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周城。

    楚别月沿着长廊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之前不多时就能碰到一两个疾行的仆从,现在要走好一会儿才能碰见一个。

    她这一路出奇的顺利,今日内城站岗、巡逻的人那么多,却轻易让她找到了没人的地方翻墙进了后院,这一路遇见的人要么远远瞧见了她就避开,要么就当没她这个人,从她身边过时眼风都不带给一个的。

    难怪她爹能搞到内城后院的布局,连大小姐晚上会一个人在后院角落、角落的位置都清清楚楚,分明是主君刻意放给她们的嘛。

    她就知道!哪怕是主君那么厉害的人,在竞争少君的时候都少不了她们这些大世家的支持,更何况这位大小姐。肯定是要从她们这几家里挑人的,挑中的未必是她们中的谁,而是她们背后的势力。

    当下周家明面上一共七位圣者,主君是其一,有三位直属于主君,剩下三位她爹、燕凌他爹、卢子琛她爹身后各有家族,前者是直属近臣,后者算是封疆大吏。今日周家大选,便是要选大小姐的直属近臣。

    大选汇集了周家境内所有二十岁以下有天赋的人,善文善武的都有,楚别月觉得筛人的人实在该去治治眼睛了,什么货色都往这儿送,乌泱泱一大群几乎把议事殿外的广场站满了。

    她们站在殿外,簇拥着丹墀之上的大小姐,殿内站着的是如今周家最有权势的大人们,他们也簇拥着中央高台之上的周家家主和夫人。

    尽管外面和殿内隔了段距离,但场面也足够骇人了。大部分人噤若寒蝉,她甚至瞧见几个吓晕过去的,也有胆子大的,和她一样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人。

    大选的安排不知安的什么心,先是将她们一群人放在内城外院一起住了五日,然后今日所有人一起在大人们的见证下拜见大小姐,所有人依次报名字见礼,大小姐有没有记住谁的名字她不知道,但她们中的有心人应该记住了不少名字。明日开始单独进见,来得人这么多,怎么都得两三日,她们还要在一起住两三日。

    住处只规定了不得动手、伤人,其余一概不管,前几日里已是暗潮汹涌,小动作不断,接下来的这两日,更是有得热闹瞧了。

    热闹看多了也无趣,更别提这热闹还有她的份,这几日来她这儿试探的,交朋友的,要以她为首结党的,要唯她马首是瞻的,一个接一个,烦人得很。

    既然要在她们三家里选人,做什么要把她们放到这群人里面,下午拜见大小姐的时候,其他人战战兢兢,她们三个却轻松自在,她左边的卢子琛一脸事不关己,右边的燕凌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时不时还露出点轻蔑嘲讽,看得她拳头都硬了。

    既然想要她们三个先和大小姐培养感情,提前把她们叫来不就好了么,做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大晚上的,搞偷偷摸摸这出。

    说真的,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被选上!

    这位大小姐明显就成不了事啊,虽说下午的时候挺像那么回事撑住了场面,唬住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是有什么用?她是残灵之人啊。也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竟让她跑这一趟。

    人由身体和灵组成,人生而有灵,灵散人亡。身体会生长变化,灵也会,灵会分化成识、念、灵根或者魔种。

    世间有乾坤两气,灵根和魔种能分别将乾气和坤气转化为特殊的“炁”。

    世间分“实”、“无”两极,各成世界又彼此重叠,人生活在“实”界,念能感受到“无”界。因为无,所以一切皆可有,一念起,万物生。动念,以炁为媒介,就能从无到有,将某些东西具象化,世人称之为术法。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凭空产生,各类术法是已经成功的尝试。

    识是人的灵魂,人可以没有念、灵根、魔种,却不能没有识。“无”界一片混沌,消弭一切,也包括识。识越强大,越不容易在使用术法的时候迷失在“无”界里,越不会被“无”界吞噬。

    所谓修炼,便是通过修行让识、念、灵根或者魔种更强大,炁的量更多、质更佳,以及熟练术法。

    灵根、魔种和念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灵根、魔种的人感受不到世间的气,更不会有念。这样的人被称为残灵之人,残灵之人无法修炼。

    不能修炼的人在这世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受制于人,任人宰割,出身再尊贵也没用,依靠旁人庇护终归是镜花水月,长久不了。

    又走了好久,终于让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还不止一个。

    稍远处的亭子里坐着个小姑娘,上半身没骨头似的靠在旁边的柱子上,椅子和柱子都用垫子仔细包过了,看起来倒真是常待的地方。

    下午见时,这人一脸正色,通身透着矜贵,大约是她站得高,锦衣华服,背后又是大殿,竟让楚别月觉出几分庄严和压迫感来。那时只偷偷打量了几眼,这会儿仔细看来,小姑娘粉雕玉琢,眉眼精致,是明媚不带一点儿攻击性的长相。

    月光像是拢在她身上,她看起来整个人发着光,美得不似凡尘之物。有风拂过,树影斑驳摇曳落在她脸上,明暗交织,冲淡了出尘之感,让人无端联想起月亮高悬于深渊之上的景象,美丽、神秘又危险。她看着远处,两眼无神,像个精致又脆弱的人偶。

    哎,楚别月在心里叹一口气,虽然她向来不喜欢这些好看却没用的东西,但此刻心肠也软了几分。

    “喂。”

    和谐的画面被打破,这声“喂”听起来怎么也称不上友善,楚别月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虽然并不是在和她说话,她也没有为任何人打抱不平,只是单纯的,觉得燕凌欠揍。

    一定要揍他一顿,楚别月想。

    坐着的那个毫无动静,完全不像周围有人的样子,太自然,楚别月有一瞬间都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周晔雪——”燕凌拖着尾音,语气轻佻,“大小姐,我是燕凌,大小姐知道我吧。”

    周晔雪还是一动不动。

    燕凌皱起眉,觉得这人太不识抬举,他走上前,一把扯住周晔雪的衣领,强迫她转过头来。

    楚别月在看见燕凌伸手时几乎要一步踏出、过去帮忙了,但她没有,不想掺和进去。她在心里大骂燕凌猖狂,周晔雪再怎么样也是主君现在唯一的孩子,今日大选又是这样的阵仗,他怎么敢。

    周晔雪看向燕凌,眼神不善。

    燕凌却笑起来,“这样才对嘛,我和大小姐说话,大小姐就得好好听着,记住了吗?”

    周晔雪没说话,眼神疑惑。

    燕凌笑得更加恶劣,他凑近了些,见周晔雪后退,更开心了,“卢家和楚家都对大小姐这么个残灵之人不感兴趣,只有我,大小姐甚合我意,我会全力支持大小姐的。”

    他看着周晔雪的眼睛,期待这双漂亮眼睛露出惊慌失措、屈辱或者愤怒的样子,“大小姐应该清楚,你这样的人,只有找个坚固的靠山抱紧了,才能守住你的尊荣,没有人想要你这样的累赘,只有我,你只能选我。”

    周晔雪安静地看着燕凌,她的眼睛如深潭,映出燕凌的影子,她还是没有说话。

    就在燕凌心里嘀咕这人该不会是个傻的吧的时候,看见周晔雪微微偏了头,他正要开口,突然察觉到强大的术法波动,他丢下周晔雪,猛地后退。

    燕凌退得已不算慢,但这个火系术法爆炸的威力太大,他避不开,法宝挡下了伤害,他被掀到数丈之外,有些狼狈。

    是符,而且是张观复境高阶的符。

    符的等级用了和修炼境界一样的称呼,即“练气、筑基、金丹、观复、从道、圣者”六类,每类又有初、中、高阶之分。

    燕凌看向爆炸中心,亭子连带周围一大圈都被炸毁,原本他现在的位置都是保不住的,但周家内有压制境界的阵法,境界连带术法的威力都会被压制,所以才没有波及太多。

    烟尘散去,周晔雪站在水面上,毫发无伤,看向他的眼神无波无澜。

    想质问她是疯了么的满腔怒火突然就凉下来了,燕凌下意识后退一步,做出防御的姿态。

    周晔雪不是残灵之人吗?她怎么能用符?

    符也是术法的一种,画符需要念和炁,即便是使用画好封存的符也需要念和炁,虽然后者用到的念和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还是需要。

    周晔雪出生至今反复测过不知多少次,无一例外,她没有灵根,没有魔种,也不会有念,她不可能能用符。

    那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周晔雪能用术法?为什么能用?她能修炼?

    她本就不是残灵之人,还是现在不是了?世间从未有过残灵之人生出念和炁之事,主君寻到了法子?还是说主君故意放出了她是残灵之人的假消息,为什么呢?

    事情发展成这样完全在燕凌意料之外,他大惊之下甚至有一丝害怕,这害怕不知源头,来得莫名其妙。

    他不该害怕的,他父亲是圣者,他是父亲最在意的孩子,便是主君也不能轻易将他如何,周晔雪算什么。

    他离金丹境一步之遥,他看不出周晔雪的境界,但她才八岁,不可能比自己强。

    内城之中未经允许不得携带任何攻击性法宝,他身上没有,周晔雪即便有,她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少,他带着护身法宝,即便身在内城带得少,应付周晔雪足够了。

    他没有害怕的理由。

    可他忍不住想,若是周晔雪能修炼,她的天赋如何?她本就是周氏和宋氏之女,若是还有不俗的天赋,甚至不需要不俗,只要有那么一点儿,她在周家的地位都会远远高于所有人的想象。

    而且搜集的消息不是说周晔雪沉默寡言、安静温顺么,谁家温顺的人一言不发抬手就是杀招?哪个正常人会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用这种威力的符?!再有法宝护身,她就一点不怕吗?

    燕凌心中一团乱麻。

    不要自己吓自己,燕凌安慰自己,若她真有天赋,主君没有隐瞒的理由,主君对她的态度也绝对不是在意疼爱的样子,她威胁不到自己。

    周晔雪眼神越过燕凌,往远处看了一眼,喃喃道:“得快一点。”

    下一瞬,符纸接连往燕凌的方向飞去。

    !?

    到底什么人!为什么!会给一个八岁小孩这么多高杀伤力的东西?!

    燕凌想逃,才跑两步就撞到了“墙”上,他低头,地上不知何时有了阵法。

    燕凌大惊,什么时候?周晔雪会阵法?!

    他强行镇定下来,没关系,只是简单的困阵,很快就能破的,只要给他一点时间。

    可是来不及了,周晔雪的符已经到了。

    燕凌所有的护身法宝勉强挡住了七张符,还是在周晔雪那个疯子用了两张从道境符的情况下。

    第一张符的冰刺没有伤到他,反而破了困住他的阵法,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后面的符就接踵而至,每一张都正好拦在他准备逃跑的方向上。

    他的护身法宝并没有完全挡住最后一张符就彻底破碎了,剩下的伤害燕凌用尽全力抵挡,还是受了重伤。

    他躺在地上,看着周晔雪一步步从容靠近,突然想到,他来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样子,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他们的处境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对,她真的处在自己现在的境地过吗?

    周晔雪在燕凌身前五步处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燕凌咳出一口血,挣扎着坐起来,他没有抬头,满脸阴鸷,却是服软的语气,“我意气轻狂,冒犯了大小姐,弄成这样是我活该,还请大小姐看在我父亲的面上,高抬贵手。”

    燕凌想不明白,周晔雪怎么敢将他伤成这样的,她这样便是彻底得罪了燕家、得罪了他父亲,即便她能拉拢其他两家,也不该与他家势同水火。

    某个答案在脑中一闪而过,但燕凌不敢也不愿意去想。

    一并抛在脑后的还有方才他轻贱周晔雪的事实,以及是他先做出让双方势同水火之事的。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他踩别人天经地义,别人对他稍有不敬都是罪大恶极。

    燕凌觉得周晔雪做到这一步已经很过了,她不敢也不能再对自己如何,但凡她还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她没法和主君交代,也承受不起燕家的怒火。

    但周晔雪就是个疯子,没人猜得透疯子在想什么,他不敢赌,只能先稳住周晔雪,多拖一点时间,这么大的动静城卫也该到了,那些人不敢让自己死在这的。

    好一个周晔雪,来日方长,有她遭罪的时候。

    周晔雪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思考了一会,还是不解。

    “我知道你有个厉害爹,巧,我也有,我爹还比你爹强,我也比你强。”

    周晔雪伸手去接月光,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语气平淡。

    燕凌正要抬头,感觉到有术法波动,还没来得及弄清楚那是什么,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好像下雨了,脖颈处也是一片湿润,他伸手去摸,满手猩红。

    他似乎听见了清脆的铃声,意识开始混沌,他不明白,周晔雪,她怎么敢?

    燕凌的气息彻底散去,周晔雪才走近去看他。

    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来烦她。

    也不明白,他想些什么东西。

    她下午才在高台之上俯视了他们所有人,这人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他能欺负的人呢。

    只看了两眼,周晔雪就觉得无聊。

    她环顾一圈,听到动静赶来的城卫都默契地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没有靠近,大约是被这一片废墟、鲜血横流的场面震住了,虽说不是什么大场面,但绝不是该出现在内城后院的场面。这场面不好收拾,他们犹豫着,一时不敢上前。

    还不错,周晔雪想。

    时间以及符的位置、威力都控制得还不错,把燕凌留在这,让会拦住她的人赶不及,最后一张符只会让燕凌重伤,再无反抗之力,不会要他的命,即便有人赶来了,也不会插手,她停了手,不会有人想到,杀招在后面。听风铃不仅是件极强的防御法宝,更能乱人心神、引导人产生幻觉,确保远处的人察觉不到她动了手,也不给他们任何抢救的机会。

    周晔雪想到了有意思的事,突然笑起来,笑容明艳动人。此情此景之下,却显得诡异。

    她蓦地看向一个方向。

    “看够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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