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个月里郁爻确实像他说的一样日不暇给。

    像是刻意的逃避与疏远,他把白班调到了晚上,每次余洄晚自习回来,他已经在厂子打完卡开始工作了,生活变得昼夜颠倒。

    早晨余洄冒着寒气从冰箱里拿出哥哥前一晚做好的早餐加热,然后把剩下的用盘子盖起来放在桌上。

    再过两个半小时哥哥会回来,那个时候早餐早就已经被空气中的凛冽寒风冻凉了。但这不妨碍郁爻依然理解了余洄的意思,他就着寒气将剩余的早餐吞食入腹。

    郁爻总是疲于奔波的身体,使他在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时,已经累得无暇顾及食物的温度与质量。

    所以每次桌上盘子里的食物都会一扫而空,然后他重新准备新的早饭和晚饭放进冰箱。

    所以余洄一直以为哥哥一日三餐都有按时吃,好好吃。

    余洄到底没有学会做饭,因为她现在有哥哥,已经不需要担心自己不会做饭该怎么办。

    月亮落幕后,太阳升起来。

    城市人间一个个沉睡的灵魂开始清醒流动,风声吹过沉寂一夜的尘埃,窗外树叶沙沙作响,人声从最开始的窃窃私语变得嘈杂喧嚣。

    郁爻的窗前很多人经过,客套、叹息、吆喝、各种繁杂,人生百态。

    不一样的身份在老旧巷子里彼此交汇,不一样的声色在天光大明里涌向窗户的另一边,然后须臾间又慢慢飘远、巷子又恢复喧嚣外的平静。

    屋内,窗户上用钉子扣着一块并不遮光的蓝色桌布,但郁爻并不在乎,眼睛一闭,他就陷入昏沉的黑夜。

    他不用像马路上的人潮每天瞬息万变,要与时间赛跑。

    他的时间是定好了的,从现在开始的8小时、480分、28800秒他只能用来睡觉,然后一睁开眼,他将陷入下一个时刻,他会对着一堆零件机器,摆臂、按钮、搬送、从黑夜开始重复到下一个时间节点,奔赴两点一线的来回循环。

    外面的世界四季轮转,过了几个春秋、花开花落、生老病死、人情冷暖,这些郁爻都感知不到。

    他每一年,每一年只是被一成不变的黑暗笼罩包围,三十分钟的车程,两万单的机械量,和到点准时亮起的白炽灯才是他的全世界。

    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只有工资条上日渐变大的数字和每天早上回来贴在门上的那张写着“欢迎回来”的便签。

    郁爻也不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是终点,地球转的太快,他怎么走都走不出时间循环的漩涡,兜兜转转,等他转身回望时,看见镜子里棱角分明的自己就这样慢慢长大了。

    时间窗间过马,转眼临近寅月,余洄的世界迎来了期末考试。

    这些天她马不停蹄的复习、考试、练习,反复积累。从小到大她都力争上游,为了学期末的奖学金,为了哥哥不再那么辛苦,为了一个也许抓的住够得着的未来。

    她和哥哥的命运太过颠沛流离,在这个无能为力的年纪余洄只能选择好好读书这一条路。

    她的心里总是有一个小人拉扯她,告诉她现在太单薄弱小,告诉她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告诉她要加快脚步,不能停下。

    等以后,

    等长大,

    等一个确定的未来,

    等到她学成以后,那时候她就能带着哥哥离开这个步履维艰的泥潭,然后哥哥再也不用被生活的琐碎印上成长的皱纹,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想过。

    不管有一天郁爻会是哥哥还是恋人,日子总得过下去。曾经那些肩靠肩相互依偎的日日夜夜,使他们之间的牵绊太深太密,早已离不开彼此。他们做不到一拍两散,做不到天涯一方,也不能成为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天哥哥说的对,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家总不能不回。

    所以余洄听话回了家,她想跟哥哥聊聊,她不想他们之间永远停在这一章,不管这场错乱的回忆最终到底能不能翻篇,她现在都很想很想见到哥哥。

    这些天她晚上一放学就迅速跑回家,又或是赶在清晨上课迟到的临界前站在家门口等待,甚至试过一次装病请假,也依然没有见到哥哥的身影。

    虽然家里时不时会留下郁爻这些天待过的七零八碎的痕迹,门上悬挂的旧衣裳,忘记盖盖子的牙膏,桌上留给余洄的零钱……生活里处处是哥哥的气息,但余洄的世界总是与哥哥擦肩而过。见不到哥哥,她只能从那些东拼西凑的线索里推断哥哥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一段时间里见不到的人就像黑灯瞎火里忽明忽暗的灯泡让人没有安全感,余洄越来越心慌。

    她开始试着给哥哥打电话,她现在迫切的想听一听哥哥的声音,让自己飘着的心落回原来的位置,可每次她当下拨出去的电话都石沉大海,等到哥哥把石头捞起来再回过去,余洄那边又变成了纪律严明的上课时间,接收不到返回的信号。

    接连又过了半个月,余洄已经开始放寒假了,哥哥还是不见踪影,她开始自乱阵脚。

    哥哥不能真的因为自己拒绝了他的吻而不要她了吧。

    这些天余洄一直睡不好,白天在网吧打杂的时候就一直眼皮直跳,心里七上八下的,老板喊她几回都在走神。空闲的时候,她会喘不上气,忐忑不安一整天,总觉得马上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余洄虽然敢于迈出跨过苦难的步伐,却也有自己害怕的东西。比如只剩一块的巧克力,比如千篇一律找不到方向的路口,比如总是触不可及的幸福……

    因为美好的时光拥有的太少,微乎其微,余洄总是如履薄冰。

    但凡湖面出现了一点裂痕,她都会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步履缓慢。

    然而她已经足够谨小慎微,平静无风的湖面还是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接到电话的时候,余洄正在回家的路上。这是哥哥给她的备用机,电话号码也只有哥哥知道,所以来电显示陌生号码的时候她紧张的发起抖来,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爸爸,想起爸爸去世的那天,天空也是这样低压压的,如同死寂般的沉默,让人喘不上气。

    “喂,你好,请问是郁爻的妹妹吗?”

    她多希望自己没有接起这个电话,这样就不会听到接下来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郁爻他在工地做高空项目的时候,不慎坠落……”

    「别再说下去。」

    “从三十米高的地方……我们尽全力救治……”

    「三十米得多高啊!」

    「全力救治。」

    “但还是……”

    「为什么要有但是?」

    “希望你能尽快来一趟。”

    “嘭”——

    好像心脏重重砸在地上,余洄感到强烈的晕眩,一阵刺痛的耳鸣过后,她才意识到刚才是手机砸在地上的声音。

    这下晴天是真的掀起了狂风暴雨,在余洄心里下的鲜血淋漓。原来不管走多远,她依然逃脱不开那场盘旋在她头顶不曾停歇的倾盆大雨。

    余洄不知道自己怎么跌跌撞撞去的医院,怎么慌慌张张处理的手续。

    总之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奔跑,像时钟上的秒针,一刻也没停下,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天旋地转,分不清白天黑夜。

    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余洄感觉自己的双腿跟灌了千斤重的水泥,踩在沼泽地里一样使不上力。

    「我不信。」

    「不可能啊。」

    「冰箱里还有哥哥前晚留的饭,

    他还在便签上叮嘱自己要全吃完,

    屋里还有他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

    家里全都是哥哥的气息。」

    郁爻一定是在耍花招,一定是想用什么把戏把余洄唬住,都怪她推开哥哥,一定是哥哥生气了,想出这种馊主意,等她见到哥哥,一定要把他暴揍一顿。

    浓重的消毒水味与头顶摇摇晃晃强烈的白光刺激着余洄的神经,最后好像是被穿着白色大褂的护士医生扶着、拖着往前走,她顾不上狼狈了。

    周围很安静,只有她乱了节拍的心跳与呼吸。

    她最终被领到尽头一间冰冷的房间。

    医生弯着腰,像是显得足够歉意与惋惜,然后伸手示意,余洄紧盯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张白亮的手术台。

    直到亲手掀开那块白布之前,她都没有相信郁爻真的死了。

    最后确认郁爻尸体的时候,余洄觉得那张白布也许施了魔咒,把她的灵魂也一并抽走。

    她永远忘不了郁爻紧闭双眼躺在冰凉台子上的样子,余洄太熟悉了。

    她曾经无数次在哥哥脸上看到过这样疲惫不堪的神态。

    是真的。

    哥哥没有跟她开玩笑。

    他真的就这样突然离开了人间。

    她曾经在医院经历过最绝望的死亡,也在手术室的门口听过最虔诚的祷告,死亡不应该是这样,它应该先给你希望,让你在悬崖边吊胆提心,让一颗破碎不堪的心总是悬而未决,最后在你濒临崩溃的时候再给你重重一击。

    然而哥哥真的太绝了,他没给余洄任何前奏,直接就把悲剧推上了绝路。

    “你掉下里的时候疼不疼啊?”

    “为什么到最后依然紧皱眉头?”

    “为什么这会是终点呢?”

    余洄的泪水夺眶而出,砸在那张惨白僵硬的冰冷尸体上,她第一次知道一颗心彻底碎掉的感觉。

    “干嘛要去做高空项目啊……那多危险啊,你害不害怕啊……”余洄嘴唇颤抖着,好像有巨大的海浪淹没吞噬她的身体,她用尽力气却只是发出了微弱的音节,声音孱弱的好像只有风能听见。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绝,她光是呼吸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余洄人生中第一次这样悲痛欲绝,心绞痛的快死过去。

    现在她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哥哥,哥哥躺在冰冷的床上,他就在这儿,可是却再也没有人会摸着她的头,句句回应她的话,用那双深邃沉着的眼眸看着她,跟她说别怕,我们回家。

    今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像是特意为余洄安排的一场凄惨悲凉的点缀。

    当熙攘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葬礼谢幕收场,余洄麻木封闭的四肢百骸重新感知人间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除夕夜了。

    街上很多人在放鞭炮,小孩捂起耳朵,大人点着烟花,每一家门口都贴着喜庆的春联,聚在一起欢声笑语,迎接着新年的到来。

    世界依旧如常,时间不停往前走,没有尽头,岁月的列车从不为谁停下。而站在原地的人们能做的只有挥手告别,然后被生活继续推着向前走。

    余洄心里发闷,大年三十的晚上,明明是一家团圆的日子,她却已经没有可以团聚的人了。于是独自买了两瓶酒,三束花去了山上墓地。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留住。”

    “真安静啊。”

    “静的让人害怕……”

    余洄低下头缩成一团,泪水顺着脸颊沾湿了袖子,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摸着她的头为她撑腰,让她放肆大哭。

    零点的时候,山下放起了烟花,照的夜空忽明忽暗。她望着山下台阶映出的蜿蜒小路,尽头是万家灯火。

    曾经她也有一间为自己留灯的房子,只是那间有灯的小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温暖,不再热闹,没有了烟火,然后不复存在。

    这是她一生中最冷的冬天,好像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刺骨的季节。

    她的一生好像都没有顺遂过,以至于当她坐下来开始数落自己如此曲折的一生时,竟不知道要从何开始。

    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她的人生开始破碎,亲人离散,命运多舛,然后走到穷途末路,孑然一身。

    她不明白为什么爱着的人一个个都要离自己而去,为什么挣扎了这么久依然还是不幸福,明明努力了很久很久,她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考上一所重点高校,也许三年后的夏天她就可以带着哥哥离开这个腐烂疮痍的巷子。

    为什么生活还是没有变好呢?

    下山的时候,余洄已经有点喝醉了,她精神恍惚的站起身,突然一脚踩空,就这样摔了下去。

    ……

    天空无端下起雪,一片寂寥。

    漫天的雪花飘向余洄,她望着天空,慢慢闭上眼,思绪却渐渐飘向自己都快忘记的时候。

    她想起被爸爸牵起小手举过头顶、第一次被老师表扬奖励小红花、某个炎热的夏夜趴在屋顶数过星星的天空、蝉鸣悠长的盛夏怎么也跑不完的操场、爸爸、妈妈、好多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看着自己笑……

    然后她又想起哥哥,想起郁爻,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想起那个掺杂着水泥草腥味的旧空地……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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