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岑许微微一愣,掂了掂掌中独一无二的两个小瓷瓶,了然道:“桃凝香和它的解药。”

    她起身看向薛适,笑意有些促狭,“想做本宫的面首?”

    “是。”

    “但药却未开过封,看来是反悔了,真是可惜呢,本宫殿内很缺薛公子这种类型。”

    “不过——”

    江岑许欺身靠得更近,一只手压上薛适的后颈,迫得她不得不仰头与之对视,“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要你的命?除了当面首,薛公子还能为本宫做什么?”

    薛适身子越来越冷,耳边声音也渐渐听不清晰,她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撑着残存的意识,一字一句,缓慢道:“殿下……想不想修建离宫一事……尽可能多的得到支持?”

    江岑许勾唇笑了笑,看起来一副兴趣盎然的模样,眸色却冷了下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愿以性命作保……若无法实现,殿下凭此物证便可揭发我心有不轨欲给公主下药,我亦不会有半分辩驳,任凭处置……”

    虽然当朝公主想杀个人就像碾死只蚂蚁一样轻易,但薛适毕竟是刺史之“子”,平白无故杀了难免落下口舌,麻烦得很。

    而薛适此举无疑是将自己的性命彻底交给了江岑许掌控。

    捕捉到江岑许若有所思的神色,薛适知道自己的提议吊起了她的好奇,满足地勾了勾唇角,然后便没了知觉。

    对方后颈的灼热触及江岑许微凉的手心,忽地胸口一沉,眼前之人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地靠在了上面。

    与此同时,一团黑影忽地自窗跃进,“当”地一声拔剑就要砍向薛适,却见此人只是昏在了自家主子怀里,一收佩剑请示道:“殿下,该如何处置?”

    “她发烧了。你去找个……”

    落在怀中之人温淡秀丽的容颜,江岑许目光微敛,“找个知根知底的丫鬟,贴身照顾。”

    临辞明白,贴身的意思亦为监视,应了声“是”。

    想到什么,又有些厌恶地道:“薛刺史派的人一直在暗处注意着房内动静,真是该死,图谋给殿下下那种药,还如此明目张胆。属下当初就该杀几个人给他送去,让他明白殿下回绝的意思,看他还敢不敢动那些下三滥的歪脑筋。”

    “人心不足蛇吞象。薛刺史此人,除非刀砍在他自己头上,不然根本不知害怕。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利用,你还指望他会怕你杀几个无关紧要之人?既然拒绝了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应下他,免得麻烦。”

    “何况……”

    江岑许将人抱到榻上,想到那纸艳诗下的字宛若游云惊龙、铁画银钩,平生仅见,其笔墨上的造诣定远不止如此。

    “此番也有意外收获。”

    -

    薛适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人用被子裹得紧紧的,一点都动不了,额上覆着浸湿的手帕,凉凉的,很舒服。

    此前在宴上就觉头昏沉嗓子痛,她那时还以为是被江岑许吓的,原来是旧伤未愈发烧了。

    薛适艰难地把自己从被窝里扯出来,发现枕边放着个小盒子,里面是颗圆滚滚的褐色药丸。

    一旁还附着纸条,是她先前教导时看过的江岑许的字——

    “醒了赶紧吃,要是传染给本宫,定叫你生不如死。”

    还真是五公主的风格啊。

    薛适很老实地一口把药丸嚼下去——啊这也太苦了吧!薛适压根已经感受不到舌头的存在,连忙跳下床去桌上倒水喝,却意外发现水是甜的,似乎是梨的蜜香。

    舌头顿时被救了回来,嗓子也好受不少。

    注意到房内动静,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小丫鬟跑了进来:“薛公子你醒啦?那奴婢就告退了,你好好休息。”

    “谢谢姑娘照顾我,还特意准备了甜梨水。”

    “诶?奴婢并未熬过梨汤。先前只有五公主来过,想必是公主给公子做的。”

    看着小丫鬟离开的背影,薛适诧异地又看了眼瓷杯中的甜梨水。

    江岑许,给她,做的?

    “给命文学”还真是好用。

    不,应该叫——

    “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属实令本宫佩服。”

    正想着,江岑许一袭绛紫走了进来,一语道破她所有伎俩。

    薛适没想到江岑许会来得这般快,还未等她想好如何措辞,江岑许已是开门见山,不欲与她绕弯子。

    “你擅笔墨,所以故意作艳诗,一为哄我开心,但更重要的目的,是不动声色地向我展示你书法上的能力。若我猜得不错,你所言有办法让修建离宫一事尽可能多的得到支持,也是与你笔墨之能有关吧。”

    “只是本宫实在好奇,你以性命为赌注的笔墨之能,要如何平息修建离宫受人非议一事?”

    江岑许虽让临辞查过薛适的底细,但不知为何,得来的消息却与眼前所见之人截然不同。

    不过她也没有兴趣了解其中原因,只要能为她所用,其余都不重要。

    “既然高热已退,”江岑许悠悠道,“还请赐教?”

    “在下不敢。”

    薛适从塌上起身,面上恭敬见礼,心中却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此刻坐于桌前正好整以暇看着她的人。

    参加宫宴之前的那七天,薛适分析过很多次自己的处境。

    她只有两条路,要么依薛父的腌臜心思给公主下药,要么背着薛父向公主坦白。

    既然两边都是生死难料,她何不弃了卖女求荣一无是处的狗爹,选择赌一把,抱紧五公主这条大腿?

    她虽孑然一身,但有一身书法本领,精通多种字体、能仿他人字迹、亦擅赋诗作画……何不以此破局?

    于是,薛适暗暗深吸了口气,沉稳应道:“在下听闻,很多朝臣和百姓不甚赞同圣上修建离宫一事。殿下又负责操办此事,难免受到困扰。只是,各执己见乃常情,又怎可杜天下悠悠之口?”

    “是故,只有让更多人知晓修建离宫的益处,才可尽最大限度,让反对之人收回成见。”

    “比如——为离宫作赋。”

    历史上出过不少宫赋。有杜牧为警示统治者所作的《阿房宫赋》,也有李华为歌颂王朝强大所作的《含元殿赋》。

    她鞭辟入里地继续分析:“各朝历代,文人的影响不可小觑,上可辅佐天子,下可教导百姓,所作诗文流传千古亦是常有。”

    “若由当今最负盛名的文人为离宫作赋,言明其间裨益,影响之深不言而喻,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仅可解当下反对之人疑虑,也可令后世加深对离宫的了解。”

    江岑许的目光停在薛适的面容,桃色的薄纱透映着窗外冬日的阳光,晕染在她苍白的面庞和浅淡的唇色,衬得原本的病容反倒显出不加雕琢的纯净。而一双含笑且笃定的眼眸,又将那份纯净镀上夺目的光辉。

    无声笑了笑,江岑许开口:“本宫信你,可以一试。”

    “稍后便会将你的提议禀给父皇,由最受民间欢迎的文人墨客作赋。”

    看着江岑许难得带了丝真诚意味的笑容,薛适一愣。

    她本以为江岑许会讥笑着说“凭区区宫赋就想解决,薛公子真是异想天开”“薛公子就拿这样的说辞糊弄本宫?看来是想早点死”诸如此类的话,却未想她真的,相信了她。

    薛适顿时满血复活,穿越以来受的所有憋闷瞬间消散。

    在人地两生的这里,或许有一天,她能够凭借自身所学,将前生书法界的成就于此重现,想必后世的书法文化也会更加璀璨辉煌。

    “在下亦会竭尽全力为离宫作赋,虽于民间籍籍无名影响甚微,但只愿不负殿下信任。”

    于是,薛适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

    在外搜集名家诗文,研究本朝文体特点;在府则跟在江岑许身边,将离宫所有相关事项从修建原因到地理位置、工程情况,事无巨细问了个遍。

    看着两人经常待在一起,薛父高兴得神魂颠倒,每天晚上都做着平步青云的春秋大梦,时常把自己乐醒。

    薛适却正相反,连着几天晚睡早起,难有好眠,都有了黑眼圈。

    除了构思宫赋,她还收集了制作纸张要用的东西。想着用自己做的纸书写,江岑许递到皇帝面前,也能彰显她的诚意。

    何况,她写宫赋不止是为了活命。

    她也想执手中之笔,多多少少记录些什么。

    江岑许踏入院时,就见一抹青色身影忙忙碌碌,清丽而生机。

    薛适正将早已用水浸泡过的黄檗和皂斗各自加火煎熬,又取出胭脂加水浸出代表威严、尊贵和吉祥的妃色,然后将黄檗、皂斗和胭脂浸制出的染汁分别用大盆盛装,再将原始的白色纸张依次入盆拖染。

    江岑许在一旁静静看着,制作纸张的过程原是如此繁琐,从一开始在橙红夕阳之下,到最后于皎皎月色之间,她始终悠悠转转地做着,繁琐好像也成了她眸中期待和欢欣的留痕。

    薛适将染好的纸一一铺在横杆上,等晾干后便能用。

    “殿下?您还没去休息呀。”

    夜风吹曳着垂晾的纸笺,薛适看见江岑许站在其间,面容时隐时现,不免有些意外。

    “还是操心下自己吧。眼底一片青黑,小心过度劳累而死。”

    “多……多谢殿下关怀。”

    薛适尴尬地笑了笑。若不是江岑许提起,她险些要忘了,自己就是过劳猝死后,穿越到这的……

    “父皇已经回了信,他很高兴你的提议,也盼你写赋自荐。刚好离宫宫名未定,父皇说你亦可参拟。”

    “真的?”薛适赶忙将桌上镇纸压着的宣纸递给江岑许,“我这几日已写了一部分内容,还请殿下过目。届时离宫建成,我再不断填补完备。”

    “至于宫名……”薛适眼睛一亮,“我眼下就想到一个。”

    “讲。”

    江岑许看完后,将眼前被风吹曳的纸笺轻轻往一旁拂了拂,薛适明媚雀跃的面容一点点清晰。

    “这段时间从殿下这了解到,圣上修建离宫,是为发挥扬州作为陪都的作用。如此,扬州与长安一南一北、一文化一政治,繁荣昌明、遥相呼应。”

    “不如,就名‘赞襄’?”

    赞襄,意“辅助、协助” 。

    谓之扬州辅助长安,文化拱卫政治。

    亦是……

    薛适忽然想起原主的经历。

    原主生来就做男子装扮,一直作为薛家少爷存活,除了父母和穿越而来的她,无人知晓薛适这个名字下实为女子的灵魂。

    可天下,不单单只是男人的天下。

    无论是照料家庭的寻常女子;还是叱咤风云的女皇帝;亦或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才思细腻的女诗人……

    都不该被抹去。

    江岑许看着面前之人眸光黯了黯,但只一瞬,便又恢复了明澈和坚定。

    散着温柔笑意的气息裹在声音之中,似能扰动这晚风。她说:

    “愿朝朝代代之后,每一个曾辅佐过这簇繁华的人,都被记得。”

    “无论是男,还是女。”

    『——千百年后。

    大益史书的某页,记录下这样的内容。

    并非全篇,只是其中一段节选。

    《赞襄宫赋》

    薛适于大益十二年冬、除夕夜

    今大益兴,四海平。虽有大明宫隔离天日,巍巍堂煌;然江南迢迢,去之稍远,故建离宫赞襄。南以体察民情,川水溶溶;北观日风和和,恰映天光。

    帝仁惠,闻扬州请愿寺盛名,遣公主迎佛骨以彰虔诚,佑民安康。寺清幽,竹树环抱成帷,蔚然深秀;木鱼响歇如歌,心旷神怡。常见僧人论道,禅香烬而不知;扶弱济民,风雨啼亦不止,吾心甚佩。

    而今佛骨将迎,离宫渐成,又及新气象。愿有铁骨武将可御敌,山河无恙;愿有傲骨文臣抒民意,百姓无殇。纵盛衰有时,世事茫茫,仍期大益荣光可抵万世,两仪共耀八方。』

    而千百年前的此刻。

    江岑许幽深的眸光紧锁在眼前人身上,灼烧起某种尽数掌握的从容,忽然问道:“薛适,你想得偿所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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