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则是彻底怔愣当场。

    妍妹妹这一年来,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掉他的邀约,本以为是有意避嫌或是别的什么,他本还十分失落。

    却原来,妍妹妹是瞒着他们练习武艺,就等着这一天到来,让他们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他仍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自己就被扔到军营里摸爬滚打,虽有小姨夫的看重,到底陈氏子弟不服气,屡屡挑唆旁人寻他晦气。

    那段时日是真的苦,对方根本不讲什么武德,一群人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二话不说就开打。

    更休要提,那时候初出茅庐的舅舅严格治军,有意拿他当标杆,每日对他进行拉弓射箭,扎马步负重跑步的高强度训练。

    那阵子回家前,霍去病总要费尽心思遮掩身上的伤口,以免阿母卫少儿担忧。

    伤口好愈合,风尘仆仆筋疲力竭的神情却逃不过阿母的眼睛。卫少儿自己便是穷苦人家出身,也没少劝过儿子知足长乐。

    奈何霍去病心性坚毅非同常人,又心心念念要护住卫长公主平安,才咬牙坚持到今时今日。

    “妍妹妹,你何苦呢?小姨夫从小将你捧在手心里,你可不要脑子一热就想学书里的故事。”

    霍去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报太大希望。

    “才不是什么故事!”卫长公主争辩,“分明是女史讲过的,商朝有个妇好将军,还是王后呢,战场杀敌丝毫不落人后。”

    眼见光论道理说服不了卫长公主,霍去病摊开自己的双手给她看。

    “你瞧我手上这一层层的茧子,还有这些小伤口。你最爱美了,不怕将来像我这样吗?”

    谁知卫长公主做的远比霍去病想象中还要多,干脆也摊开自己的双手。

    只见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大拇指关节处也多了厚厚的茧子。从前弹琴的玉指拿起了刀剑,不仅没有削减卫长公主的半分美丽,反而使她更多了一层精神气质。

    一滴泪水落在卫长公主未结痂的伤口处。

    霍去病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妍妹妹,我答应你。从前是去病哥哥不好,没看到你的决心和意志。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一定要吃这些苦头,上战场杀敌呢?”

    “去病哥哥为什么想去打仗,我就为什么想去。你有你的梦想和追求,莫非我就没有?既为皇女享天下养,我不希望只有婚事能作为筹码回报江山。”

    更何况,如果有朝一日她也立了功,打破了过去女子不能进军营的规矩,是否会获得封侯的荣耀?

    待到那时,待到那时——

    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寰宇既肃,万国来朝,是否也该轮到她,享一享那福分?

    “谁也不能主宰我的人生。”

    或许是能与心爱之人并肩作战的诱惑打动了霍去病,也或许是卫长公主眼中的光芒太过耀眼,任何人都不忍看它磨灭,霍去病去了宣室殿,在帝王面前长跪不起。

    “什么?你说你要带妍儿上战场?”

    刘彻惊怒交加,一不留神便摔了杯盏。

    从前长女学习骑射,刘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女儿能够强身健体长命百岁,也没有去阻止过。却不料这个女儿心比天高,全然不顾及后方的父母担忧她!

    “战场是什么地方,妍儿不知道也罢了,你霍去病难道不知?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有个好歹,朕怎么同皇后交代?”

    霍去病梗着脖子跪在原地,“臣当然知道公主千金贵体不可有所闪失,臣也定会保护好她。”

    “放肆!你能保护好她?你拿什么保证?”

    霍去病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回答。

    刘彻便苦口婆心劝起霍去病来,“朕知道,你和妍儿一起长大,妍儿崇拜你,也想做个少年英雄。可是朝廷和军营都有规矩,朕不能带头破坏了去。”

    可霍去病是什么人,哪里将规矩礼法全放在心上过。

    “臣不明白,陛下拔擢舅舅和臣统领军队,便不是破坏了惯例吗?何况贵族女子进军营本有先例,如何也算不上破例吧。”

    刘彻真真是被霍去病气了个倒仰。

    长女出生时他的欣喜依稀可见,破例封长女为长公主,朝中也是有反对之声的。

    况且帝王心术,哪里轮到一介小辈和臣子来质问。

    他并没有什么给霍去病解释的必要。

    “朕要听听妍儿自己的说法。”

    霍去病只得告退。

    夏日炎炎,眼看舅舅卫青再一次率领大军出征,霍去病也整日里忙的不见人影,而阿父那里还没有一个说法,卫长公主坐不住了。

    十三岁的小公主时不时擦擦脸上渗出的汗珠,咬紧了牙关不肯放弃。

    若是这一点点炎热都受不了,阿父便更有理由不许她上战场了。

    烈日高悬,并无一丝凉风吹拂。宣室殿内,刘彻由宫人侍奉打着蒲扇,心中叫苦不迭。

    “妍儿?”

    长女的到来使得刘彻心情大好,忙不迭招手要长女近前。

    “阿父,妍儿可好久没见过你啦。”卫长公主坐在刘彻身边,早有乖觉的宫人摆好了棋盘。

    刘彻捻起一颗黑子,随手下在正中间,“妍儿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说吧,找阿父又有何事啊?”

    卫长公主执白,定了定神,将棋子下在黑子斜前方,“阿父为何不许妍儿上战场啊?”

    刘彻心知长女的性子,好言相劝道,“自然是阿父阿母心疼你,不愿意你吃苦受累,望你平平安安一辈子的意思。”

    卫长公主颇有些触动,眼中也闪烁出几分泪光,“阿父阿母爱我之心,我当然都知道。天下百姓怜爱子女之心,莫不如是。妍儿也想如舅舅和去病哥哥一般,有朝一日为国效力。”

    几个回合下来,刘彻落子的速度变慢,“妍儿,三思而后行,走一步看十步,才是取胜之道啊。”

    卫长公主谢过刘彻教诲,又提出自己的看法,“妍儿以为,攻即是守。如果攻击足够快,对方根本没有出招的机会。”

    顿了顿,卫长公主犹嫌不足,加了一句。

    “何况阿父也是喜欢敢闯敢拼的新一代,譬如舅舅和去病哥哥这样的人,不是吗?”

    刘彻大笑,将手中未落的棋子甩回棋盒,“凡事过犹不及啊。妍儿,你还年轻,该多给自己留条后路的。”

    阿父固然愿意长生不老庇护你一生一世,可焉知世间不如意之事发生在何时。

    阿父不能够拿你冒险。

    谁知卫长公主灿然一笑,“阿父所指的后路,是嫁给曹襄哥哥吗?若真如此,请恕女儿不能从命。”

    妍儿笑的真好看啊,眉毛与眼眸间都染上了青春的光彩,与子夫简直如出一辙。

    记得建元二年,平阳府初见子夫,她也是妍儿今日这般的神态。

    人人都说,卫长公主样貌肖似其母,性情却是十足十像了父亲。

    其实不然。

    子夫这个人呐,平日里瞧着温柔似水,可若是打定了主意,刚烈决然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孩子们,想来是随她多一些。

    这个孩子是他与子夫的第一个孩子,还未出生的时候,他便梦见子夫在梓树下弹琴。

    那时朝野上下都质疑他的生育能力,连亲舅舅都因此与淮南王暗通款曲。是子夫和妍儿打破了这一切。

    更别说这个孩子命途多舛,还在子夫肚子里的时候,就被各方人马算计着打掉。能顽强的长到今日,刘彻琢磨,定是个有后福的孩子。

    犹记得,长女出生之时,他欣喜如狂。没有众人想象中的为了性别而失望,是发自内心的为一个血脉相连的新生命而感动。

    坐在子夫床边,他喜极而泣。

    子夫吃力的抬起手,擦干他的眼泪,笑着对他说,陛下,您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刘彻足足琢磨了数个日夜,不眠不休。终于定下了“妍”字。

    他是这么同子夫解释的。

    “妍者,慧也,状女子之美也。我们的长女,定然会是这个天下最美丽、最聪慧的孩子。同你一样,子夫。”

    子夫还含笑锤了他一下。

    “阿父?”卫长公主的声音拉回了沉思的刘彻,“阿父是想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刘彻收敛了情绪,子夫太倔,自从有了王氏,便再不肯他在椒房殿过夜了,“你和襄儿不也是一块儿长大吗?”

    卫长公主从刘彻偶尔的失神与恍惚中瞧出些端倪,又联想到阿母每每对阿父的怪异态度,便从中猜出了大概。

    卫长公主并没有选择戳穿。

    “阿父,曹襄哥哥是与女儿一起长大没有错。可是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女儿希望有一个两情相悦琴瑟和鸣的夫婿,来度过漫漫长路。”

    曹襄哥哥心中的人,卫长公主也隐约知道些。一个叫做清浅的,平阳侯府的小侍女。

    对方伴随曹襄哥哥许多年,自是情深义重,卫长公主本也无心横插一脚,惹来双方都不痛快。

    年年方寸惜香草,不知人间琴瑟多。

    姑母平阳公主和阿父自是不将一个小小的侍女放在眼里,认为对方翻不出什么风浪,而她却不愿轻视一对相爱之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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