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光拂晓,鸟鸣阵阵。

    小文兴奋了一夜都不曾睡着一会儿,小武虽然矜持些,但是亮晶晶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内心。

    “我想永远住在这里!”小文说。

    “我也是!”小武说。

    父亲医死了刘员外家的小儿子,医馆被官兵砸了,父亲的宅子被抢走了,两人被赶了出去,没有亲戚愿意收留他们,两人颠沛流离大半年,被狗抢走过食物,被其它的大乞丐欺负。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安静的整洁的住所,不用担心被驱赶,不用害怕有成群的野狗眈眈而视。

    昨夜稀里糊涂被带了过来,小武记得,那几个人是不想要他和小文的,那是漠视的眼神,彷佛这两个小乞丐不存在一样,更甚之拿着剑的黑衣人是看死人的眼神,小武当时太害怕了,他只能攥紧小文的手强装镇定不发一言。

    宁清当时的确是想解决了两个小鬼头,以防止这两小孩到外边胡乱说话。是少主阻止了他要出鞘的剑,少主心善。

    木门外的宁清敲了两下门,没等里面应声,直接推门而入。

    “吃早饭。”

    两个白面馒头被放在木桌上,还有一份炒青菜,兄弟两人都看见了里面有好几片肉,多日未见荤腥,小文就要冲过来,好香啊,好饿啊。

    两兄弟的肚子同时叫了起来,哥哥的动作比弟弟克制许多,他重重拍了小文的伸出的手背。

    “谢谢。”小武说。

    小文讪讪收回手,然后超大声喊道:“谢谢!”

    小文六岁,小武八岁,在怎么经历了一番生活的磋磨还是有小孩心态,又或者颠沛流离的不够久,才会像这样保留着孩子的纯真。

    宁清被两双纯净的眸子忘得有片刻恍惚,随后言道:“吃吧。”

    关于二人的安置暂且不论,少主还没发话,就先让他们呆在这。

    却说闻翎这边。

    将裴溪朝带回来之前,宁清身上的杀伐凌肃之气已经惊醒了裴溪朝,宁清当机立断手掌批向裴溪朝后颈,裴溪朝没有看清来人,就已经晕过去。

    这人即使身受重伤警惕心丝毫不减,半路醒了一次。等回到锦绣苑后,闻翎安排府医为裴溪朝诊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闻翎先是感叹了一下裴溪朝此人坚韧的生命力,随之而来的是思思忧虑,这样坚强意志的人,能否和其谈好条件让她为天枢阁训练那批人呢?

    如果是之前的裴溪朝,闻翎难说有几成把握。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裴溪朝必然有所求,那群天牢里的裴氏族人,可都是裴溪朝的牵挂。

    驱车赶路,夜行找人,闻翎忙活完这些后休息了很久,在古代的这三年非常注重身体的锻炼和康健,但这一次持续工作的时间略长了些,且精神还处于紧绷状态。

    闻翎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快要到日中,日光于微风正好,吹来缕缕春的味道。

    如今休息完,神清气爽,闻翎在院中做了基础的训练,而后简单梳洗,穿上了锦绣阁未曾公开出去的衣裙,是浅蓝扎染,锦纱布料,在裙摆处用金丝线绣上了玉兰花。

    绕开正房,视野开阔,可以看到全府邸景色正是一派绿意盎然花团锦簇,穿过府中湖桥,到达府中一角处隐蔽的居所,苑门前的道路两侧种满了青竹。

    十二和十三轮流于暗处守在这里,以防里头的人出现什么岔子。

    屋内的人破晓时分醒了一次,欲要逃离,十二学着宁清赶忙进去把人敲晕,然后放到檀木床躺着。

    裴溪朝的外伤已由府医清理包扎了一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近乎于致命的伤,一道是刀伤,像是从背后捅的,一道是箭伤,箭头还在里面,他的衣服上全是血。

    府医此人,是宁沚手下的人,饶是见惯了各种伤者,还是暗暗心惊。给主家办事,不可多言,是以府医并未多问,只是叮嘱了些伤者需要注意的地方。

    闻翎过来的时候,裴溪朝已然醒来,不言不语,警惕地看着眼前救了自己的女人。

    他动作着想要撑起自己身体,不欲一副躺在床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裴溪朝顾不得后颈被打的疼痛,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包扎好的伤口因为裴溪朝的动作渗出血来,熟悉的撕裂的疼痛袭来。

    裴溪朝面色未变,强撑着自己靠着侧坐,他盯着逆光中的女人,不知对方是何许人也,更不知对方有何意图。

    他这样破败的身子,筋脉断了七七八八,日后是否能恢复另说,如今裴溪朝已是大夏的罪人,提起定安将军都是鄙夷,譬如那街巷里跑来跑去的孩童都会唾骂他这个叛国逆贼,又有谁还会怀念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呢。

    裴溪朝一直嘲讽自己,想着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死了还不知道会让哪些人如愿,凭什么他要去死?裴氏一族忠肝义胆,护国忧民,自幼父亲教导忠义二字,伯父体弱,做些布匹生意却散了家财救济穷人,还有裴府上下的贵女妇人,无不在外重礼让,谨谦卑。

    那些教导他善待他的亲人眷属,都因为定安将军与梁国私通,被他这个卖国求荣的罪人牵连,是他裴溪朝有罪。

    可是。他死了不要紧,其余的人该如何来救,该如何洗清冤屈,该如何向圣人禀明,裴氏溪朝,定安将军,有冤屈。

    “裴溪朝,三品定安将军。”

    情绪语法低沉的裴溪朝听到这称呼,猛一抬头,而后笑了出来。

    笑声将伤口撕裂,声音滑稽悲凉,他讽刺说道:“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我是个罪人。”裴溪朝说。

    “你是吗?”闻翎问他。

    裴溪朝张口却说不出来“我不是”三个字,因为所有人都说他是,他打了败仗,将士死伤过万,那些是与在军营里日夜相伴同生共死的活生生的人。

    他被押解回京,脚上上了镣铐,罪名未出,罪责以定。

    回京后裴溪朝才知裴家一族都进了牢狱,问斩、流放,一时间显赫的家族因为一人落败凋零。

    怎么不算是罪人呢?

    我是罪人。

    朝堂上证据确凿,物证人证皆有。

    裴溪朝等来一封认罪书,待他签字画押,届时裴氏一族将会消没在这大夏。

    押解时裴溪朝并未反抗,身上箭伤未愈,又添新伤。

    他伏在朝堂门外,想跟圣人要一个辩驳的机会。

    没有。

    而后是自称外祖那边的人将他救出,只救了他一个,却又在背后给了他一刀扔在了荒郊。裴溪朝爬到了一处荒庙,等待死亡将临。

    暴雨如珠的夜,他听见了马蹄声。

    怎么能这样就死了呢?裴溪朝可以死。

    那也得是死在战场上,死在与敌人的交戈中,而不是背负一身罪名窝囊的死去,所以在禁卫军到来之前,裴溪朝逃了。

    “你是吗?”闻翎又问了一遍,裴溪朝暗哑的声音,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我是。”

    似一锤定音。

    他是个逃兵,是个败将。

    “你背叛了自己的国家?背叛了大夏?”

    “是吗?”闻翎继续问裴溪朝。

    “我没有!”

    裴溪朝的情绪终于不是那样低落,有所波动和起伏,对于这个问题裴溪朝可以很坚定的说出否定的答案。

    可是这样就不是罪人了吗?他打了败仗。

    “那你就不是通缉令上说的叛国贼定安将军。”女声掷地有声,这是第一个相信自己的人,朝廷百官,民间百姓,都已经认定了圣人的诏令。

    “裴溪朝,我可以帮你。”闻翎循循善诱道。

    没有无缘无故的帮扶,裴溪朝现在不信任何的善意,他竖起棱角,满是沉郁:“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凭什么帮我?”

    打的仗已经败了,裴氏一族已经被关了,他现在与废人无异。帮他的人又想要什么呢?他能给别人干什么呢?

    大夏偃武修文,裴溪朝是别人眼中的鲁莽武夫,定安将军说的好听是年少有为,少年将军,可是说到底,达官贵人眼中是鄙夷的。

    裴溪朝因为昨夜上了药,包了伤,虽被强行打晕过去,但得以好好休息几个时辰,消去了些萎靡低沉,精神了不少,可是这种振奋却往另一个死胡同跑去。

    他就是个废物,救不了族人,洗不清冤屈,杀不了梁敌。

    不如死了,

    死了算了。

    一股子求死之志弥漫开来,闻翎看向颓丧的裴溪朝,冷漠开口道:“我帮你自然有我的理由,可是裴溪朝,如果还是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那还是陪着你们裴氏都去死好了。”

    虽为女眷儿童流放,可是流放就能都活着吗?

    闻翎态度自始未变,可是说出的话却转了个大弯。刚刚还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暖救赎,现在却说要不去死好了,彷佛那些人的生命无足轻重。

    自救下裴溪朝开始,闻翎并未有过那些先入为主的异样眼光,一是天枢阁需要会点兵点将训练兵卫的人,裴溪朝是最好的选择,二是因为闻翎在拿到探查的消息后有自己的判断,无论是朝堂党派争斗还是敌国诬陷,她可以帮他一把的前提是这人不会放弃自己。

    如果自己先放弃了自己,她为什么要拉一个丧失了斗志的废人呢?

    身体废掉是其表,精神废掉是其本。

    闻翎入京,有因为是裴溪朝的原因,但如果裴溪朝不符合自己的要求,那就废掉好了,她不会再去叫府医换药治伤,也不必去让侍女熬药。换一个目标而已,不会太难。况且备选也不只是三品定安将军一人。

    闻翎不再多言,转身欲要离去。

    床榻上的裴溪朝看着水蓝色背影,无端更加紧张,怕错过些他自己还没有想清楚的东西,他急得身体从床边掉了下来。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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