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事情之来龙去脉后,闻静踏入书房,欲上书奏请陛下裁决。

    小书生于案前奋笔疾书,烛光摇曳之下,鼻尖的小痣如同黑曜石般夺目,明月入户,清风吹衣,他分明是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

    怀青看的挪不开眼,忍不住轻声问道,“静郎就不怕,因此事遭到郡守报复?”

    闻静微微拧眉,却并未回应。

    忽而,她堪堪停笔,怀青见状,稔熟地拿起砚台和墨块。

    闻静默而不语,提笔沾上墨汁,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她才如释重负,摇着一把鹅毛羽扇,徐徐道,“君子贵人贱已,先人后已。本官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冤案发生而置之不理呢?”

    闻静抬手掠了掠耳边鬓发,沉静道,“陛下洞察秋毫,明辨是非,废止鬼神祭祀,开创科举入仕。此等明君,自是不会姑息冤假错案。”

    她顿了顿,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口吻,“更何况,我本官不信太子是这般急色之人。”

    怀青不露声色地松了口气,还好,孤在静郎心中的形象尚能回转。

    他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道,“在下亦是这般认为。”

    旋即心中五味杂陈,他既想恢复身份,解闻静燃眉之急,又不愿即刻返京,离开广陵。

    却不曾细想,为何不舍。

    月色朦胧,华丽的马车在郡守府悄然停下,车帘轻眺,一位身着明黄色锦袍,腰束白玉带的男子缓缓下车。

    徐州郡守见太子深夜造访,疾步上前迎接,脸上堆笑讨好道,“幸得太子殿下夜阑大驾光临,敢问殿下有何指示?”

    太子面色阴沉,厉声道,“你这蠢货,谁让你擅自将董逸处死的,偏偏还派个了个不知好歹的小官。现在那偏远之地的县令居然为了董逸告御状,若是此事闹大,连累了孤,惟你是问!”

    听到太子的训斥,郡守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太子殿下息怒!都怪臣一时糊涂,擅作主张,才酿成今日大祸!”

    郡守原本是计划等闻静将董逸斩杀后,将这冤命赖在他身上,以此便能置身事外。

    万般没想到,这黄毛小儿居然没有遵从他的命令,反倒细细审问,还有胆子告到御前。

    他苦着脸,告上一状,“殿下,微臣只是惜闻静乃您亲手任命之才,以为您对他青睐有加,故而才将差事交由他,为殿下分忧,谁曾想,此人竟如此不识抬举”

    太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表情,“你说那县令,乃孤亲手任命?”

    郡守暗自腹诽道,当初分明是您金口玉言让这小子鱼跃龙门,转眼便贵人多忘事了?

    他吞着口水,解释道,“是啊,殿下,去年底乡试,闻静中了解元,殿下翻阅朱卷赞赏有加,故而亲书任命,盖上太子金印。”

    见太子紧锁眉头,怕他不信,郡守再叩首补充道,“微臣亲眼所见,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呐!”

    太子沉默少时,而后硬邦邦道,“孤日理万机,怎会记得一小小县令。”

    郡守低下头恭声道,“是,是!殿下所言极是,还请殿下赐微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微臣这次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父皇已命本殿彻查此事”,太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喝道,“你这不中用的家伙,还得本殿亲自出马。”

    思及慕容钦亲手任命的广陵县令,他眼底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

    自带上人皮面具,他取而代之,成为储君,却心惧重臣之疑,生怕露出马脚,不敢过分亲近。

    长安之党羽他欲除之而不得,然则,一个江南小城的芝麻官他还处死不了吗?!

    *

    翌日,广陵县衙。

    闻静行礼道,“下官闻静,参见郡守大人。”

    “闻小县令快请起”,郡守微笑着摆了摆手,而后摸着胡须巧言令色道,“闻小县令刚正不阿,为民请命,本官甚感欣慰。”

    他一挥衣袖,仆从恭敬地端来一个精致的楠木食盒,盖面上缀着翠绿玉石,金丝巧妙地镶嵌于其间,端看外表便知价值不菲。

    郡守侧身递给闻静,和蔼道,“前日,本官便想嘉奖于你,没料到你脚步这般快,未能及时相赠。这不,本官今日特地千里迢迢带着上好的鹿脯给你送来了。”

    闻静心中蓦然一紧,暗道不妙,这郡守约莫是得知她告上御状,前来贿赂她,意在让她收手。

    她定了定神,面上宠辱不惊,淡然道,“在下身为一方父母官,理应为黎明百姓尽职尽责。略尽本分而已,怎敢收大人如此贵重的礼物。”

    郡守见闻静丝毫不上套,温声道,“诶!闻小县令何必妄自菲薄,你的才能,不仅本官看在眼里,太子更是青睐有加呀!”

    闻静轻叹一声,“大人抬举了,这身外之物,下官实在受之有愧。”

    郡守紧盯着眼前不为所动的黄毛小儿,心底犯嘀咕。

    真乃奇也怪也!里面黄金万两,这小子当真一点儿也不心动?难不成徐州除了那郭庆松,又出了一个清官,真是要了命了。

    郡守猛地咯噔一下,强颜欢笑道,“本官不过一片爱才之心,你还是收下吧。”

    见闻静还要推辞,郡守不耐地眯起眼睛,语气略带威胁,“闻小县令可别不识抬举,本官好话已说尽,再不收,便是不给本官面子了。”

    说罢,他冷哼一声,掸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静坐在太师椅上,沉思片刻,而后吩咐道,“蒲苇,打开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蒲苇提起食盒,手中异常的重量令她一惊,打开一看,除了第一层摆放了几块色泽鲜艳的鹿脯之外,剩下的皆为黄金,她急忙盖上盒子。

    闻静闭上眼,低声道,果然不出所料。

    蒲苇双手紧紧绞在一起,面上满是忧虑,“小姐…”

    闻静轻声打断道,“蒲苇,说了多少次,在外边唤我大人。”

    “大人”,蒲苇一愣,忙改口道,“郡守强塞这么多黄金,该如何是好?”

    她虽从未见过这么多黄金,但也知这绝非好事,她家小姐新官上任,若是被查出收授巨额贿赂,怕是要招来杀生之祸的!

    闻静揉了揉眉头,“慌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且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吧。”

    “对了”,她抬首问道,“怀青和盘石回来了吗?”

    蒲苇微微摇头,“午门斩首尚未结束,我听说,那几位异教徒被快要被百姓们扔的菜叶子给掩埋了。”

    蒲苇见小姐眉眼寂寂,试图逗笑道,“翟九那神棍,在下面看的怕是心惊胆战,再不敢骗人了呢!”

    闻静蛾眉淡扫,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甚是不安。

    “报!”

    一道急促声传来,“太子殿下驾到!”

    闻静突地转身,惊疑不定道,“什么?”

    她这小庙今日怎迎来这位大人物,她虽上书请奏,但措辞斟酌,对于储君强抢民女之举只字未提,为在陛下面前保全颜面,太子大可轻拿轻放,不予理睬。

    来不及思索,闻静速速跪下,垂首恭谨道,“下官广陵县令闻静,恭迎太子大驾光临。”

    太子阔步走来,目光幽幽扫过堂下纤细的身影,冷冷道,“抬起头来。”

    闻静轻抿朱唇,略一迟疑,才缓缓抬头来,不料望见刀削斧凿似的熟悉轮廓,心中如惊涛骇浪般翻涌。

    太子殿下,怎么和怀青长得一摸一样?

    众所周知,太子乃帝后唯一嫡子。

    她倏尔寒毛乍立,夭寿啊,究竟谁是狸猫,谁是太子?

    若是眼前人是太子,她私藏孪生面孔之人,大逆不道,无疑将招致灭顶之灾。

    若是身边人是太子,王权之争,亦是避免不了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这下莫不是要死到临头了。

    她强忍心悸,忽忆书中有言,事有轻重缓急,先抓主要矛盾。

    她顿时有了主意,双手作揖,快声道,“启禀太子殿下!方才徐州郡守私下以黄金万两相赠,微臣惶恐不已!”

    太子微微一顿,他原本将以受贿之名定其死罪,没想到这小小县令反应如此敏锐,反将一军。

    不愧为他皇兄亲点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闻静言辞恳切道,“微臣自问并无寸功,不敢收授如此厚礼,然郡守强加于此,堂下之人皆可见证,微臣斗胆请命,彻查郡守大人!”

    太子甩了甩腰间的龙纹玉佩,面色带着几分阴鸷,“闻县令果然克己奉公,既如此,本殿便暂歇此地,一查到底。”

    待太子銮驾远去,一道瘦影如轻燕般从墙上一跃而下,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静郎,吾已监刑归来。”

    闻静冷笑一声,遂以纤纤细手探出,怀青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被少年抵于墙间。

    “本官好心将你救治,你怎能给我唱一出真假太子之戏”,闻静一把扯下怀青的面纱,咬牙问道,“你是想置我闻家于死地啊?”

    见向来清冷疏离的小书生难得嗔怒,怀青噗呲一声拿出羽扇慢悠悠地给他扇着风。

    他浅笑道,“静郎莫慌,孤才是真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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