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桐!”

    从庆余堂门外拐上甬路,聂无双七手八脚将谢芙桐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满脸怨念,“坏桐桐,想闷死我不成……”

    谢芙桐白她一眼,见四下没外人,点点她的额头,没好气道:“夫人今日才刚晕倒,禁不起吓唬,你不为你自己想,总得替夫人想想。”

    聂无双叹气,肃了肃神色,“我娘受那糊涂嬷嬷蛊惑,让你受了大委屈,你竟还能为她着想。好桐桐,我替她给你赔礼,赶明儿再与我娘分说明白……”

    转眼又一把勾住谢芙桐胳膊,涎着脸道:“桐桐人品贵重,又孝顺又讲义气,难怪某人打定主意想让我管你叫一声嫂嫂……哎哟!”

    人的胳膊内侧有块嫩肉掐着最疼,谢芙桐指尖拿捏得极准。她自然不可能下狠手,但聂无双这般细皮嫩肉的大小姐也被折腾够呛,揉着胳膊嚷嚷要来挠她痒痒肉,眼看在花园子里便要闹起来。

    “呀!”

    前头提灯笼的小丫头突然惊叫一声蹲下身去,谢芙桐二人唬了一跳,赶紧去瞧。

    拿灯笼细细一照,只见白色卵石路上,不知为何散落了许多碎瓷片嵌在石缝中。那小丫头硌了脚,疼得要不得,不过片刻工夫,袜底已洇了一滩鲜红。

    这黑灯瞎火的,也没处找人问去,谢芙桐想了一想,命将小丫头先扶回住处诊治。又吃不准是否还有别处瓷片,命两人去寻管事嬷嬷在此地周围立个木板栅栏之类,以免今晚再有人路过受伤。

    她和聂无双亦不敢再走这条甬路,二人提了盏琉璃小风灯,手拉手从东南方向绕道回去。

    月光洒下清晖,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子在草丛深处低声鸣叫,晚风偶尔吹过树叶,发出“沙啦啦”轻响,二人心中一片祥和宁静。

    聂无双忽然想起什么,胳膊肘轻轻捅一捅身边人,“桐桐,你说……那卫氏郎君,可是良配?”

    谢芙桐挑起秀气的眉梢,戏谑道:“怎么,想嫁?”

    “哪有……”聂无双难得露出几分忸怩,眼神中尽是困惑,“我只是在想,世间女子到了一定的时候,都必定得成亲生子操持家务,同根本不认得的男子过一辈子么?”

    谢芙桐闻言停下脚步,思索片刻,“那倒不尽然。德宗时,宋家有五女,誓不从人,终身与诗书为伴,后入宫历任三朝‘先生’,以艺学扬名显亲……”

    聂无双眼睛一亮,兴奋地搓手,却听谢芙桐继续说道:“不过嘛,也有女子乐意成亲,希冀能有个美满姻缘亦是人之常情。总之,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造化罢,强求不得。”

    聂无双正搓着的手停在半空,缓缓眨了眨眼,“真是听君一席话……咳咳,桐桐,那你想成亲么?”

    “我?”谢芙桐摸摸下巴,笑眼弯作天边的月苗苗一般,“我只想凭艺学多挣些银钱,奉养乳娘,拉拔小丫,我还要回返家乡,找寻爹娘……有这许多事没做呢,唉,何以家为?”

    聂无双被这老气横秋的模样给逗笑了,转念一想又满面戚容,“宋氏五女有她们父亲支持,可我若誓要修仙不愿结亲,阿爹非锤我不可……”

    “神仙就不成亲了?若不成亲,‘神仙眷侣’这个词儿又从何而来?”谢芙桐随手摘了枝翠绿修长的竹叶把玩,眨着眼好奇地问。

    聂无双一噎,倒被问住了,搔搔头皮,“神仙结亲自然是有的,佳偶也有,怨偶也有……”

    谢芙桐恍然大悟,一拍手道:“弄玉萧史,牛郎织女!我小时候听阿娘讲过。”

    “嗯。”聂无双垂眸,脚尖轻轻点地画着小圈圈,“从前看列仙传的时候,弄玉萧史的故事,倒也颇让人动容的。故而我想……”

    “嗯?”

    聂无双猛一抬头,抓住谢芙桐的胳膊,“桐桐,你帮我去探一探,那卫家郎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聂无双点头如捣蒜,央求道:“好桐桐,帮我这一回,就一回……”

    谢芙桐一脸无奈,连连摆手,“双双,不是我不愿帮你,可是,唉,这怎么能行?成何体统……”

    “体统?什么体统?体统能有我要紧?哎,哎你别跑啊,别跑!”

    一阵风吹过,乌云悄悄将月亮遮蔽了大半。有两人从路旁树荫的阴影处走出来,看着两名少女如脱兔般嬉笑着跑远。

    其中一名年轻男子似乎意犹未尽,伸长了脖子,痴痴望向少女背影消失的方向。

    他身边的妇人美目流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看呐?小心眼珠子掉下来!”

    聂无忧回过神,讪讪道:“姨娘,孩儿如今进内院多有不便,今日多亏了您,才能一解相思之苦……”

    “呵,我算什么!你如今大了,能记得谁是你生身母亲就不错了。”胡姨娘好似呷了半坛子醋,忽然想想来气,啐了一口,“彩云那小蹄子不中用,连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都拿捏不住!还有李氏那老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聂无忧不解,“姨娘,您让彩云撺掇着李嬷嬷,寻个由头坏了芙儿……芙姑娘的名声,这又是为何?”

    “还能为何?傻子,还不是为了你!”胡姨娘戳一戳儿子的额头,被他呆愣愣的模样逗得咯咯笑了几声,“若不赶紧想法儿使点绊子,你早晚得叫她一声嫂子了!”

    聂无忧闻言皱起了眉头,迟疑道:“您是说,大哥他……”

    胡姨娘撇撇嘴,“八九不离十。我冷眼瞧着,这姓谢的小娘子是个精明能干的,若归了老大,哼,那岂不是如虎……如虎……”

    “如虎添翼。”聂无忧以拳击掌,满面不虞。

    “没错,正是这个理!”她朝庆余堂方向努努嘴,“那位若添了左膀右臂,更要将家产把得密不透风,你爹也必然更向着那一头,到那时,你还能落得到好?”

    聂无忧眼底闪过一丝戾色,“姨娘深谋远虑……那现下我们该怎么做?”

    胡姨娘扯了帕子按一按鼻翼旁的脂粉,慢条斯理道:“办法嘛,自然是有的。彩云那蹄子自个儿贴上来,你便照旧温存着,先吊住她别撒手。李氏那老货有个宝贝孙子一向看中彩云,对她言听计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之,必要让你称心如愿。”

    聂无忧细细听了,眉心舒展开来,“姨娘心疼孩儿,孩儿心里明白着呢。您放心,芙儿无所倚仗,将来必定会将婆母当作亲娘孝顺,您就等着享福吧!”

    胡姨娘白他一眼,“你个没出息的,焉知你爹不会给你寻个高门贵女,比那没爹没娘的小娘子不是更强些?”

    聂无忧嘿嘿一笑,搓搓手,“高门贵女自然更好,先将芙儿收了做小也使得,两全其美,两全其美!”

    他脑海中浮现起那身量如裁、眉目如画的一抹丽色,心襟不由得一荡,舔舔干燥的嘴唇,嗓音都低哑了几分,“姨娘,我已等不及想要尝个鲜了……”

    三月的天就像孩儿的脸,前一日还暖阳高悬,转眼就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来。这一下就是三天,直到第四天,才又放晴。

    “哈——”

    谢芙桐打个呵欠,手指抹掉眼角的泪花,继续撑着下巴假寐。

    连续三个晚上,她都被聂无双拉着联床夜话,软磨硬泡非要她应允帮忙“掌掌眼”。

    “桐桐,我心里实在乱得很。这样,你去替我探一探,甭管那人好不好的,这日后倘若要退亲,咱说起来也更有底气不是?”

    “让我去打探,就是为了退亲?兹事体大,我怎能替你做主,再者说了,要掌眼你为啥不自己掌?”

    “我,额,人家害羞嘛……”

    “…………”

    “总而言之,后半辈子究竟远遁深山还是流连红尘,我的终身可就全指望你了啊!”

    “…………”

    整整三个不眠之夜啊!说得风雅些,这是闺中密友夜聊心事,要说得那啥一点……

    “这不就是熬鹰嘛……哈啊……”

    谢芙桐呵欠连天,只得勉强自己睁大了眼,从鸿鹄楼二楼窗口望下去看看风景。街上游人小贩熙熙攘攘,估摸着趁天色放晴,出门踏青的不在少数。

    “谢公子久坐,请慢用。”

    茶博士单手托了个填漆茶盘“咚咚咚”一溜烟跑上楼来,左肩搭一块洁白方巾,麻利地从茶盘内取出个小盖钟并两碟茶果奉上。

    “多谢小哥。呵,好香的雨花茶!”谢芙桐如闻梵音,掀开茶碗盖刚闻了一闻,精神头立马回笼不少,“店家生意这向可好?方才没见着掌柜的,可是去了别处?”

    “托赖还过得去!掌柜的……嗐,您前些日子不是拿了新菜单模子来么?我们掌柜喜欢得紧,照葫芦画瓢刻印出来些许,专供了贵客,只不过……”

    他伸长脖子左右瞧一瞧,手背虚掩住半边脸,压低嗓门道:“不过看样子,您这买卖是打水漂喽!咱们掌柜这是打定了主意,坑了您的东西还装傻充愣,故意躲着您呐。啧啧,抠搜,抠搜得很!”

    谢芙桐失笑,“无妨,客人喜欢就好。我本预备多绘些四季菜单,还有美食美器如何搭配的法子,既掌柜无意,买卖不成仁义在……”

    “仁义那是没有的。”茶博士小哥双目炯炯有神,咬字都重了几分,“半点也没有。”

    “……好。咳,小哥,托你打听个事儿。”

    “公子请讲。”

    “你们这鸿鹄楼乃升州数一数二的食肆,号称茶酒饭三绝。敢问一声,平日里可有哪些贵客……常来?”

    “那可多了去了,大大小小的官儿,来来往往的财主,便是庐陵郡公也曾来过,他可是当今吴王殿下的亲戚,还夸小的泡茶点茶功夫不错呢!”小哥挺起胸膛滔滔不绝,语气里带了丝骄傲,“不知公子想问的是谁?”

    谢芙桐挠挠脸颊,不知不觉眉毛眼睛鼻子皱到了一处,硬着头皮道:“可有卫……”

    “咣当!”

    话音未落,楼下大堂传来一声巨响,随即一片人声嘈杂。

    谢芙桐眸中闪过讶异,身边几桌食客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溜雅间的门也纷纷打开,众人陆续倚到二楼回字形走廊阑干旁,朝着楼下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哎哟嘿!活阎王又来了!”茶博士小哥刺溜一下窜到楼梯口,探了探头又折返,眉毛都耷拉下来半条,却还不忘一脸好奇地问:“谢公子方才问可有位……有位谁?有哪位?”

    谢芙桐怔了怔,愣愣地忽闪几下眼睫,指一指楼下,“现下,我倒更想知道这是哪位……”

    “嗐!他呀!”小哥没弄明白谢公子心心念念想打听谁,满脸遗憾,挠挠头道:“您不常来,故而不认得。他前一段是咱这儿的财神爷,这一阵嘛,成阎王爷了……严家是本地有名的皇商,前阵子有位娘子来咱们楼里抚琴卖艺,这位严三爷见天儿的来捧场……”

    “说的可是如烟姑娘?”谢芙桐略一思忖,想起是有这么位年轻女子,貌美如出水芙蓉,行动如弱柳扶风,琴抚得也好,让人印象颇深。

    “正是呢,那位娘子您见过?”

    “有一面之缘,她……”

    “爷,您老行行好!这可不能砸!”

    楼下显然是金掌柜正抖着嗓子哀嚎,谢芙桐微一迟疑,忍不住也踱到围观食客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瞅了一瞅。

    鸿鹄楼一楼大堂相当宽敞气派,一张张八仙桌原本擦得锃亮,各式各样的吃食酒菜一应俱全,墙角还摆放了数十盆应季鲜花。这才片刻工夫,桌椅花盆已一片七倒八歪,残羹碎瓷洒落遍地,原本雪白的粉墙仿佛开了染料铺,酒水,茶汤,菜汁,泼了个五颜六色。

    谢芙桐原以为楼下客人必定全给吓跑了,谁知除了几名老弱避得远些,大多食客都缩在墙角柱子后边探头探脑,一脸兴奋模样。

    她瞧着有些稀奇,一扭头见身旁食客及茶博士小哥、跑堂小二等人,也是一分惶恐两分紧张七分兴奋的神情,一个个都眼睛发光,心道原来看戏乃人之常情。

    只有回廊尽头处一个雅间,门柱上雕了“竹隐”二字的,房门仍然紧闭,仿佛对外头这般巨大动静都不感兴趣似的。

    谢芙桐不由得朝那边多望了几眼,未及多想,楼下又响起一阵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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