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冰凉的水兜头泼下,侵人骨髓的冷。

    昏暗的柴房内,蜷缩于草席的女子白衣单薄,浑身鞭痕狰狞交错,似可怖的蛛网。唯一双手修长素白,不落半分血珠,此刻指尖轻颤,终是有了反应。

    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哼了声,毫不留情地抬脚踹了踹:“薛适,为父再问你一遍,你可答应?”

    漆黑的深夜,窗外风声呼啸如啼,薛适却似再度听到进入这副身躯之前,原主微弱却倔强的声音:“我是女子……我死,都不会屈服……”

    薛适还未来得及根据原主记忆知晓其间苦涩,长鞭甩落间,带着倒刺的锋利已划破血肉,如火烧般灼燎,只听得一句“别伤了她弹琴的手”,便陷入了昏死之中。

    眼下虽仍痛得只剩半口气,但意识已经回笼。既然猝死的她来到这里占了原主的身体,那就要好好活下去。

    薛适双手屈指紧紧扣住地面,强忍浑身被牵动的疼痛,借着手肘发力,一点一点,缓缓直起身,张了张干裂的唇,哑声道:“你的要求……我应了。”

    心里却向原主道了声抱歉。

    原主生在扬州一个重男轻女的刺史之家,这十四年来,薛父一直逼迫她扮成男子,若不从,动辄打骂,因此无人知薛家儿实为薛家女。

    近日,听闻五公主江岑许奉旨到扬州操办修建离宫事宜,薛父特地暗中打探一番,得知五公主喜听琴音、爱养面首,便生了利用精通琴音的女儿讨好公主的心思。当今圣上格外宠爱五公主,若是哄得公主高兴了,也能在皇帝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何愁不官运亨通?

    可当原主看到薛父准备的迷香和一些房中器具时……她才明白,所谓的“讨好公主”,实则是让她以琴音甚至容色,勾.引公主成为她的面首。

    明明是女子,却要扮男装;扮了男装还不够,宁可让自己的女儿冒欺君死罪,也要博一个青云直上的捷径。

    原主决绝不应,被薛父关进柴房,三日不予吃喝又遭鞭笞,终是丧了命。

    但薛适没办法,她一个书法家穿越到古代,就像一滴水珠落入大海,无法发挥什么显著作用,只得先违背原主意愿应下,且走且看。

    薛父动作极快,听得薛适同意,一挥手,一排丫鬟已端着早已备好的药品、熏香走进,不管三七二十一尽数往薛适身上招呼。

    薛父将两个小瓷瓶递给薛适:“碧色瓶的是最烈的迷药桃凝香,白色瓶的是解药。等五公主唤你入房,你找机会服下解药,将桃凝香焚尽。这药虽催情助兴,但中药者亦会意识涣散,无法做到那一步,便也识破不了你的女儿身。”

    “……”

    即便她此刻虚弱得要两个丫鬟架着身子才能站稳,但还是被气得笑了好几声,斜眼看向面露不悦的中年男子,她拖腔带调地,落下一个颇为讽刺的:“成。”

    -

    七日后。

    刺史府设宴款待五公主江岑许等一行人抵达扬州。

    薛适在房内连躺七天,至今日参宴才得以览尽刺史府全貌。

    整个府邸围绕中心湖水建成,大面积的水景,连带着空气中也含了湿润的水汽,冬暖夏凉,清新非常。

    宴会设在湖上亭台之中,薛适撑着灼痛的身子勉力站直,垂首立于一侧等待公主入亭。

    “素闻五公主才思惊绝,气度不凡,今日终于得见。”才一瞧见公主裙角,薛父赶忙哈哈笑着拍起马屁。

    “本宫可配不上薛大人的一句‘才思惊绝’。”

    一道较一般女子清哑的声音和风落下,浸了丝冰冷。薛适循声抬眸,戴着金制面具的少女微仰下巴,身后薛父派侍从抬起的裙摆被她拂袖一甩,径自阔步走过蜿蜒的石阶,似看不见周遭任何人。

    距离一点点拉进,五公主的身影渐渐清晰。薛适看见对方一身月白袄裙,肩上系宝蓝披风,身量高挑修长。千叶莲样的面具遮了大半容颜,清冷之下,疏离更甚,但面具之下的那双眼,却润若春水,晃动间,似能漾起多情的潋滟。

    察觉到薛适的目光,江岑许回眸看去,春水骤然静滞,拒人于外的寒凉席卷,薛适忙垂下眸,继续做背景板。

    江岑许却视若无睹,走到薛父跟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晲着他,语气极淡:“传言怎么传的就怎么说,薛大人润色得如此夸张,还维护至斯,是仰慕本宫?”

    传言如何,薛适这几日从院内爱聊八卦的丫鬟们口中听到不少。

    “你们可曾听过有哪个公主,会出宫专门去青楼楚馆,在宫里亦是通宵达旦地……同面首奏乐弹唱?”

    “还有,把人的骨头拆下来做玩偶……”

    “远的不说,近来那些个反对修建离宫的朝臣,不是被五公主挂在树上不许下来,就是被五公主拉着必须从龙尾道上跳下去,更有甚者直接被推进了太液池险些淹死……”

    听得薛适毛骨悚然,冬日里尸体暖暖的,第无数次在心中把便宜爹骂了个狗血喷头。

    但眼下,便宜爹满是精明的脸上显出不可置信:“下官……下官……”个不停,哑口无言的吃瘪样,令薛适心情大好。

    江岑许啧了声,也不管薛父什么神色:“那还真不巧,本宫嫌你年纪大。”她轻飘飘道,“收心吧,别仰慕了。”

    直说得薛父愣在原地,嘴巴大张根本不知该如何反应。

    薛适提气抿紧唇,忍笑忍得辛苦,牵动起身上各处的伤,痛却快乐着。

    许久,她终于缓过劲,做好表情管理跟着落座,不经意抬头,却见江岑许正看着她,嘴边勾起丝玩味的弧度。

    薛适虎躯一震:难道刚刚她偷笑……全被看见了?

    一时间,那些传言再度涌入脑海,薛适突然感到头有些昏沉,嗓子也痛得厉害。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喉咙,对着江岑许扯出个不失礼貌的干笑。

    薛父看在眼里,心道还真被五公主看上了,乐得不行,直接大手一挥:“奏乐!”

    跳丸飞掷,霜剑穿花,交错的身影穿梭来去,江岑许看得入神,渐露兴味。

    薛适则头一埋,只管大吃大喝,毕竟一会免不了斗智斗勇,即便难逃一死,也不会做个饿死鬼。

    终于,流程走完,宴会结束,薛父开始表露真正意图:“犬子略通琴音,愿公主殿下远道而来,能解一二疲惫,身心愉悦。”

    薛适一身由薛父千挑万选的胭红,活脱脱以色事人的小白脸样,正立于一侧,含笑垂眸,恭敬谦卑。

    而江岑许却迟迟不语,薛适不由心中大喜,若能得五公主亲口回绝,便宜爹也可死了这条心。

    恰在此时,身侧之人轻笑了声:“好啊。”

    -

    薛父准备的房间华贵而不失雅致,色调以红为主。绒毯、帘幔尽数绣着绯色牡丹,窗上罩桃粉薄纱,窗下一几一榻,几上摆着古琴,塌的对面一方书案,桌角瓷瓶无暇,几枝红梅相倚其中,娇艳欲滴。

    江岑许懒懒枕着手臂,斜倚床榻,眼指了指几上古琴:“请吧。”

    薛适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不是原主,根本不会琴,但……

    目光落在书案一应俱全的笔墨纸砚,薛适定了定神,准备实行她为了应对最坏打算而用来兜底的计划。

    “方才殿下在席间已听久了音律,不如在下换个方式,以盼殿下展颜?”

    江岑许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薛适走到案前,从笔架上挑了支较细的笔,试了试颜色,满意地点点头,墨条在手中轻转,幽黑的墨汁缓缓在砚台沉积,香气悠宁,风亦生诗意。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薛适落笔时与宣纸摩擦出的些微沙响,似风吹叶落、蝴蝶振翅。一收一放间,墨已入纸;浅淡痕迹下,楷书已成。

    良久,薛适抬起头:“好了。”

    江岑许漫不经心地接过递来的纸,扫了眼:“薛公子的字不错,本宫恰好不会写楷书。”

    薛适用余光细细观察对方的反应,却见江岑许看了会儿后忽地笑着抿了抿唇,投向她的眼神似是染了几分迷离的醉意:“不如……薛公子一边念给本宫听,一边教本宫写?”

    江岑许眼看着对面红衣少年的双颊瞬间变得更红,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弯着一双笑眼,故作平静地同她道:“在下……荣幸。”

    两人一同走到案前,薛适站在江岑许身旁,耐心道:“习字之前,先要端正姿势。若是坐着,椅子的高度应与膝盖差不多平齐,要保证两脚踏稳地面,不会悬空虚浮。如果是站立……”薛适示范道,“两脚张开应与肩同宽,上身要微前倾些,腰背挺直,腹部微收。”

    江岑许虽姿态懒散,但却做得很好。薛适这才接着往下教道:“然后是执笔的姿势。殿下你看,我们要用五指的这些部位发力……”

    薛适没想到江岑许悟性这么高,只说一遍就做得极为标准,果然古人智慧不可小觑啊。

    但她却没有心思感慨太久,进度这么快,眼下就该念自己写的诗了……

    薛适最后看了下江岑许的坐姿和她握笔的姿势,见都没问题后,轻轻开口。

    “

    华妆为谁卸,罗帐为谁掀。

    挥袖解衣带,叠影缠幕帘。

    香汗拂柳腰,回身情颠倒。

    红梅落玉榻,共枕相拥眠。”

    身为省级书法非遗传承人,薛适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所持之笔,会用在写艳诗讨人欢心上。

    然前尘如烟,如今她身处异世,只能决心练就一张比砚台都硬的脸皮,眼下没有什么是比保命更重要的。

    江岑许微微侧身,细细打量面前之人。

    与所着张扬艳丽的红衣不同,薛适却是副典雅沉静的长相。这般香艳的诗句,被她温和舒缓的声音娓娓说着,不经意间添上了几分缠绵与柔情。轻抿唇畔只专注看着自己笔下字迹时,浅浅的梨涡像是酿酒的月亮。

    即便羞于内容,但落笔时却不曾对指间笔墨有过半分懈怠。

    良久。

    一写一念终了,薛适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锅里煮熟的冻虾。身上怕得冷汗直流,脸上却又红得发烫,头也愈发昏沉,外热内冷得厉害。

    因此,完全忘记要服下解药和给江岑许下药的事。

    更因为,她不想顺了便宜爹的意,决心赌一把。

    计划进行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隔着金制的千叶莲面具,薛适看见江岑许深邃如井的眼中,细碎浅淡的笑意洒落其间,像是映射在古井水面的半块月影,漂亮得过分。

    于是,她微微靠近了些,看向江岑许的眼睛,轻轻笑了笑。

    “如此,殿下开心了么?”

    “尚可。”

    “那,我还有一个礼物,想要赠给殿下。”

    薛适掏出那一碧一白两个瓷瓶,递到江岑许手上,很是认真地道:“我的命,殿下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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