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芙桐与聂无双二人踉踉跄跄,一头扎进庆余堂西梢间暖阁,刚巧听见最后这句。

    聂无双一腔悲愤,泪洒当场,“母亲!究竟何人何事将您逼到如此境地!您说与女儿听,莫说是一桩事,便是十桩百桩,女儿也全都依您!”

    谢芙桐:“……”

    李嬷嬷:“……”

    徐夫人瞅着爱女,论容貌,与丈夫七八分相像,论性子,倒有十成十相似!她的头又痛起来,重重叹一口气,挥挥手道:“成呐,那你就回屋去绣嫁妆,准备成亲吧!”

    “什么?!这这这,这是从何说起?不不不,我可不成亲!”

    “你不是说,便有一百桩事都会依我?”

    “这……唯独这桩不行,娘,咱们换一桩,换一桩……”

    聂无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头摇得像拨浪鼓,简直让人担心她要把自个儿的脑袋摇下来。

    谢芙桐早看出徐夫人说的气话,上前一步稳住拨浪鼓,扶她腾挪到徐夫人床沿坐下。

    “夫人可无碍吧?双双同我方才听闻消息,心急如焚。”

    她满面关切之色,从侍女手里接过药盏,试一试温热适宜,自然而然递到聂无双手中。

    聂无双本就担心母亲,此时近看徐夫人脸色晦暗,浑忘了方才的“婚事”,便也不再聒噪,陪着小心一勺一勺喂徐夫人吃起药来。

    谢芙桐侍立在侧,取了帕子替徐夫人擦拭额头细小汗珠,动作极为轻柔。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铜桥耳乳足炉飘出袅袅细烟,萦绕在谢芙桐鼻尖的却不是这安神香,而是徐夫人衣襟袖口处散发的一股淡淡幽香。

    仔细分辨,像玫瑰?还是芍药,素馨?抑或还有旁的香草。

    谢芙桐一瞬间有些恍惚。

    那一年,仿佛也是初春时节。

    她从花圃里揪走了几株香花,母亲温柔又无奈地瞪着她,她摇晃着母亲的手臂一个劲儿撒娇。

    “娘不是说最爱芙蕖的么?做什么还要种这些旁的花花草草,芙儿不依,不依!”

    母亲轻轻点一点她的小脑袋,“芙儿小坏蛋,这花圃里的花又好看,又能用来制香,你不是也喜欢把衣服熏得香喷喷的吗?”

    她有些犹豫,瞧一眼手里攒着的几朵“残花”,“可是,可是……还是芙蕖最好了呀……”

    “咦?桐桐,你不是说你和阿爹一样,最喜欢的是桐花嘛!”

    父亲不知何时踱了过来,冲母亲挤挤眼,“‘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你还曾夸赞爹爹这幅手书妙妙妙!爹还给你买了糖葫芦吃呢,你都忘啦?”

    谢芙桐一双大眼睛转了转,有些羞赧地咧嘴一笑,随即飞快举起小手捂住了光秃秃的门牙,滑稽的模样逗得父母亲哈哈大笑。

    “好芙儿,乖桐桐,你就是咱家的小福童!”

    小福童……小福童……

    谢芙桐忽觉十分讽刺。

    人人都说她打小好运、有福。没错,父母和睦,家境殷实,及至到了生死险境,还能侥幸活得性命,又因缘际会在刺史府安顿下来,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有福的。

    然则,一夕之间家破人散,爹娘生死不知,这有福二字又显得如此凄清,不知从何说起。

    “啊哟,夫人好福气哟……”

    谢芙桐从美梦里醒过来,茫然四顾。她难得流露出这般迷惘的神色,一双晶莹清澈的杏眸如山溪边受惊的小鹿一般,引得徐夫人都多看了她几眼。

    “咱们双姐儿真是孝顺孩子,夫人有福哟!”李嬷嬷说着说着,又含了一包眼泪,“这日后成了亲,知晓了为人母的难处,必定更孝敬夫人的。”

    这话听着不像,徐夫人皱眉瞥过去一眼。她做了当家主母多年,眼神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凌厉之气,房中侍女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这事若放在旁人身上,早已受了呵斥。但李嬷嬷打小将徐夫人奶大的,俨然如半个主子一般,连带着一家老小俱在府里威风八面。旁人的话,徐夫人未必肯听,但凡从李嬷嬷嘴里出来的,倒有十之七八言听计从,可见亲厚倚仗。

    李嬷嬷老眼昏花,并未领会徐夫人的神色,自顾自絮絮叨叨,“那家郎君啊,家世人品都是上乘,又是咱们大人择定的,定然不会错。再说了,双姐儿年岁也不小啦,这都多大了?十六?十七?哎,要老奴说呀……”

    “嬷嬷同那家郎君……相熟?”

    一句轻轻柔柔的话语,却如金石掷地。侍女们俱扭头掩唇轻笑,李嬷嬷一张老脸“腾”地一下变为猪肝色。

    “你,你个小蹄子瞎说个甚!老身都这般年岁了,竟说俺与个二十啷当的小郎君相熟,啊哟哟,像什么话,像什么话!”

    谢芙桐半点不恼,仍是不急不徐,“哦哦,原来不熟。那嬷嬷怎说得如此笃定,仿佛亲眼所见似的?”

    “老身,老身也是听闻……”

    “何况,嬷嬷都已是做祖母的人了,尚且顾忌牵扯个小郎君不成体统,那您先前那番话……”

    后半句话虽未明说,其中意思却再明显不过。虽说时下风气开放,但您老那番话未免太过露骨,不知又将未出阁的刺史府大小姐置于何地?

    李嬷嬷支吾几句,扑到徐夫人跟前,颤声道:“夫人,老奴一番忠心,实是为了双姐儿着想啊!夫人万不可被个外人挑唆,这杜鹃鸟儿占了窝……”

    “嬷嬷!”聂无双脸涨得通红,几乎整个人跳起来。

    “都够了。”

    徐夫人眉心微微一动,缓缓沉声道:“嬷嬷累了,歇歇去吧。”

    “娘!这……”

    聂无双仍不服气,要为谢芙桐讨个公道,但见桐桐向她轻轻摇头,只得暂且忍气吞声,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唉唉,老奴歇不得哟。”谁知李嬷嬷竟不接茬,推开上来搀扶的侍女,从袖中掏来掏去,摸出个小巧荷包。

    “老奴本不想多言,既今日说开了,实是见不得夫人再受蒙蔽!有道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好好一个小娘子,受了咱们府上天大的恩惠,不想着报恩,反去做贼!”

    一石激起千层浪,侍女们面面相觑,脸色各异,又不约而同将讶异的眼神都投向谢芙桐身上。

    谢芙桐挺直了背站着,目不斜视,仍是一脸不悲不喜的模样。

    李嬷嬷见她不言语,料定必是心虚,嗓门都更拔高了些,“夫人请看,这便是贼赃!”

    徐夫人接过荷包,翻来覆去瞧不出什么名堂,将荷包上两股绳结一抽,几枚银锞子铛啷啷掉到炕桌上,有一枚从炕沿落下,滴溜溜滚到了谢芙桐脚边。

    “老奴还有人证!”

    一名女子不知何时从外间进来,轻手轻脚走到李嬷嬷身边,垂首敛目屈膝行礼。

    “奴婢有要事禀告夫人。”

    聂无双正抓耳挠腮不明所以,定睛一看,倒吃了一惊,“彩云?你怎的来了!”

    彩云不敢与聂无双对视,瞟一眼李嬷嬷,咽了下口水,怯生生道:“这银子……谢表姑娘无缘无故送给奴婢,奴婢觉着……觉着有些蹊跷,不敢隐瞒,故而……前来告发……”

    任凭聂无双再一头雾水,这回也听明白了,立时一蹦半丈高,呲牙咧嘴,“你胡说什么!还不退下!”

    “让她说。”

    徐夫人缓缓坐直身子,揉一揉太阳穴,嘴角带一丝疲惫又和蔼的微笑,“府中人多嘴杂,既有此般纷争,还是立时辩个分明为好。芙儿,你说呢?”

    谢芙桐赶忙屈膝,语气恭谨答道:“那是自然,夫人言之有理。况且,小女方才一时失言,对嬷嬷不敬在先,自当承受一切怨怼,绝无二话。”

    李嬷嬷自觉得了徐夫人撑腰,轻哼一声,“这会子再想服软说好话,可太迟了!我来问你,你初来咱们府中,带有多少盘缠?”

    “小女家乡不幸遭了兵祸,家园尽毁,亲人离散。承蒙聂大人收留才得活命,入府时身无长物,几乎未有分文。”

    “那好,你平日里月钱共有几何?”

    “蒙夫人垂怜,命管事大娘每月与我二两白银,然小女与乳母、小丫已是叨扰一日三餐、两季衣裳,旁的自知受之有愧,故而推辞未受。”

    “乳母丫鬟可有别的进项?”

    “针线绣品换些铜钱。”

    “大小姐可有相赠私房体己?”

    “自然。”

    “你可收了?”

    “从未。”

    “那便是了!”

    李嬷嬷一拍大腿,唾沫星子横飞,“夫人您细想,这小妮子既无家私又无月银,便是服侍之人做些针线活又能换得几个钱?偏她一出手就甩了这许多银锞子出去,足足一两六钱呐!啧啧,这钱打哪儿来的,打哪儿来的?说不是偷的,谁信!”

    彩云偷偷抬眼瞧一瞧徐夫人的神色,战战兢兢道:“就是就是……夫人,并非奴婢胡乱攀诬,彩霞彩环并其他小丫头都瞧见了,都可作证!”

    “够了!”

    聂无双后槽牙已咬得格格作响,再也忍耐不得,红着双眼嚷了出来。

    “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得了失心疯不成,作的什么妖!桐桐好端端一个人,由不得你们折辱!”说完一把拉起谢芙桐的手便要走。

    一阵暖意涌上谢芙桐心头,她温软一笑,反握住聂无双的手紧紧捏了一下,示意她稍安勿躁,却不肯立时跟她出去。

    徐夫人冷眼旁观,轻斥了女儿几句行为无状云云,忽见谢芙桐丝毫不显狼狈,反倒镇定自若,目光中不由自主带了几分欣赏。但好似突然想到什么,又渐渐沉下了脸。

    李嬷嬷见时机差不离,咄咄逼人,“嗐,这可不就叫作,那什么……对,人赃并获!你说,你认是不认?”

    “自然不认。”

    谢芙桐转过身来,一脸莫名其妙,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般。

    “还敢嘴硬!难不成,哼哼,这些银子还能是你自个儿挣来的不成!”

    “嬷嬷聪慧,此话不错!”谢芙桐秀眉微挑,满脸孺子可教的意味。

    “这,这……你……”李嬷嬷显然未曾料到自己随口这么一诌,竟给谢芙桐递了个话把,当下噎了一噎,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

    彩云看情形不妙,咬咬牙道:“胡说,哪有大姑娘家抛头露面出去挣银子的!再说了,就凭表姑娘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能挣得什么钱来了……”

    她无意间对上谢芙桐的眼神,那眸子晶莹灿烂,仿若旭日初升般明媚自信,照得她无所遁形,越说声气越是怯弱,终究嗫嚅着闭上了嘴。

    谢芙桐唇角微翘,“夫人明鉴,这银子确乎乃小女亲手挣回来的。”

    徐夫人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尖,“芙儿不可信口开河,咱们这样的人家,女眷若当真抛头露面做起什么买卖,徒然惹人笑话。”

    谢芙桐脸上笑意顿了顿,静静思索一番,下定了决心,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张折成小块的纸片呈给徐夫人。

    聂无双急赤白脸凑到母亲跟前,将那小纸片一点一点摊开,原是一份书契。

    二人细细读来,顿时神色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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