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离开的第一日。

    春季的气氛依旧在蔓延,被雨水洗过的天比宝石更透亮。

    宿醉后的头很痛,身体也绵软无力,眼前总漂浮着各色的彩光,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影子。

    邵宴清想:他必须要去工作,要在仅剩不多的时间里,让邵阳看到自己的成绩。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打不起精神......

    邵宴清又一次望向前方,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却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咚,咚。

    忽而,有人敲门,力道与频率像与记忆里相同。

    邵宴清心一颤,极快地答:“进来。”

    慢慢得,门被推开,缝隙越来越大,视野越来越广。

    他专注地盯着,掌心泛起汗意,心跳在不知觉中极快。

    可缝隙间露出的并非裙摆,而是再普通不过的西装裤腿。

    耳畔似听见啪的声响,刚升起的希望又沦为泡影。

    继而是烦躁,无边的烦躁纷拥而来,啃咬着,仿佛要吞噬他的血肉。

    邵宴清按揉着眉心,低声问:“情况如何”

    “我找到了姜珊所在的医院。”

    刘科将整理好的文件放于桌面,“姜珊已经脱离危险,但一口咬定是许小姐逼她自杀的。周围的媒体很多,我猜测,大抵是有人想借机炒作。”见邵宴清面色阴沉,忙补充,“姜珊的病房外有保镖看守,媒体是进不去的,不用担心会走漏风声。”

    邵宴清:“......许嘉呢。”

    刘科:“许小姐辞去了平宁剧院的工作,手机号码也已经变更。”停顿,声音更低,“所以暂时无法联系到她。”

    邵宴清起身,披上外套就要往外走。

    刘科:“诶,你去哪啊。”

    邵宴清:“抽烟。”

    刘科看了眼腕表,又说:“半小时后还有会议,要记得回来啊。”

    “嗯。”

    审批,开会,看材料。

    像机器一样无休止地轮转着,可忙碌后的疲惫仍无法遮掩心中的空虚。

    工作常在深夜结束,邵宴清孤身回到别墅,却又长久地站立于门前。

    他不想进去,或者说,是不想看见那空荡荡的厅堂。

    黑暗令他感到无法言喻的惶恐,他想要欺骗自己:许嘉是睡着了,而并非已经离开。

    以往,一楼靠南的窗户总会亮着灯。

    只要打开门,就能看见揉着眼睛的许嘉迷迷糊糊地走向他,用睡醒时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宴清,你回来了。”

    他微笑着张开双手。

    许嘉会抱住他,脑袋靠着他的胸膛,轻声劝:“快去睡觉吧,别让自己太辛苦。”

    可是现在,诺大个屋子内瞧不见丝毫的亮。

    明月被云雾遮盖,隐于暗处的虫鸣像鬼魅的啼哭。

    邵宴清合衣坐在车内,沉默着望向那扇窗户。

    待到太阳升起,才驱车前往公司。

    许嘉离开的第三日。

    天空又稀稀落落地降了雨,气温在潮闷中逐渐上升。

    二楼的舞蹈房已经完工,整体的模样比效果图还要精致。

    地板是红木的,玻璃边角有天鹅元素的设计,订做的顶灯既明亮又不会显得刺眼。

    许嘉不在,这份准备多时的礼物,就只能于风雨中逐渐蒙尘。

    邵宴清将房间钥匙交给黄妈,让她每三天来打扫一次。

    “那个......邵先生。”

    黄妈双手捏着钥匙,惴惴不安地问,“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邵宴清沉默。

    中年妇人的语气更急,手指磨搓着衣角,絮叨:“都怪我不好,年纪大就容易忘事。去本家前应该提前解开那锁,怎么偏偏就忘了......”

    邵宴清蹙眉:“锁?”

    黄妈一愣,微驼的脊背愈加佝偻:“是的,锁,我没有解掉柜门的锁,夫人当时肯定很为难。”身体前倾,眼里满怀不安,“邵先生,我想向夫人表达歉意,她以后还会来到别墅吗。”

    心里有期待,却不知如何回答。

    邵宴清察觉黄妈眼底的急切,只是悄然移开目光,搪塞般地说:“将钥匙保管好。”

    许久,黄妈才轻声说‘知道了’。

    许嘉离开的第五日。

    刘科依旧没有打探到关于她的消息。

    她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甚至连半分痕迹也找不到,干净得仿佛是从未出现过。

    邵宴清看向摆于桌面的戒指,那是许嘉唯一留下的东西。

    原先的怅然已经化作愤怒,他不明白为什么许嘉一定非要离开。

    爱很重要吗?

    如果许嘉爱他,怎么会轻易地抛弃他呢。可如果许嘉不爱他,又凭什么要求他付出同样的感情。

    是被耍了吧。

    一定是的。

    邵宴清坚定地想,心中的愁闷就越烧越旺。

    他开始怨恨许嘉的离开,疯了似地去打听她的下落:“无论花费多少代价,我都要得到她的住址。”

    刘科一个劲地答好,临了又有些犹豫:“找到后要怎么处理,是起诉,还是直接封杀?”

    话落,是漫长的安静。

    刘科把不准邵宴清的主意,却本能地想为许嘉求情:“其实我认为—”

    “将她带到我面前。”

    邵宴清轻声道,“我有话要问她。”

    刘科一怔,微张的唇缓而改变形状:“......好。”

    许嘉离开的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

    时间仍在不留情面地推进,白昼到黑夜又再次回归白昼。

    《天鹅与梦》项目进展得十分艰难,邵平南多次出手干涉影片制作。

    约定好的演员纷纷辞演,甚至连导演都以各种委婉的理由回绝他。邵阳的病情持续恶化,医院已是第三次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可他全部费尽心力,依旧没能找到许嘉。

    许嘉离开的第十二日,阴,云叠着云,夜空中瞧不见星辰。

    邵宴清将项目的近况告知邵平北,即使用词足够诚恳,依旧被骂得狗血喷头。

    废物,没用的家伙,不配做邵氏的子孙!

    邵宴清任由父亲怒骂着,长睫低垂,表情冷漠而更显木然。

    直到邵平北发泄完全部的怒火,他才稍许欠身,礼貌地在告别后离开。

    夜已深,总不自觉想起许嘉的脸。

    这个时候,她会在哪里,会做些什么,也会......思念自己吗。

    邵宴清望向黑漆漆的夜空,喉间泛起酸,心里的某处又开始抽痛起来。

    他无从知晓答案,只能点燃烟,在尼古丁的刺激下寻求慰藉。

    身后传来推门的细响,有脚步声落于背后。

    邵宴清侧目,狭长的眸子稍许眯起:“......母亲。”

    冉凤华:“放弃戒烟了?”

    邵宴清不答反问:“是您在掩盖许嘉的行踪吗。”

    冉凤华拢起肩头的披肩:“我要完成对她的承诺。”

    邵宴清蹙眉:“承诺?”

    冉凤华看向他的眼睛:“不要在纠缠下去,你应该还给她平静的生活。”

    “纠缠?”

    邵宴清重重地咬着这两字,开口却带笑意,“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原来叫作纠缠。”

    冉凤华平静地问:“你爱她吗。”

    邵宴清一愣,转而怒:“这个问题根本不重要!我想找到她,是要惩罚她的背叛,她不该—”

    发顶遭到温柔的触碰,话音戛然而止。

    邵宴清避开冉凤华的手:“请您......不要这样。”

    冉凤华微笑,眼神有悲伤:“我们很久没有如此亲近了。”转身,望向漆黑的夜,“放下许嘉吧,这是我对你忠告。”

    邵宴清:“......”

    冉凤华:“勉强不会有好结果,况且你和她本就不属于同个世界。”

    “您无权干涉我和她的事。”

    邵宴清冷声说,“至于您说的承诺,我会亲手将它打破。”

    冉凤华垂眼:“那你就试一试。”笑,提步向前去,“祝你好运。”

    许嘉离开的第二十日。

    刘科带来一对奇怪的夫妇,两人自称是许嘉的父母,想来此打听女儿的下落。

    男人穿粗布衫,厚嘴唇,深色皮肤,手肘内侧有被汗与泥积攒出的黑线。女人嘴唇泛紫,黑粗的发被扎成马尾,操着别扭的乡音,一个劲地说:“许嘉答应给我儿子找学上,这会人却跑了。我们哪也找不到她,只能来拜托你了。老板,我们知道你有钱,你就帮帮忙,毕竟我们也算是你的父母。”

    邵宴清蹙眉。

    对面二人却不识脸色,依旧无休止地絮叨着,语速快而内容混乱,却句句离不开‘儿子’两个字。

    邵宴清看向刘科。

    后者怀以抱歉的笑,看一眼两人又掩唇咳,暗示着问是否要带他们离开。

    邵宴清敲桌子,打断那对夫妇的交谈:“说完了?”

    男人板着脸,女人谄媚地笑,问是否能达成他们的需求:“只要能保证小耀出国留学,我们以后肯定不来找你。你多关照关照,我们毕竟是亲戚啊。”

    讨好的,恶心的,矫揉造作的说辞,令邵宴清感到厌恶与窒息。

    眼前这对带有穷酸味的夫妻,根本不曾在乎许嘉的死活。他们说出的带有笑意的客套话,比粪坑旁的石头还要恶臭。

    许嘉从前竟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生活吗?她......一直都过得这般辛苦吗?

    邵宴清搭在膝盖的手攥拳,心口抽疼着,喉间泛起苦涩的味道。

    他瞥向刘科,对方会意,忙将那两只贪婪的野兽赶出房间。

    又是一阵喧闹,男人扯开嗓在骂脏话,女人则拍打着保安的肩膀,嚷嚷着什么投诉与报警。

    邵宴清冷眼看着他们,藏于暗处的脸并无表情。

    愚蠢的人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走向灭亡,邵宴清以邵氏的名声保证,至此后,他们再不会成为许嘉的束缚。

    三月末,漫天的柳絮成为迎风飘荡的雪。

    刘科的女友终于留学归来,整日黏在他身边,像只赶也赶不走的小狗。

    云层堆叠,两人相拥的背影在月色中更显朦胧。

    邵宴清站在窗外,沉默地望向他们,恍惚间,竟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与许嘉。

    那时的他与刘科有着相同的笑容,甚至连眼里的幸福都格外类似。

    如果刘科爱着眼前这位娇小的女孩,那么他对许嘉......

    邵宴清微怔,心忽地跳慢半拍,无边的苦涩奔涌而至,淹没他的口,鼻,逐渐剥夺他的所有呼吸。

    阴,晴,风,雨。

    在许嘉离开的第三十一日。

    他才猝不及防地明白,原来他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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