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21日,沪市。

    今天是众多A省仓城市白泉村姜昭的亲友和中加村林堇的亲友,千里迢迢地坐一天的大巴来沪市,参加他们大女儿姜杉十岁生日宴的前一天,仓城市以虚岁办生日宴居多,说到底,今年姜杉才九岁。

    夜晚,云层低垂,月亮隐藏于厚厚的云层中,无风,闷热,大雨将倾之兆。

    一排排精致的别墅后面,旷野上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子里亮着微弱的灯光,房前扎着一排排整齐的大棚,房子后侧有一块水塘。房子墙壁和屋顶用石棉瓦和铁丝制成,三室一厅,不大,但勉强可遮风挡雨。

    屋内正中用电线吊着一个大灯泡,灯泡用久了里面的钨丝都发黑了,灯泡下摆着一张四方桌,桌上放着麻将,周围都是嗜赌如命的赌徒,最里一圈人坐在长凳上,后面站着一圈圈人,最外一排站在长凳上,将四方桌围的水泄不通。

    忽听庄家陈午高喊:“赶紧下注,茅丝缸我也推。”茅丝缸是白泉村和中加村的土话,白泉村和中加村家家户户的厕所都是旱厕,下面一个大缸,缸上放着两块木板,人两条腿踩在木板上,这样就可以上厕所了。

    这话用在二八杠的赌局上就是排面中的一整条的最后一次,往往这种情况就预示着庄家赢不了,周围的人会使劲的砸钱,但偶尔会让庄家通杀,吃个大的。

    于是,周围的人纷纷下注,红票子像雪花一样飘到桌面。

    有时候赌博的人很相信玄学和运气。?有人说:“我看你茅丝杠也推,你推我们就打大点。”

    “哎,双庆怎么不打哎?”

    “我不打了啊,给你讲我没打啊。”双庆掷地有声地说。

    “买定离手!”陈午高喊。

    大家哄堂大笑后紧张的看着陈午掷骰子,拿牌,有些人会故弄玄虚,麻将在手上摸很久就是不翻开给大家看看,局势瞬间焦灼。

    “陈平你倒是翻啊!”有人催促道。

    “哎嘿,天门二八,最大。”陈平得意地说。这种情况下除非庄家也是一个二筒配一个八筒,要不就没有赢的排面。

    其他两门也都是对子,一门对六,一门对三,都算大的。

    这时候就看庄家抓什么牌了。

    陈午这只手摸摸,换另一只手摸摸,说一句:“哎呦,屌了。”把牌翻出来一看,一张七筒配一张三筒,鳖十,统赔。

    瞬间他身前的一摞红票子都被其他人瓜分了,庄家也转到下家。

    陈午悻悻地转身,将他超大的啤酒肚从牌桌上挪走,挤到人群外围把姜昭悄然地叫出门。

    他们走到田埂上,陈午抬手随意地点燃一根烟,边眯着眼抽烟边对姜昭说:“昭子,我不讲你也晓得,村里最近在忙修路的事情,你们家也没得人在家里面,其他家都出钱出力,要不你拿个一千块钱出来搭在里面,你看怎么样?”

    姜昭看着黑漆漆的旷野,像一只吞没人的怪兽。

    “行。”姜昭人比较老实还好面子,立马二话不说走在屋檐下,借着檐下灯泡的光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砸钱,数了十张给了陈午,陈午看也没看,扔下烟头,转身回屋加入赌局。

    姜昭讪讪地回屋,站在人群的外围,外围有些人都踩在长凳上看牌,一圈围满了。姜昭看着陈午捧着他的大肚子龇牙咧嘴地挤进牌桌前的长凳上坐下,热的拿钱扇风,拿着他刚刚交给他的一千块钱加入赌局,心里不是滋味。

    周仁颜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屋子很小,目之所及之地所有大人都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牌桌,小孩子们在房间里看DVD,踩的结实的泥土地面,后门用一根木棍支撑,木棍旁放着一盒被砸烂的蛋糕。

    他无甚兴趣加入赌桌,关上门走到离门口近的一间大棚里,其实这样的天气,大棚里更加闷热,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浅色的休闲裤,好像感觉不到热一样,随手点了一根烟,默默地吞云吐雾。

    不久大棚的角落里传来急促的咳嗽声。

    他立即将烟扔到地下,用鞋底踩灭,同时往发声处看去,怔住。

    借着屋檐上灯泡的光,透过大棚的薄膜,落到角落里的小女孩的身上,女孩抬起她乱蓬蓬如枯草般的头发,一张黄瘦的脸上有哭干的泪痕,大大的杏眼中有睡醒后的迷朦,塌塌的秀气的鼻子,精致的脸蛋,无一不说明她是一个美人胚子。

    太像她了,周仁颜无限怀念地喊了句:“阿盏!”急切地垮到女孩面前,蹲下身,两只大手握住她的纤细的手臂,仔细端详着她,太像了,眉眼和脸型跟他的阿盏简直一模一样,他的阿盏也有如远黛般的眉,疏浅细长,阿盏的眼睛也是盈盈如秋水,烟波流转间净是婉约,都是瓜子脸,可又不是他的阿盏,阿盏有高挺的鼻梁,但没有这触手的温热,他的阿盏已经死了。

    姜杉起初是被一阵烟味呛醒的,她的鼻子对气味特别敏感,奶奶总说她隔了十里地的桂花冒尖都能闻见,那时她会无不自豪地耸耸她秀气的小鼻子。

    她睁开惺忪睡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站着的高大的身形,因为他背着光,她分辨不清是谁,忽然见那身影向她走来,蹲下身和她平齐,这时她才看清他的长相。

    男人头发茂密,几缕发丝柔顺地搭在额前,连接着的眉毛浓密,眼睛不大,单眼皮,上眼睑到眼尾处弧度往下,有一种无辜感,下眼睑映衬着好看的卧蚕,高挺的鼻梁配着优越的脸型和干净流畅的下颚线,增加了男性的成熟气质。

    姜杉已经二年级了,加上她本身很早熟,对于男生她早已经有自己的审美,在此之前,谁也没有她爸爸姜昭长得帅,这可不是姜杉身为女儿的滤镜,姜昭是白泉村十里八村公认的美男子,而现在,她觉得她爸爸一点都比不上眼前的男人。

    最吸引姜杉的,并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中,惊喜、探究、回忆后的恍神、无奈、悲怆交织在一起,姜杉也看不明白,等姜杉回神,他已经紧紧地搂住自己。

    姜杉使劲想要推开他,但奈何她的力气太小了,加上男人抱的太紧,她急切地对他说:“哥哥,你挤着我的小狗狗了。”

    周仁颜松开手,往她怀里一看,她的怀里安然地睡着一只小狗仔,小土狗黑色的毛发,胖乎乎的肚子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很可爱。

    “对不起。”周仁颜怅然地说。

    “哥哥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仁颜愣了很久,才回:“我叫周仁颜,你可以叫我阿颜哥哥,是来参加杉杉小朋友的十岁生日的。”他温和地说。

    “我就是杉杉,这里是我家。”姜杉高兴地说道。

    “那你怎么躲在这里呢?怎么哭了?”周仁颜轻柔地擦拭她脸颊上的泪痕。

    “大风把木板刮倒了,把我的生日蛋糕砸坏了。”姜杉失落的说。

    “哥哥明天给你买个新的好不好啊?”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哥哥!”姜杉瞬间睁亮了双眼,那种惊喜和央求时水汪汪的眼神,和阿盏求他办事的时候期待的眼神一模一样,周仁颜要陷进这双清潭中了。

    第二天,天气依旧阴沉沉的,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姜杉从拥挤的小床上醒来的时候,大人们都还没醒,那些老家来的人要不睡在床上,要不在地上打地铺,两个房间和客厅里都是人。

    她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人,都没找到昨晚的那个身影,她匆匆忙忙地跑到大棚里,空无一人,昨晚抱着的小狗仔也醒了,摇摇晃晃地摇着尾巴在她的脚边打转,她心里失落极了,昨晚的遇见可能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叹息着将小狗抱在怀里,拿脸颊蹭蹭它的狗头,小狗仿佛察觉到她的情绪,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怀里。

    即使今天是她的生日,她也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妈妈依然拿出了被木板砸烂的生日蛋糕,将蜡烛插在蛋糕上,让她许愿。

    她默默地双手合十,在心里虔诚地许下心愿:“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阿颜哥哥就好了。”

    妈妈将蛋糕分给老家来的小朋友们后,收拾牌桌,大人们又继续围一圈赌博去了。

    次日,老家来的那些人又哗啦啦地坐大巴回白泉村和中加村了。

    姜昭和林堇从车站送完人回到家,闷了几天的雨哗啦啦往下落,台风天里,黑云翻墨,狂风骤雨,姜昭家好几个大棚被掀翻,即使夫妻俩极力抢救,也不免损失惨重。

    两人湿淋淋的回到家,用石棉瓦和铁丝制成的小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好几个地方漏雨,用盆接着,电也停了。

    看着此时此景,两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哪个让你把钱给那个陈午子的哎?你给我商量都不商量就给他,一千块钱是小数目啊?本来这个月就是台风月,大棚倒了不要钱重新搞啊?我问你,你把钱给他了你在哪里搞钱去修大棚啊?”林堇语速很快,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尖锐高亮的声音从漏缝的房子里飘出来。

    零五年的一千块钱很值钱,姜杉那时候在小卖部一毛钱都能买一包辣条。

    “他说修路才给他的,要不平白无故给钱给他干嘛。”

    “修路之前不是要过一次钱吗?怎么还要再要一次,就是欺负你在外面,我们在外面村上的路我们走几次啊要这么多?”

    “我们不在村上,我爸在村上哎。”姜昭无奈地说道。

    “你爸在村上,村上修路难道你爸真不去帮忙啊!”林堇质问道。

    姜昭反驳道:“话不是这么讲的哎,我们总要回村子上的吧?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沪市吧?”

    “哎!姜昭你信不信,你给的那一千块钱不晓得是拿去修路了还是被他私吞了?哼!”林堇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陈午子那个人我不晓得啊,村上修路他管这个事,他要是不吞点我林堇就把名字倒过来写,你信不信!”

    “信信信!你是那个哎,你是我老婆,你说的话我能不信啊!”姜昭宠溺地笑着想将林堇抱在怀里哄,但林堇正在气头上,他越是这样,林堇越气,一把将他推开。

    林堇一见姜昭这态度又是在捣糨糊,她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哽的她难受死了,遂即转头到床上窝着睡觉。

    晚上姜杉的奶奶齐莲花将晚餐烧好,姜昭对姜杉说:“杉杉,去喊你妈起来吃饭。”

    姜杉乖乖的走到林堇的床边,拍拍被子,软软地叫着:“妈妈,你可起来吃饭哎?”

    林堇背对着姜杉,说:“我不吃,你们吃吧。”

    林堇这种生闷气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姜昭在沪市以种菜为生,农闲的时候他和林堇整天都去麻将馆打麻将,农忙的时候两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每天姜昭的母亲齐莲花家里田里也都辛苦帮忙,两个女儿每天都有班车接送上学,日子过的还算惬意,但举办这场生日宴彻底打破了这表面的平静。

    齐莲花看林堇整天躺在床上心里也不舒服,经常阴阳怪气地说话,或者私下里跟儿子和两个孙女抱怨,不是说:“看你娶的好老婆,懒得要死。”就是说:“你妈妈打你我敢拦着啊,我要是拦着她打的更狠,说不准连我都打,自己心里不快活就把孩子往死里打。”

    这话说的好听些是为儿子和孙女着想,其实压根没有把儿媳妇当成一家人,有种挑拨离间的架势。

    过了几天林堇从床上爬起来了,仿佛是对生活和婚姻妥协了,姜家的日子变成了以往的样子。

    白驹过隙,转眼春节将至,冬天的日子清闲,种菜和上班不同,种菜虽然累,但只有农忙的时候会忙,不像上班,朝九晚五,还要坐班。为了避开春运,姜昭带着家人早早归家,通往白泉村的大巴车在泥泞的路上带起阵阵灰尘,在白泉村的路口将他们放下来。齐莲花老早就忍不住了,下了车,蹲在地上哇哇直吐。

    姜昭将姜梨抱着,姜梨神色怏怏地把脸歪在姜昭的脖颈。

    姜杉小手顺着奶奶的背,递给奶奶一瓶水,齐莲花喝了一口漱漱口,吐掉,连声说道:“我滴乖乖哎,这车子真不是人能坐的。”

    白泉村修的水泥路就从他们下车的路口,通到村口。这条新的路,下车的位置有块路碑,碑上写着“白泉村”,碑的背面,是捐款村民的名字。

    白泉村之所以被称为白泉村,老一辈的说法是说,战争时期仓城市全员参战,整座城市尸山遍野,鲜血淋漓,瘟疫蔓延,白泉村穷乡僻壤,青山绿水为天然屏障,又有从山上流下的清泉为饮,才免于白泉村的村民被瘟疫所感,仓城市的市民大多都是瘟疫过后从其他城市迁徙过来的,像白泉村村民这样的土著少之又少。

    一想到自己在这条破路上花了多少钱,林堇就气愤的在路面上多跺了几脚。

    姜昭知道林堇在想什么,一只手抱住小女儿,另一只手搂住老婆,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不要想这些事了,回家了就好好过年。”

    林堇撅起嘴巴,没好气地说:“晓得了。”

    姜梨看着父母亲亲热热的,高兴的将脸埋进姜昭的脖子里,咯咯笑,姜杉牵着奶奶往家走,姜昭和林堇拎起从沪市带回来的东西也跟着往家里走。

    这个年,姜昭和林堇夫妻俩整日都混迹在林堇哥哥林毅家的赌场里,姜杉和姜梨与家里的堂姐妹、表姐妹都好久不见,当然玩疯的厉害。

    当吃过年夜饭、贴了春联、穿了新衣裳、拿了压岁钱,看了每晚的烟火,农历十五一过,姜家人回上海的日子将近,当晚,姜杉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起来,因为她满怀期许的找遍了每个亲戚家,都没有见到那晚叫阿颜哥哥的少年,是的,她还那么小,可能都不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吃了什么,但她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他长什么样子,他就这么突然地闯进她的视线里,叫她没法忘记,她想,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叫周仁颜的男人。

    姜梨伸出她胖乎乎的小手压着姜杉颤抖的肩撑起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姜杉的眼泪,问:“姐姐,你哭什么啊?”

    姜杉转身将她肉乎乎,暖和的身子抱在怀里,违心地说:“明天要走了,我舍不得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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