋子滑到纹枰边角,堪堪刹住并未掉落下去,一旁的小丫忍不住拍掌叫好。

    那围棋子乃云窑,晶莹如玉,坚硬如石,发出声响则更胜玉石,在这静谧室内,嗡嗡的击打声竟是回响了好一阵。

    “桐桐,你来啦——”

    不出所料,一把娇糯慵懒的嗓音缓缓传出来。

    谢芙桐拍了拍手,将小丫安顿在外间,跟随翠书施施然踱进内室。

    “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她挑了床榻前一只彩漆五开光绣墩坐下,眉眼弯弯。

    “双双,这以‘棋声’唤人起床的法子真不错,有效用,还风雅。”

    “咄!坏丫头,当我不知道你那促狭劲儿?此棋声非彼棋声,如此雅事,如斯好词,都让你糟蹋了,还不回去焚香祝祷给东坡居士赔礼!”

    聂无双拥着被子窝在床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缕乌亮黑发散落在藕合色大迎枕上,两颊红彤彤的还留有歇晌痕迹。

    她在被窝里蠕动几下,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饶有兴致地问:“哎,你昨儿个说要给我掌眼的物事呢?献宝一般,还不拿出来瞧瞧?”

    谢芙桐微一愣怔,想起方才那枚荷包,眨了眨眼,“也没什么要紧,小玩意儿罢了,入不了你大小姐的眼。”

    终究是少年人心性,片刻又忍不住扬眉道:“不过那几个小玩意儿,是我在此地做成的第一笔大生意呢,升州的老板真真识货!”

    语调虽故作深沉,眉宇间却满是傲然之色。

    聂无双噗嗤一笑,从被窝里伸出纤纤玉指,在鼻尖处来回扇风,“罢也罢也,一股子铜臭味!须知‘至乐无乐,至誉无誉’,这是哪来的禄蠹,真真掉进钱眼子里了!”

    谢芙桐瞅准时机,两手一呵气蹦过去咯吱她,二人笑闹成一团,直到翠书忍着笑上来拉开才休战。

    聂无双拢一拢凌乱的发梢,任由翠书服侍她更衣,一边叹道:“你这般辛劳又何苦来哉?便是不好向我阿爹开口,同我娘说一声也就是了,我娘是最好说话的……好好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不爱听。”

    谢芙桐白她一眼,垂眸自顾自摩挲袖口处一圈芙蕖刺绣,怔忡出神。

    片刻,方轻声说道:“聂大人救我于水火,他同夫人对我恩深似海,我便是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现下我既留得一条性命,自当好好筹谋自寻出路,为今后做些打算,说不定,说不定,我爹娘还……”

    说到此处,她眼圈一红,哽咽难言,死死咬住嘴唇才恢复些许清明。

    江夏谢氏阖族而居,世代耕读传家,生活静谧,与世无争。谁知数月之前,突生一场外来兵乱,贼寇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最后更是一把火将谢氏祖屋烧了个干净。

    谢芙桐那日恰好起了顽皮心思,拉了奶娘及小丫外出爬山野炊,在半山腰上眼睁睁看见冲天火光,将沉默的黑夜染成血色。

    她们仨不顾一切朝着家的方向奔去,奶娘被一块轰然倒塌的木板压住小腿动弹不得,身边的火舌高高窜起,热辣辣地舔着她们的发梢。万分凶险之际,升州刺史聂行俭恰率兵士追击贼寇而来,将她们救下带回养伤,只可惜从此与谢父谢母失散,至今未寻得半点线索。

    每每忆起那日,刀光中,火光中,人群如蝼蚁一般仓皇奔逃四散,那些号哭喊叫声仿佛仍不绝于耳,狠狠撕扯着她的心。

    聂无双闻言,放下正插到鬓边的珠钗,过来搂住谢芙桐微微颤抖的肩膀,“太上感应篇有云,‘吉人语善、视善、行善,天必降之福’,你一向是个心善有福的,必能得偿所愿。”

    “借你吉言,但愿如此。”

    虽仍是心痛如绞,谢芙桐不欲扫了好友兴致,稳了稳心绪扯开话题,闲谈片刻不知如何引到易经老庄之说。

    聂无双精神一振,清清嗓子正预备高谈阔论一番,“哗啦啦”一阵异响,唬了二人一跳。

    扭头看去,一名青衣丫鬟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热衷的话题无端被打断,聂无双秀眉蹙起,不满地噘起嘴,“翠墨,何事如此仓皇?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道理,莫非我没教予你么?”

    翠墨满脸无措,上气不接下气,“姑娘,不……不好啦!方才老爷夫人不知为何事闹了起来,夫人她,她,她晕倒了!”

    庆余堂内,一屋子侍女嬷嬷脚步匆匆,好一阵来回奔忙。

    李嬷嬷上了年纪的人还算作镇定,叫取来只珐琅扁盒,拿银色小匙颤颤巍巍挑出一小撮鼻烟,举到徐夫人鼻端处左右轻晃。

    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徐夫人眉头一皱,悠悠醒转过来。

    “阿弥陀佛,可算是醒了!佛祖保佑,老天保佑……”

    李嬷嬷眼泪汪汪念起佛来,徐夫人面色苍白,有气无力道:“倒还不如不醒,一口气上不来,各自撒开手才好呢……”

    “呸呸,可不兴说这丧气话哟!”

    李嬷嬷一心疼也顾不上规不规矩,拿帕子抹抹眼睛,忖度道:“老爷那脾气您也知道,认准的事,十斗牛也拉不回来!莫如就先随了他的意思,再从长计议……”

    “还计议个什么!若真随了他的意,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就是亲手将双双往火坑里推!”

    徐夫人一股无名火再次烧了起来,气得脸色由惨白转为潮红,“嬷嬷你也知道,自有了大哥儿之后,盼了多少年才得了这么个女儿,谁要打她的主意,我,我跟他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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