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物华轩阙少人力,遂雇江夏县百姓谢氏三郎……为画工巧匠,断作价直面议结定……今欲有凭,立契存照……”

    聂无双捏着书契,双手轻轻颤抖,渐次转为手臂、肩膀及至全身不停抖动,终于忍不住仰天长啸。

    “哈哈哈哈哈……笑死吾也!谢、谢三郎?!”

    她揩一揩眼角崩出来的泪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桐桐,你替物华轩、天宝阁当枪手画工这我知道,你手绘出来的金银模子、首饰款样精致漂亮又与众不同我也知道,可是,可是,这谢三郎究竟是个什么鬼!哈哈哈……”

    “小试牛刀,不足挂齿。另有云想斋和花想亭,物华天宝家老板说改日亦会替我牵线。”谢芙桐欠一欠身,作出谦虚的样子,特意补充道。

    “至于谢三郎么……”她眨眨眼,“行走江湖,扮作男子便利些。”

    “哈哈,好你个桐桐,这般有趣之事竟不呼朋引伴叫上我,真不够义气……”

    “啪!”

    只听重重一掌拍在炕桌上,房中众人俱吓得心惊肉跳,两名少女吐吐舌头安静下来,不再旁若无人般谈笑风生。

    徐夫人额头青筋隐隐爆起,目光沉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最终落到谢芙桐身上。

    “芙儿,我当真未曾想到,你会是这般做派。”

    她的眼神中糅杂了失望、痛心及一丝嫌恶,谢芙桐猛抬头瞧见,心中顿感五味杂陈,嘴唇微动了动,随即垂眸抿唇不语。

    升润两州、广陵江夏一带地处吴国,乃大周朝最为富庶的藩国之一,物阜民丰,时气开放,百姓大多对“士农工商”这一套不大在意——吃饭皇帝大,各凭本事挣钱粮养家糊口,比啥都紧要。

    外加近年来时局起伏,各地兵祸、灾患不断,面上虽仍是歌舞升平,底下却隐隐有暗流涌动之势。今朝有酒今朝醉,里外里这么一激,反让有钱人更愿意一掷千金。

    银楼饭馆,衣裳胭脂,哪家不为了招徕人客出尽百宝?如谢芙桐这般能写会画,又鲜少讨价还价的“巧匠”,自然受到青睐。

    “娘……”聂无双见气氛低沉,试图祭出撒娇大法,“桐桐她……”

    “住口。”徐夫人压抑怒气,横了她一眼,“越大越骄纵,哪有几分姑娘家的样子?李嬷嬷有句话倒没错,说不定真要成了亲才像个样呢!”

    聂无双不敢顶嘴,鼓起两个腮帮子,一跺脚将书契塞到李嬷嬷眼前,赌气道:“嬷嬷可看仔细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不快给表姑娘赔礼!”

    李嬷嬷半个大字不识,装模作样将书契拎远了横看竖瞅,撇撇嘴道:“双姐儿糊涂,说不准是个什么假文书,啧啧,专用来糊弄人的!”

    彩云悄悄伸长脖子瞅了瞅,她颇认得几个字,没看几句,一滴冷汗从鬓边淌下来。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正是呢,这,这也不好算什么凭证……”

    聂无双给气笑了,刚要上前一步说话,脚尖忽踢到一样物事。她怔了一怔,低头捡起来仔细一瞧,顿时喜出望外。

    “凭证?这就是最好的凭证!”

    她手中那枚银锞子铸得小巧精致,如意八宝纹络细密绵延,团团围绕两株美丽的花朵。

    一株是荷花,另一株绘有五枚花瓣,小小一朵毫不起眼,沉静素雅中透着清丽灵动,正是桐花。

    聂无双眉飞色舞,双手捧起银锞子递到徐夫人面前,“娘!您瞧,桐桐画得多好看!芙蕖伴桐花,可不就暗合了她的名字,真是个小机灵鬼……”

    她自顾自口若悬河,谢芙桐眼看徐夫人不豫之色愈来愈盛,刚要上前打断,只听门前一声响动。

    管事嬷嬷掀了帘子进来,向前禀道:“大人回府了,吩咐在夫人这儿摆饭。”

    徐夫人余怒未消,冷冷道:“不敢劳他大驾,就说我身子不爽利,请大人去东跨院歇着便罢。”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李嬷嬷大惊失色,吩咐管事:“去回大人,就说夫人知道了,快去!”

    又切切叮嘱:“旁的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半句都不许多嘴!”

    徐夫人扭过脸去不理会,管事嬷嬷见状心领神会,安排侍女们各行其事,随后自去复命。

    “夫人莫耍孩子脾气,在大人跟前偶尔使个小性儿也罢了,可万万不能便宜了东院那小贱人!”

    李嬷嬷此刻已浑忘了方才与谢芙桐这桩官司,一把抓过徐夫人的手,凑向她身边耳语。

    她年老耳背,自以为一番“窃窃私语”,实则早已人尽皆闻。聂无双翻了翻眼,转过身装作没听见,专心把玩手里的银锞子。

    谢芙桐一个外人更觉尴尬,只得照旧眼观鼻,鼻观心,只是蓦然瞥见彩云神情有些古怪,不免心中好奇,多看了几眼。

    过不多时,庆余堂外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夫人,夫人!你还好么夫人!”

    谢芙桐眉目舒展,偷偷从袖子下面勾一勾聂无双的小手指,只见她亦是一般无二的神色,二人颇有默契,忍笑退到角落里。

    徐夫人早已被哄着起身收拾停当,于正厅黄花梨木方几旁正襟危坐,余光瞥了一眼来人,冷峻的神情微微一变。

    “听闻夫人抱恙,我鞋都未及穿妥就跑来了!”

    聂行俭一身家常衣裳系得歪歪扭扭,发鬓略见凌乱毛糙,显然是拾掇到一半便匆匆赶来。

    他人到中年,仍颇为俊朗挺拔,此时眼中满含忧虑之色,坐下轻握住徐夫人的手,气息都有些不稳,“未曾想到几句争执,夫人竟会晕厥,是愚夫的不是,让夫人受苦了。”

    徐夫人顿了一顿,摔开手去,皱眉道:“堂堂一州刺史,不衫不履,成何体统。小厮们服侍不尽心,就该狠狠责罚才是!”

    聂行俭朗声一笑,浅浅作个揖道:“夫人说的是,现下,就偏劳夫人了。”

    徐夫人尚且忸怩,李嬷嬷已满面喜色亲自将她扶起,恭送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室更衣。转身恰巧望见谢芙桐、聂无双二人在角落里咬耳朵,不时捂着嘴嘻嘻哈哈,气又不打一处来。

    “谢家小妮子,你竟还有颜面在此地嬉皮笑脸,若我是你啊,臊都要臊死了。”

    两名少女各各愣怔,未曾想到她还要歪缠,聂无双探头见母亲不在,胆子更大了几分,一挑眉便要驳斥。

    谢芙桐按住她的手,上前一步朗声道:“嬷嬷想是糊涂了。我有物华轩所签书契并保人,银锞上铸印有我的表记,不知嬷嬷究竟还要何凭证?”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嬷嬷是夫人身边的老人了,我一个外来之人,本不欲与嬷嬷起什么龃龉。只是,嬷嬷几次三番要将‘盗窃’这般重罪安到我头上,那就莫怪小女唐突无礼了。”

    “你,你待怎样!”李嬷嬷勃然大怒,几乎要将手指头戳到谢芙桐鼻子上。她还嫌不足,扯过身旁面露惶恐的彩云,“你识得几个字,你来说,杜鹃鸟儿叫作什么祸害!”

    彩云战战兢兢扭头回望一眼内室,咬了咬嘴唇,“叫作,叫作,鸠占……”

    话未说完,扑通一声跪下,急急低声道:“奴婢该死,奴婢知错,表姑娘好心好意送了银子与我,是奴婢一时糊涂,以为表姑娘……还求姑娘和表姑娘大人大量,饶了奴婢这回!”

    聂无双又气又急,瞪着她恨恨跺脚。她素喜彩云性子机灵服侍勤谨,万没料到今日竟会有此一着,故而更觉愧对好友,当下眼圈就红了。

    谢芙桐与她心意相通,怎会不知她所想,反过来劝慰聂无双不必挂怀,又朝一直侍立在侧的翠书使个眼色。

    翠书会意,她本就同徐夫人几名贴身侍女相熟,立即向众人低语几句。

    诸人皆知今日之事可大可小,若让家主知晓,一个闹得不好,都得陪着受罚,岂不是无妄之灾?众人遂一阵连哄带劝,如风卷残云般架着李嬷嬷出了庆余堂。彩云耷拉着脑袋,亦由翠书押着暂且挪了出去。

    须臾,聂行俭从头到脚拾掇得神清气爽,携了夫人从内室出来。也不知他说了多少好话,徐夫人双颊已恢复了血色,眼眸处微微泛红,一脸含羞带怯模样,连李嬷嬷被卷走了都未曾留意。

    恰好管事嬷嬷来请用膳,谢芙桐推辞不得,便随聂氏一家三口进了花厅。

    东梢间小花厅内,一应吃食俱已准备妥当。许是知道家主难得在夫人处用膳,厨娘卯足了一百二十分工夫,烧花鸭烧子鹅腊肉松花什锦盘,道道菜品都花了十足的心思,色香味一个不落。

    这一顿饭吃得各人心满意足。桌上残羹撤去,众人漱口浣手毕,聂行俭长长舒了口气,捧起一杯清茗,施施然问道:“方才饭前,在内室好似听见外头有吵闹声响,不知所为何事?”

    徐夫人正捏着香帕轻轻擦拭唇角,闻言手上一顿,觑着聂行俭的神情,吃不准他忽有此问究竟有心还是无意,略一斟酌,淡然道:“大人许是听岔了,除了大人今日同我针锋相对,庆余堂内又有谁敢大声喧哗。”

    一番话说得聂行俭有些讪讪的。谢芙桐闻言面不改色,聂无双已委屈地噘起嘴,想要同父亲诉说一二,徐夫人适时打断,“若要说有人敢大声喧闹,这儿倒有一个。说起来,大人还是歇了那议亲的心思吧,一来我不同意,即是她本人,也是不愿的。”

    “哦?竟有此事?”聂行俭缓缓捋一捋须髯,“双儿为何不愿?”

    “我,我,这,这……”

    聂无双两条眉毛几乎拧成麻花,忽然一拍脑袋,这才发现除去听李嬷嬷说了几句胡话,实则并无人当真向她解释议亲之事,遂字斟句酌道:“我都不知道那家儿郎姓甚名谁,如何愿意……”

    聂行俭哈哈一笑,显然误会女儿害羞,温言道:“那家儿郎同你哥哥差不多大,年纪轻轻已任升州防御使兼楼船副使一职,前途不可限量。”

    徐夫人轻嗤一声,“自然不可限量,你怎不说说他爹是谁。”

    聂行俭轻咳了几下,无奈看一眼妻子,“他……家世门第颇高,先王还在节度使任上时便收养了他,赐姓刘,后又做了卫大人养子改姓卫,卫大人官拜淮南行军司马……”

    “什么?竟有这许多养父!这莫不是就叫那什么什么,三姓家奴……哎哟!”聂无双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就被谢芙桐在桌底下踢了一脚,雪雪呼痛。

    “叮”的一声,聂行俭手中的茶碗重重磕在八仙桌台面上,发出脆响。他眯了眯眼,一脸似笑非笑,虽未发一语,却比呵斥更让人心惊。

    徐夫人瞪了聂无双一眼,打岔道:“齐大非偶,我仍觉着此事不妥,改日替咱们双儿择一门清贵人家,还是读书人为好……”

    “我不成亲!”

    聂无双石破天惊一吼,谢芙桐拦都拦不住,暗道事情不妙。

    果不其然,徐夫人沉下脸,“你这孩子怎的老嚷嚷不想成亲,也不怕羞……”忽然眉头紧皱,狐疑道:“你莫不是还耽于什么搜神记,什么列仙传那套劳什子吧!”

    “夫人多虑,双双今日有些疲累,才会出言不逊,我这就陪她回房歇着。大人,夫人,恕小女二人告退……”谢芙桐赶忙起身,拼着在聂氏夫妇面前失礼,拉起身边这二愣子便要离席。

    聂无双破罐子破摔,犟头倔脑,“但凡女子,做甚都非要成亲不可!白日飞升,羽化成仙,修道的好处不止于此,还有明心静气,澄澈思绪之功效,唔唔……”

    后面的话,并非她不想说,而是万万没想到谢芙桐那细胳膊细腿力气倒不小,她被捂住嘴扯了出去,实在没机会再大鸣大放。

    二人临走时叮呤咣啷不小心碰倒了几只杯盏,侍女们早已被屏退,未得允准不许踏入,花厅内一片狼藉。

    聂行俭沉默半晌,看向妻子,“事到如今,夫人仍觉亲事不妥否?”

    徐夫人握紧了手中的丝帕,咬牙不语。

    聂行俭捏着几缕胡须叹道:“可惜双儿不及芙儿稳重,瞧芙丫头进退有度的样子,双儿若有她的一半,你我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徐夫人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聂行俭瞅着她的神色,还有心思调笑几句,“怎么,我夸芙丫头比咱们双儿强,夫人不高兴了?”

    “谁生的女儿谁清楚,双儿确是不懂事,我也没那般小心眼……只是,唉,只是芙儿那孩子,也有些不成样子,不说离经叛道吧,骨子里竟有丝桀骜不驯的味道……”

    聂行俭轻笑,“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因为无忌的缘故,你才一向对芙丫头若即若离,总不肯亲近。”

    他见徐夫人不置可否,沉吟道:“既然孩子心仪,咱们做父母的考虑一二也无妨,总不好太伤了无忌的心。芙儿家底太薄了些,自然做不得正室,但若单论人品相貌,芙儿也不差什么,她又与双儿要好,将来姑嫂和睦……”

    是是是,不光这好那好,那小丫头还有本事挣钱呢!徐夫人心里这么嘀咕,嘴上却不好当真说出口,生怕丈夫以为自己苛待了谢家丫头,于是仍板着脸道:“既人品好相貌好又对双儿好,咱们收作义女,改日备份妆奁替她发嫁也就罢了。”

    聂行俭听话听音,本也就是随口一说,自然不与妻子打别,只一心要说服她同意聂无双与卫氏的亲事。

    徐夫人一只耳朵听丈夫又在絮叨卫氏的好处,一边心中将先前那番要发嫁谢芙桐的话翻来覆去倒腾了一遍。

    忽然灵光一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在她的脑海中隐隐约约成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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