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别月诧异地转过头,她的表情还有一点懵。怎么个意思这是?

    噢好像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楚别月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周晔雪这前后的反差,这人难不成还是个会好好听她娘话的乖乖女?楚别月一哆嗦,这就好像突然发现一个满手鲜血、凶悍至极的杀人魔其实是某户人家里唯唯诺诺的小媳妇儿,哪儿哪儿都透着诡异。

    她注意到话的内容,敛神细想了想,还是不太明白,今晚当然是主君的安排,但总不能是主君让她杀了燕凌吧?

    她想问得清楚些,“你竟然会这么听你娘的话?”

    “……”

    啊啊啊啊她在说什么啊,楚别月崩溃,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啊。

    周晔雪伸出的手有片刻怔愣,但动作如常,她没有回答。

    就在楚别月被自己蠢到准备出言揭过这场尴尬的时候,听见周晔雪说,“我有点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她将手里的东西吃完,手重新缩回斗篷里,“我还没有想好,在那之前,姑且认为娘亲说的,就是吧。”

    愣住的人变成了楚别月,这个回答,连同周晔雪这个人,都很奇怪。

    楚别月隐隐有种感觉,周晔雪好像在一些所有人默认的,“本该”如此的事上,少了些默契,少了那份“理所当然”。

    就好像今晚的事,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弱势方,应该采取更加温和、妥帖的方式,可她偏要和燕家父子硬碰硬,甚至她的攻击性更强些。

    就好像她说“正确”,这并不是个需要多加思考的问题,因为正确与否是由人来判断的,所以正确本身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得失和利弊。高处之人的一言一行都是正确,登临高处之前高处的人会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登临之后你的一切都是正确,所以该思考的是如何登高。

    该说她是个小孩子吗,小孩子才会意气用事,才会在这样莫明其妙的地方有一些奇特的想法,才会对一些没用的事情揪着不放,大人的时间都很宝贵,都知道轻重,许多事情自然而然。

    可周晔雪哪里像小孩子,她平等地冲所有人呲牙、张嘴要咬,手段比大人还要剽悍。

    她好像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她今晚看似出格可事后想来一切都像是计划好了,她掀起了浪,若不是自己在最后关头发疯,几乎是全身而退,她好像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

    但她的知道不是为了趋利避害,而是为了更好的发疯,她不去计较得失,不去网罗每一分利益,反而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些没用的事情上。

    楚别月觉得她身上有种割裂感,能将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看得清楚,却在一个简单清晰不怎么需要思考的问题上疑惑、驻足,能明白好坏得失,却偏要任性。

    周晔雪察觉到了楚别月的异样。

    她只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楚别月问了,她答了,不是不能说的话,但她不想听别人感想和见解,她本来就不爱听人说话,尤其那些为了说而说的话。

    她会找到答案,从漫长的时间中和她见到的世界里,路过高山和纷扰,得到她自己的答案。

    楚别月半天没有再开口,周晔雪开始不耐烦,她不觉得楚别月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但楚别月应该有些想法,她多想一点,自己就能少说两句。

    楚别月倒是多想了,可是多想的方向歪了点,她好像还卡住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想这么久。

    周晔雪不想再在其他事情上浪费口舌,直接道:“这次大选是父亲的安排,我并不愿意,我什么样你现在知道了,燕凌什么样你也知道,你觉得,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和燕凌放到我不喜欢别人踏足的地方,会发生什么。”

    当然会发生今晚的事,楚别月想,这话让她从不知道飘到哪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表情变得认真,“主君要对燕家发难,想让我家来做明面上的发难方?”

    还是有脑子的,还好。

    周晔雪的表情缓和了些,她略一点头,“你和卢子琛,父亲选中了你。”

    “主君觉得我会主动掺和进你和燕凌的矛盾里?所以你把我扯进来也是因为这个?”楚别月有些怀疑,“杀燕凌也是主君的意思?”

    周晔雪本想一个“嗯”结束对话,但想到之后,她皱起眉,按下不耐,“是因为这件事,还是本来就选了你或者楚圣,我不知。你出现在那里,就是颗好棋,能不能用上,看我自己。父亲的目的大约只是挑起矛盾,让你们两家对上,闹成这样,是因为,我不高兴。”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周晔雪帽檐下的神情变得危险,“有我没办法违逆的事,也有很多我可以做的事。总不能有人让我不高兴了,我不高兴地看着他们高兴,想让我不好,就得有谁也好不了的觉悟。”

    周晔雪沉寂下去的烦躁又开始冒头,她将帽子往后扯了扯,看向楚别月,眼神冰冷,“你觉得自己很无辜?既非一无所知,又是受益者,没做什么是因为没来得及,你有什么好无辜的。你只是运气不太好,找上了我,我这儿只有两种人,安静待着的和可以随便玩弄的。”

    周晔雪看着楚别月逐渐愤懑的神情,笑了,笑得有些残忍,“觉得不公平?你应该清楚啊,人生来便参差不齐,哪来什么公平。这世间就是个巨大的斗兽场,强者决定一切,强的时候为所欲为,遇到了更强的就开始叫嚷公平?”

    她垂下眼,眼神有些涣散,语气飘忽,“即便有人筑起了名为公平的高塔,将人关在塔里,可那塔建在斗兽场上,塔本身,也不过是某人的领地。”

    失神不过须臾,周晔雪眼里浮起凶光和兴奋,视线上移,“你难道不知道么,这世间有我娘亲那样的好人,也有我这样的恶鬼,想找人玩就要准备好啊,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东西呢,玩不过又输不起,这可怎么好。”

    楚别月呆呆地望着周晔雪,周晔雪盯了她片刻,眼里的情绪倏地散了,她转过身,重新用帽子遮住脸,靠在墙上,闭上眼平复心绪。她有点累了,今天说的话大约是平常小半年的量,先前就受了伤,来了这地方还强行用了术法。

    宋时晴没给她带药,也不知是没听说她受了伤,还是药被收走了。储物戒里那些东西的作用卡在个很微妙的位置,寒狱的力量被抵消掉一部分,剩下的大约在她们承受能力的边缘,既不会让她们真有个什么,也不让她们好过。

    看来父亲有点生气呢,周晔雪心里一片漠然。

    楚别月的心情随着周晔雪的话跌宕起伏,听到最后,她的心情复杂,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是因为周晔雪话里直白的蛮横与恶意,而是因为她的话,听着别扭。

    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觉得自己的一切无限重要,其他人微不足道,觉得自己做的事无论如何都是应该的,都是有理由的,都只是为了得到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驾车出行,车轮碾死了路边的蚂蚁,车上的人不会知道,因为它们不足以被看见。人宰杀牲畜,理所当然,它们只是食物,它们值得被考虑的只有长得好不好。

    她该如之前那般,一句“你能如何”就够了,而不是谈什么无辜和公平。

    如她所言,公平不该出现在她嘴里,是不是公平、什么是公平,都不是她该思考的问题。

    而且,真的好奇怪。

    都是从田野往森林里走的,田野安稳却贫瘠,森林危机四伏却丰沃富饶。森林里猎手遍地,他们的猎场不只是森林,还有田野。为了活得更好,甚至只是为了活下来,田野里的人都得往森林里去,学着保护自己,学着狩猎。

    猎手收起利爪,给猎物们留条生路?锋利嗜血的刀心甘情愿收敛锋芒?做梦呢,那可是生来就是要见血的东西。

    周晔雪的话里却隐隐有这样的意思。

    因为宋时晴?宋时晴的一切于周晔雪不该是需要引以为戒、时时警醒自己的反例么。

    她究竟在想什么,又到底想要什么呢。

    没有人再说话。

    寒狱里的日子没有楚别月想的那么糟,可能因为她们不是这儿的目标“来宾”吧,她们只是被关着,除了偶尔有人送来辟谷丹,没人搭理她们。

    花了几日习惯了身体上的不适之后,楚别月发现寒狱的力量也不是完全负面的,在重重控制、削弱之后,这力量对她的威胁变得很低,她尝试着感受和对抗这力量,发现它竟能起到类似磨刀石的作用,只是这力量到底凶猛,不能长时间接触。

    宋时晴的吃食没能再送进来,周晔雪也没闹腾,她这一个月很是平静,大部分时间都靠着墙发呆,偶尔打坐,偶尔皱着眉浅眠。她的脸色越来越差,呼吸也微弱了许多,如果不是来的那天听见那位说会有人看着她们,楚别月早就叫人了。

    倒不是多担心周晔雪,主要她如果有什么好歹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也不知她当初想来这儿的时候,有没有料到这地方对她来说会如此难捱。

    那场对话过后楚别月和周晔雪没再说过话,两人各自待在角落里,相安无事。这大概就是好好相处了吧,楚别月想着。

    一个月很快过去,楚别月兴奋极了,总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虽然并没有想象中难受,虽然她还借着这儿的力量涨了点修为,但她依然对这破地方没有半点好感。

    牢房门刚一打开,楚别月就起身往外走,她这次是吃了大苦头了,得回家好好躺着。她起身之时扫了一眼周晔雪,但立马将视线收回,周晔雪可用不着她管,她才懒得废这时间废这心呢。

    楚别月走出门,瞧见外面的人,暗暗吃惊,周越竟然在这儿,宋时晴却不在。

    楚别月很是恭敬地行了礼,周越只略一点头,没什么表情。他向来如此,沉稳内敛,是周沄渊绝对的心腹,帮着周沄渊统管周家上下,若论实权,他几乎是周沄渊之下第一人。

    楚别月一个人先跑出来了,他好像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儿,看到后面慢吞吞走出来,还披着斗篷,脸色明显难看的周晔雪,他的表情也没什么波澜,似乎并不意外,他抬起手,微微颔首,道:“大小姐,主君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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