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际微曦,金乌方破晓而出,一只不知哪来的公鸡飞上了房顶,急不可耐地打着鸣儿,吵得闻静一个头两个大。

    她明明躺在榻上寐了一夜,可却浑身酸软,昏昏然然之间,她依稀记得做了一夜的梦,可这梦里有什么,又梦见了谁,她一概不记得了。

    她一般发梦,梦醒后,若记得清,这事便不会发生,或是照着相反的路径而走。若记不清,便极有可能发生。

    直觉告诉闻静,这并非一个好梦。

    公鸡啼叫个不停,闻静听得甚烦,凝脂的面颊像叶子戏里的白板一样板正着。

    一声一声的鸡语从屋顶透过窗传进来,她再也受不住,蹭地坐起身来,见毛毛睡在床榻边上,便轻手轻脚地下榻,快快开门。

    蒲苇连忙站起声来,“小姐醒了?怎么也不叫奴婢,奴婢这就打水来。”

    闻静却不急着起,今日她是要去西家村抓那河神与佛母的,那异教众徒常在三更时才开始作祟,日出正是补眠之时,想必白日得午时才会再度集众。

    一阵清风吹过,她瞥了眼略带着水汽的屋檐,半眯着眸,语气淡淡地吩咐,“不必,先去叫人把那只嚷嚷叫的公鸡给我宰了。”

    蒲苇起初一愣,小心翼翼地斜眼往上一瞧,见小姐眼下淡淡地雅青,立时转身吆喝道,“盘石!快过来!”

    闻静回屋里有气无力地躺着,不一会儿,鸡声消失殆尽,她终于静下心来,揉了揉犬儿毛茸茸的脑瓜,卷下帐幔安逸地睡了个回笼觉。

    再度醒来,还未睁眼,一道脆生生的燕语先传入耳中,“表姐,你这回可醒了罢?”

    沈嘉若眨着眼,乖巧地抱着毛毛坐在一边,似是有许多话欲吐露。

    闻静应了一声,透过软烟罗帐朦胧可见屋内并无旁人,便揽衣推枕而起,她虽可预见太子殿下在得知真相之后应不会拿表妹如何,但还是忍不住询问,“嘉若,殿下昨日可伤着你半分?”

    沈嘉若旋即像只被摇动了的拨浪鼓,连连否认,“未曾,未曾,太子殿下起先将我关押在一处,到了晚间,便派人将我放了。”

    “表姐,你可差点没把我害得不轻,怎不同我说那断袖的身份如此贵重,若早闻此事,我可不敢与你搭这戏台呢!”表妹撅着嘴嗔怪了好一阵,后又纳闷道,“不过,表姐,殿下对你痴心一片,你怎的不肯与他相卿?你若是嫁他,那可比鲤鱼跃龙门还稀罕,在咱们徐州,就是这个。”

    闻静失笑地看着表妹煞有其事地竖起大拇指,柔声解释道,“嘉若,你不懂。我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好在殿下宽宥于我,不然这事追究起来于我闻家无疑是灭顶之灾。再者说,婚嫁这终身之事可不是男女之间你情我愿如此简单…”

    若她是一名待字闺中的姑娘,太子确是个超一等的情郎,碰上了这等镶金带玉的天赐良缘可不得喜不自胜地绣起嫁衣?

    可她偏偏是个被前尘旧梦困扰多年的可怜人,故人虽已同前朝亡故,可崇信鬼神之风仍未止息,不论这异教的背后是哪方人士,一朝得偿所愿复古前朝,只怕到时杀人祭鬼、求神的灾祸只会日甚一日。

    她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人面兽心的教徒助纣为虐,还有那么多冤枉的百姓深陷其中,她便觉着可恨!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得安心。

    闻静思及此,不由发觉世事无常,她本对邪祟异教之事摩拳擦掌,谁料半路遇上了一位穷追不舍的太子,她当初救下他时,就该知道,他是个潜在的祸根!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有太子暗中襄助,她也不会在这等年纪便坐上县令之位,再后来,铲除异徒、告发郡守亦不能如此轻而易举。

    吉凶同域,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究竟是福还是祸,终是难辨呐!

    方今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闻静暗叹一声,端坐镜前,铜洗里的水还温热着,应是刚放进来的,闻静便懒得唤蒲苇,自行用帕子沾水略微擦了擦面颊,未施粉黛。

    沈嘉若半知半解地跟在后头,看着闻静素手利落地系上发带,追问道,“表姐,你如今还要扮男装吗?”

    闻静嗯了声,即日有要事在身,自然得便装出行,想必太子也不会有异议。

    闻静甫一出门,一张玉容俊脸映入眼帘,沈家表妹一见,登地将搭在表姐臂上的手给撤了回来,怯生生地行礼问安。

    闻静想起昨夜闹腾出来的乌龙,立时有些窘困,见罪魁祸首一副满面春风的模样,她暗暗生出了几分恼意,囫囵地做了个揖,便不满地蹙眉声讨,“殿下昨日兴师动众的做派,可得把我闻家上下吓个不轻。”

    慕容钦乐意惯着她,只凑过来,盯着闻静关切道,“阿静,昨夜可是睡得不安稳?难不成是孤昨日吓着你的缘故?”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想给闻静理理有些毛躁的鬓发。

    闻静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昨日两人好歹也是肌肤相亲的关系,如今又退避三舍起来。慕容钦也没计较,只是暗叹自己还需多加努力,才能赢取芳心,好在他已做了充足的准备。

    无碍,母后自小便教导他要疼惜心爱的女子,女子柔弱,需人呵护,左右他对阿静也算是知根知底了,自然得负责。

    说到底,也是他没分寸,还未成婚便看了阿静的身子,忸怩也是应该的,他厚着脸皮多求几日又何妨?念及此,慕容钦老实地收回手。

    闻静双手覆在脸上反复揉了揉好几次,眼神更清明了些,摆首道,“殿下勿忧,与此事无关,臣女只是梦魇了。”

    慕容钦询道,“可还记得是什么梦?”

    闻静只答,“记不清了。”

    慕容钦听罢,为不能替伊人解忧而生憾,转而想起膳堂里的佳肴,眸子又光亮起来,“阿静,你晨时不是被那公鸡给啼烦了吗?孤听蒲苇说了此事,便亲自捉了下来,还吩咐庖丁给你炖好了,你尝尝。”

    闻静轻笑一声,止不住地勾起唇角,打趣道,“臣女不过是同蒲苇交代了一句,怎的劳烦殿下亲力亲为了?殿下,如此厚待,臣女实在惶恐。”

    慕容钦泰然自若地拿过系在女郎腰间的羽扇,对着她慢悠悠地摇着,嘴里振振有词,“有道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我如今芳华正茂,我自当尽心竭力抓住这良辰美景,若是让你给跑了,等到年老色衰之时,万事蹉跎,岂不是只能孤家寡人看夕阳迟暮了。”

    进了膳堂,慕容钦更是如主人翁似的自如自在,夹了好几块肉到闻静的碗里,“来,快试试,这公鸡性属阳,不比母鸡适合煲汤,不过你今日身子虚,用来温补也勉强得当。”

    闻静眼如新月弯起,看着殷勤的太子殿下,嘴里连一句嗔怪都未吐出。

    一是君臣有别,他虽对她有情,她亦不该真的忘却两人之间的身份之别。

    二是如见故人,这番做派,和从前的自己,如出一辙,正年少,足风流,动了恋慕的心弦,就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不知不觉间,闻静常年萦绕在眉宇间的愁绪都悄无声息地淡了些。

    而一旁的沈嘉若,看看表姐,再看看太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起被太子奚落的场面,心里一阵委屈的嘀咕,“还男未婚女未嫁呢,本姑娘怎么看怎么都觉着已是举案齐眉、眉目传情、情投意合了!合着昨日的荒唐事,本姑娘竟才是最冤枉的!”

    用膳过后,闻静与慕容钦带着几个侍卫前去西家村,临行时慕容钦生怕闻静奔波劳累,还欲让她乘轿而去,惹得女郎无奈地小声驳问道,“殿下难不成,一朝得知臣女的身份便看低了臣女?臣女既能穿罗裙,亦能着红袍;既能坐轿辇,亦能骑马匹。”

    慕容钦不语,只是一味地含笑,暗道,不愧是自己心悦的小娘子,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他们到的还算早,西家河岸边此时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闻静在不远处翻身下马,一行人都乔装成了村民的样子,闻静虽看起来仍是一副白面书生的体态,但好在青衫破烂,活像一位不得志的穷秀才,好歹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融入其间。

    不多时,闻静便与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叟交谈起来,在得知老叟家准备将刚出世的小孙女献给河神当仙童时,她挂在脸上的笑意都凝住了,正当她要开口辩驳之时,另一位村夫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的衣袖。

    闻静略带戾气地回首一看,发现原是翟千,便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随他走到一旁。

    翟千悄声道,“大人,小的打探到,今日不只是佛母会来此地传教,连带着忆宁教的教主也会现身,那群人管这个叫‘显露真身’呢!”

    闻静鄙夷地冷哼一声,在这点上,她委实受不得一点诓骗,她倒要看看怎么个显露真身之法。

    慕容钦正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闲适地倚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待到村民渐多起来,佛母晓镜也终于来了,她今时不同往日那般平易近人,反而是着人抬了一尊莲花底座的轿子,双手捏诀,两眼炯炯有神,像话本里传的那般法相庄严。

    在她的身后,还有一尊肩舆,仅由几层白纱掩着,可里面身姿却神清骨秀,叫人只瞧上一眼便深觉不是凡夫俗子。

    此人端坐于内,什么也不必做,就让俗世的白纱化作了神界的仙雾。

    能在举手抬足之间就潜移默化地俘获人心之人,霎时间,闻静只能想到那个人。

    是他!是大司命!

    他竟然还活着!

    闻静脸色惨白地像在哭坟,仓皇低下头,难以置信地叨叨,“怎么是他…怎么可能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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