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郁，下个月厂子开始开另一条线了，要高空作业，你去不去？”张冬坐在用蓝色铁皮临时搭建的小亭子里抽烟，说话的时候，云雾从他嘴里吞吐出来，又随即消散在湿润的雨丝中。
“……”
郁爻没说话，他孤身一人蹲坐在亭子边缘的台阶上，跟周身保持半米距离。
倾斜的铁皮天然汇聚散落的雨滴集成豆大的水珠滚落，打湿郁爻露在外面的肩膀，他没有移动或者片刻在意，因为他本来就是在淋雨的人。
“加钱的，三倍工资。”沉默片刻没有回应，张冬怕他不同意，又开出高一点的筹码。
“去。”郁爻说完就起身离开，留下一片凄冷的空气。
“这小子。”
张冬站起身，看着郁爻步履匆匆远去的背影，空气里的雨丝在他经过的地方顷刻断裂又迅速续上。
张冬是郁爻流水线上的老大，当年郁爻初二就辍学早早进厂打工，在他手下跟着他磨零件、搞机器。见到郁爻第一眼，他就觉得这小子不一样。
厂子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工也有很多，他们有因为家庭经济困难出来赚钱的，有因为眼前的短视早早放弃了学业妥协于生活的，最开始的他们不了解进厂打工的难熬与艰辛，眼里多多少少都还带有一丝未涉世的彷徨与懵懂。
可是郁爻看起来太成熟了——瘦小的骨架站在人群里，用那种看透沧桑的犀利眼眸平视一切，能够瞬间读懂老板的话术，比周围同龄、甚至远大于他的孩子要收敛、稳重太多。他干活利索，还特别能吃苦，做事说话滴水不漏，很多时候会让人忘记他还只是一个没成年的孩子。
张冬最开始不喜欢这种特别与众不同的人，尤其郁爻长得还非常天赋异禀，他总觉得这小子很危险，不是对他危险，是郁爻自己很危险。
美貌长在有钱人身上，是锦上添花的加分项，长在贫瘠的人身上也许是致命的毒药。
厂子的生活虽然单调如一，但不管是什么地方，都有那种喜欢看脸，无处不在的颜控。她们常常会钻休息时间的空子来看郁爻，大多数时间里，郁爻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让她们不敢靠近，却又更加令人着迷。
而这种气质在同性眼中就是一副谁也看不起的嚣张跋扈，很快郁爻就如张冬料的一样，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平添一身伤。
但郁爻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那天晚上动手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动起手来就跟他长得一样凶狠威猛，打的那几个人第二天没能来上班。
张冬很欣赏郁爻这种不怕事的个性，虽然他自己现在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老男人，但曾经他也年轻过。所以看见郁爻就像是看见二十多年前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他自己，他意外的很照顾郁爻，一来二去的，他们也算是成为了可以交心的朋友。
张冬是后来才知道郁爻这种看起来毫无牵挂，不顾一切的人竟然还有一个妹妹，而且爱护到了极点。
郁爻每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骑着自行车去厂里打卡磨零件，然后到了晚上十一点伴着星星点点，拖着疲惫困倦回来倒头就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把日子过成不分昼夜的齿轮，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而他所有的辛酸与苦楚的忍耐都是为了给妹妹余洄一个更好的未来。
傍晚时分，厂子里的人们昼转了一天，大脑已经到了临界的疲倦迟缓期，不再保持清醒，除了郁爻这颗早已混乱还在胡思乱想的脑袋。
“冬哥，我好像吓到她了。”
没有了白噪音的四周，变得平稳安静，郁爻越发听见自己内心的暗流涌动，他忍耐不住，向张冬敞开一丝波动。
“那肯定啊，跟自己相处了七年的哥哥突然有一天暴露本性，发现对自己心怀不轨，换做谁能不被吓到。”
张冬意味深长的看着郁爻，觉得他现在这种为了爱情样愁眉苦脸的表情，看起来终于像正常这个年纪的男生该有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
“你苦恼执着的不过是她看不见你眼中的喜欢与爱慕。”
“可你不是跟她朝夕相处吗，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操之过急干什么？”
“你可以慢慢引导她，让她沉溺于对你的依赖和习惯，等她自己深陷其中了，你再告诉她，那时候她肯定就跑不掉了。”
“可这不就是骗吗？”
“你爱她，又怎么会是一种欺骗？”
「不是这样。」
可郁爻又说不出自己到底想要否定什么，他是爱余洄的，可他不想用这种看起来尤其卑劣的手段得到余洄的爱，可他究竟为什么会对余洄，会对自己的自称的妹妹产生这样的情感，他自己也想不通。
他只是有一天看到余洄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屋子里溜达时会突然脸红心跳，只是有一天开始期待每天晚上回来见到余洄时的场景，只是有一天余洄占据了他的心房，牵动他的一颗心起起伏伏。
在那段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岁月里，郁爻的世界上演了一场虚无缥缈的孤独默片。
这场幻梦空想不知从何所起，一往而深。
故事的开始是余洄搬进这个旧巷子成为他的邻居。
在郁爻还没有遇见余洄以前，他只是个在巷子里随处飘荡的幽魂。
他很少去上学，在他身上从小到大形成的乖张戾气与规规矩矩、书声琅琅的校园格格不入。即使是坐在同一间教室里，郁爻也依然觉得自己身处一片阴暗深沟，无论人生怎么走，都无法躲开那一如既往的阴霾。
大部分时间郁爻家也不回，为了躲他醉酒打人的爸爸。
他喜欢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游荡，因为人在流动的时候好像就能抛开他身后所背负的苦难枷锁，成为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灵魂。一直在路上，他就能忘记自己是谁，然后赋予自己新的身份，他可以成为任何人。
他总是一个人，谁也不搭理，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理睬他。
在他看来所有事物都是短暂的，越美好消失得就越快，只要他不抱有期待，就不会让自己的心忽高忽低，产生巨大的落差。
然后有一天他遇到这个凭空闯入他生活的余洄。
虽然破旧巷子贫困潦倒，各人有各人的不幸，但悲惨成他这样的还是少之又少。而这个凭空出现的小孩竟然也生活在单亲家庭，也没有朋友，还总是一个人，简直和他如出一辙，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相似的人就像两块吸铁石，终有一天他们会碰到一起，产生交集。
后来他们成为了朋友。
平日里郁爻无聊的时候会去巷子后面的一片废弃空地找余洄，她总是在那里。
不记得是哪一天的傍晚，他没有在空地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兜兜转转来到家门口时看见坐在门口朝远处凝望的余洄，如果不是门口有盏破旧的路灯照出的一点微光，她就真的融入黑暗成为背景了。她在暮色里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朝着远方。
蜷缩在角落的小小一只框在郁爻视线里，寂寥的回忆像是发黑围墙上的迅速蔓延的爬山虎攀上脑海，恍惚间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目光好像也如这般殷勤期待，坐在石头边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郁爻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走向余洄，什么也没说。然后接连整整一周，郁爻陪她等到日落西山，也迟迟没有等来余洄妈妈的身影。
他本以为余洄会大哭大闹一场的，毕竟她才只是个上三年级的小学生而已。
结果没有。
郁爻再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没有余洄的身影，厨房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他进来一看发现余洄正在试着自己做早饭。
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弄得厨房里乌烟瘴气，比他第一次糟糕多了。
余洄慌乱的站在一片狼藉里，黑着脸，双眼通红，像一只落魄可怜的小野猫。
“怎么办啊，我好像不会做饭。”
只有这么一句。
她没有苦恼于要如何适应一觉醒来突然变得赤裸透明孤苦无依的大千世界，
没有歇斯底里一个失去了父母、孑然一身、手无寸铁的九岁孩子，在没有了经济来源的情况下要如何维持生计，
没有作茧自缚自甘堕落于这样天崩塌陷的半途。
没有了妈妈也没关系，她至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没有钱就去打工，再不济就去捡瓶子，总有办法的。
可是余洄很饿，厨房就有食材，而她却不会做饭。她有点担心自己可能会饿死，或者被自己毒死。
对她来说，也许解决眼前的问题比遥远的以后要更重要。
「为什么呢？」
即便生活已经这样狼狈不堪，余洄还是挺直肩膀，不甘服输，像是一头固执的困兽，倔强又凄惨。
郁爻觉得她很不一样。
四周的墙皮纸早已脱落发黄，狭小的窗户无法透进炽热的阳光，周围无形笼罩的黑暗越来越近，就快要将那孤单落寞的身躯吞噬入腹。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保护欲。他伸出手，不自觉地拉住余洄，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像是抱住曾经的自己。
“没事儿，以后我养你。”
那天以后门口没有再出现那个睡的乱七八糟的小脑袋，那扇门也如同生锈一般再也没有打开。
童年说过的那句话如同一个铮铮有力的誓言，郁爻刻骨铭心，他像崇山峻岭般履行承诺，坚定不移。
曾经的余洄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拥有一段真挚温存的亲情，它消逝在那个童话破碎的夜晚。
然后郁爻把她捡起来，一块一块拼起来，缝缝补补，视如珍宝，替她掩埋了成长那道鲜血淋漓的伤疤。
在那些贫窭黯淡的岁月里，郁爻就这样用他单薄的身躯撑起他们两个人的未来。从此山水跋涉，余洄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容身停泊的港湾。
又一年冬天，郁爻整日酗酒打人的老爸半夜喝醉失足跌进了深冬的湖里，捞上来的时候人早就淹死了，也许是冻死的，没有人在意。
从那时起，他和余洄变成世界上只剩彼此的牵绊，郁爻脸上没再出现过淤青伤痕，只是依然消瘦的身躯平添了几分成人的模样。
他的日子像一张老旧黑白照单调泛黄，一成不变，要说唯一的一抹鲜艳色彩，就是余洄出现的时候。
虽然苦难总是接踵而至，但余洄总能乐观面对，把那条崎岖小路走出鲜花儿来，如同疾风中的一颗劲草，富有顽强生命力，旺盛自己，也照耀别人，像是一阵喧嚣热烈的暖风吹进郁爻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吹醒了他不曾察觉的种子，然后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某一天清醒发觉，幼苗竟已枝繁叶茂，长成了无法抹灭的参天大树。
然而他的人生还未学会懵懂青涩的少年憧憬，却先学会了胆怯克制与患得患失的惶恐害怕。
是哪一年呢？
也许是因为沉重生活的刻薄麻木早已消磨殆尽郁爻过早负重前行的身心，他身上那种挥散不去的陈旧腐朽渗浸皮肤，融入骨髓，成长为他的手和血。
日子每往前一格，他就越能闻到自己身上腐烂发臭的气息，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停滞不动了，不知道是停在哪一个无力改变的瞬间。
他看着余洄一天天长高，生长，像是一只顽强的风筝越飞越高。她成绩很好，特别用功，上进聪明，她的未来一定会发光发热，前程似锦。
因为郁爻站在黑暗里，所以他更加知道那束光芒有多炽热，有多耀眼，它无时无刻不灼烧着他煎熬发慌的心口。
余洄终有一天要离开，就像当年他妈妈离开时一样，眼看那只风筝就快要断线脱节，历史又要再次重演，郁爻愈加焦躁不安。
他终其一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得到过任何东西，只有这个跟他苦命相连的小不点。
内心的魔鬼时不时冒出来灌输郁爻可怕的思想，告诉他把余洄关起来，让她哪儿都飞不了，永远留在他身边，只在他筑成的囚牢里自由。
这当然不可能，然而作祟的欲望总是抗争他的理智，所以他常常做噩梦。
梦境的尽头，他总是拽着余洄坠入无底的深渊，反复重演。很多次他都想要冲破幻境，然而这场画地为牢的迷宫弯绕太多，他已然找不到出口的方向。
所以那天晚上，郁爻看着那间只有他和余洄的小房子，那样瘦小的身躯坐在一旁，和他依偎在一起，他们明明世界上最相似、贫瘠的灵魂，然而沉沦这场荒诞戏剧的只有郁爻自己。
他多么希望余洄的眼睛能从那褶皱泛黄的课本上移开，看一看这颗为她掀起汹涌波涛的心。
因为浸润痛苦太多年，郁爻内心压抑了诸多辛酸苦楚无处发泄，就快要溺死在这场深不可测的漩涡。
电视剧里的故事情节就快要演到最令他痛心疾首的地方，他的一颗心也濒临崩溃。
他看见余洄转过头，眼神里满是天真美好，那是他约定希望的样子，余洄的确在慢慢变好。
复杂的情绪在郁爻心中奔腾翻涌，巨大的抽离感蔓延全身，比他此生所有感受都要强烈刺骨。
郁爻突然很想哭。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试图关上那扇不堪一击的心门，等待夜色平静沉没。
然后熟悉的气息拂过郁爻，吹进裂缝，心口发烫。
余洄靠近抱住他，耳边传来喧嚣世界里最安静的声音。
“哥，你是不是特别累啊。你这几天又瘦了。”
郁爻的脑海又一次炸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落空的失望像是未燃尽的烟火在空气里肆意疯长，他真的克制不住了。
于是他放纵自己跳入这场荒谬虚幻的爱河，吻上余洄的左脸，沉溺于那片刻即逝的温存。
虚构的城墙坍塌陷落，郁爻把自己满腔的爱意真真切切的展现给余洄。他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会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然而雪色寒风无法浇灭他心中沸腾的热忱。
下一秒，余洄把他推开了，郁爻并不意外。
被推开的一瞬间，他看见余洄湿润的眼眶，平常亮闪闪的眼睛现在却像是一颗模糊易碎的琉璃。
郁爻后知后觉他把余洄惹哭了。
“……”
郁爻没说话，他孤身一人蹲坐在亭子边缘的台阶上，跟周身保持半米距离。
倾斜的铁皮天然汇聚散落的雨滴集成豆大的水珠滚落，打湿郁爻露在外面的肩膀，他没有移动或者片刻在意，因为他本来就是在淋雨的人。
“加钱的，三倍工资。”沉默片刻没有回应，张冬怕他不同意，又开出高一点的筹码。
“去。”郁爻说完就起身离开，留下一片凄冷的空气。
“这小子。”
张冬站起身，看着郁爻步履匆匆远去的背影，空气里的雨丝在他经过的地方顷刻断裂又迅速续上。
张冬是郁爻流水线上的老大，当年郁爻初二就辍学早早进厂打工，在他手下跟着他磨零件、搞机器。见到郁爻第一眼，他就觉得这小子不一样。
厂子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工也有很多，他们有因为家庭经济困难出来赚钱的，有因为眼前的短视早早放弃了学业妥协于生活的，最开始的他们不了解进厂打工的难熬与艰辛，眼里多多少少都还带有一丝未涉世的彷徨与懵懂。
可是郁爻看起来太成熟了——瘦小的骨架站在人群里，用那种看透沧桑的犀利眼眸平视一切，能够瞬间读懂老板的话术，比周围同龄、甚至远大于他的孩子要收敛、稳重太多。他干活利索，还特别能吃苦，做事说话滴水不漏，很多时候会让人忘记他还只是一个没成年的孩子。
张冬最开始不喜欢这种特别与众不同的人，尤其郁爻长得还非常天赋异禀，他总觉得这小子很危险，不是对他危险，是郁爻自己很危险。
美貌长在有钱人身上，是锦上添花的加分项，长在贫瘠的人身上也许是致命的毒药。
厂子的生活虽然单调如一，但不管是什么地方，都有那种喜欢看脸，无处不在的颜控。她们常常会钻休息时间的空子来看郁爻，大多数时间里，郁爻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让她们不敢靠近，却又更加令人着迷。
而这种气质在同性眼中就是一副谁也看不起的嚣张跋扈，很快郁爻就如张冬料的一样，在某个漆黑的夜晚平添一身伤。
但郁爻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那天晚上动手的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动起手来就跟他长得一样凶狠威猛，打的那几个人第二天没能来上班。
张冬很欣赏郁爻这种不怕事的个性，虽然他自己现在是个三十多岁的单身老男人，但曾经他也年轻过。所以看见郁爻就像是看见二十多年前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他自己，他意外的很照顾郁爻，一来二去的，他们也算是成为了可以交心的朋友。
张冬是后来才知道郁爻这种看起来毫无牵挂，不顾一切的人竟然还有一个妹妹，而且爱护到了极点。
郁爻每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骑着自行车去厂里打卡磨零件，然后到了晚上十一点伴着星星点点，拖着疲惫困倦回来倒头就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把日子过成不分昼夜的齿轮，披星戴月，栉风沐雨。而他所有的辛酸与苦楚的忍耐都是为了给妹妹余洄一个更好的未来。
傍晚时分，厂子里的人们昼转了一天，大脑已经到了临界的疲倦迟缓期，不再保持清醒，除了郁爻这颗早已混乱还在胡思乱想的脑袋。
“冬哥，我好像吓到她了。”
没有了白噪音的四周，变得平稳安静，郁爻越发听见自己内心的暗流涌动，他忍耐不住，向张冬敞开一丝波动。
“那肯定啊，跟自己相处了七年的哥哥突然有一天暴露本性，发现对自己心怀不轨，换做谁能不被吓到。”
张冬意味深长的看着郁爻，觉得他现在这种为了爱情样愁眉苦脸的表情，看起来终于像正常这个年纪的男生该有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
“你苦恼执着的不过是她看不见你眼中的喜欢与爱慕。”
“可你不是跟她朝夕相处吗，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操之过急干什么？”
“你可以慢慢引导她，让她沉溺于对你的依赖和习惯，等她自己深陷其中了，你再告诉她，那时候她肯定就跑不掉了。”
“可这不就是骗吗？”
“你爱她，又怎么会是一种欺骗？”
「不是这样。」
可郁爻又说不出自己到底想要否定什么，他是爱余洄的，可他不想用这种看起来尤其卑劣的手段得到余洄的爱，可他究竟为什么会对余洄，会对自己的自称的妹妹产生这样的情感，他自己也想不通。
他只是有一天看到余洄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屋子里溜达时会突然脸红心跳，只是有一天开始期待每天晚上回来见到余洄时的场景，只是有一天余洄占据了他的心房，牵动他的一颗心起起伏伏。
在那段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的岁月里，郁爻的世界上演了一场虚无缥缈的孤独默片。
这场幻梦空想不知从何所起，一往而深。
故事的开始是余洄搬进这个旧巷子成为他的邻居。
在郁爻还没有遇见余洄以前，他只是个在巷子里随处飘荡的幽魂。
他很少去上学，在他身上从小到大形成的乖张戾气与规规矩矩、书声琅琅的校园格格不入。即使是坐在同一间教室里，郁爻也依然觉得自己身处一片阴暗深沟，无论人生怎么走，都无法躲开那一如既往的阴霾。
大部分时间郁爻家也不回，为了躲他醉酒打人的爸爸。
他喜欢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游荡，因为人在流动的时候好像就能抛开他身后所背负的苦难枷锁，成为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灵魂。一直在路上，他就能忘记自己是谁，然后赋予自己新的身份，他可以成为任何人。
他总是一个人，谁也不搭理，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理睬他。
在他看来所有事物都是短暂的，越美好消失得就越快，只要他不抱有期待，就不会让自己的心忽高忽低，产生巨大的落差。
然后有一天他遇到这个凭空闯入他生活的余洄。
虽然破旧巷子贫困潦倒，各人有各人的不幸，但悲惨成他这样的还是少之又少。而这个凭空出现的小孩竟然也生活在单亲家庭，也没有朋友，还总是一个人，简直和他如出一辙，就像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相似的人就像两块吸铁石，终有一天他们会碰到一起，产生交集。
后来他们成为了朋友。
平日里郁爻无聊的时候会去巷子后面的一片废弃空地找余洄，她总是在那里。
不记得是哪一天的傍晚，他没有在空地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兜兜转转来到家门口时看见坐在门口朝远处凝望的余洄，如果不是门口有盏破旧的路灯照出的一点微光，她就真的融入黑暗成为背景了。她在暮色里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朝着远方。
蜷缩在角落的小小一只框在郁爻视线里，寂寥的回忆像是发黑围墙上的迅速蔓延的爬山虎攀上脑海，恍惚间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目光好像也如这般殷勤期待，坐在石头边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郁爻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走向余洄，什么也没说。然后接连整整一周，郁爻陪她等到日落西山，也迟迟没有等来余洄妈妈的身影。
他本以为余洄会大哭大闹一场的，毕竟她才只是个上三年级的小学生而已。
结果没有。
郁爻再来的时候门口已经没有余洄的身影，厨房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他进来一看发现余洄正在试着自己做早饭。
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弄得厨房里乌烟瘴气，比他第一次糟糕多了。
余洄慌乱的站在一片狼藉里，黑着脸，双眼通红，像一只落魄可怜的小野猫。
“怎么办啊，我好像不会做饭。”
只有这么一句。
她没有苦恼于要如何适应一觉醒来突然变得赤裸透明孤苦无依的大千世界，
没有歇斯底里一个失去了父母、孑然一身、手无寸铁的九岁孩子，在没有了经济来源的情况下要如何维持生计，
没有作茧自缚自甘堕落于这样天崩塌陷的半途。
没有了妈妈也没关系，她至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没有钱就去打工，再不济就去捡瓶子，总有办法的。
可是余洄很饿，厨房就有食材，而她却不会做饭。她有点担心自己可能会饿死，或者被自己毒死。
对她来说，也许解决眼前的问题比遥远的以后要更重要。
「为什么呢？」
即便生活已经这样狼狈不堪，余洄还是挺直肩膀，不甘服输，像是一头固执的困兽，倔强又凄惨。
郁爻觉得她很不一样。
四周的墙皮纸早已脱落发黄，狭小的窗户无法透进炽热的阳光，周围无形笼罩的黑暗越来越近，就快要将那孤单落寞的身躯吞噬入腹。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保护欲。他伸出手，不自觉地拉住余洄，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像是抱住曾经的自己。
“没事儿，以后我养你。”
那天以后门口没有再出现那个睡的乱七八糟的小脑袋，那扇门也如同生锈一般再也没有打开。
童年说过的那句话如同一个铮铮有力的誓言，郁爻刻骨铭心，他像崇山峻岭般履行承诺，坚定不移。
曾经的余洄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拥有一段真挚温存的亲情，它消逝在那个童话破碎的夜晚。
然后郁爻把她捡起来，一块一块拼起来，缝缝补补，视如珍宝，替她掩埋了成长那道鲜血淋漓的伤疤。
在那些贫窭黯淡的岁月里，郁爻就这样用他单薄的身躯撑起他们两个人的未来。从此山水跋涉，余洄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容身停泊的港湾。
又一年冬天，郁爻整日酗酒打人的老爸半夜喝醉失足跌进了深冬的湖里，捞上来的时候人早就淹死了，也许是冻死的，没有人在意。
从那时起，他和余洄变成世界上只剩彼此的牵绊，郁爻脸上没再出现过淤青伤痕，只是依然消瘦的身躯平添了几分成人的模样。
他的日子像一张老旧黑白照单调泛黄，一成不变，要说唯一的一抹鲜艳色彩，就是余洄出现的时候。
虽然苦难总是接踵而至，但余洄总能乐观面对，把那条崎岖小路走出鲜花儿来，如同疾风中的一颗劲草，富有顽强生命力，旺盛自己，也照耀别人，像是一阵喧嚣热烈的暖风吹进郁爻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吹醒了他不曾察觉的种子，然后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某一天清醒发觉，幼苗竟已枝繁叶茂，长成了无法抹灭的参天大树。
然而他的人生还未学会懵懂青涩的少年憧憬，却先学会了胆怯克制与患得患失的惶恐害怕。
是哪一年呢？
也许是因为沉重生活的刻薄麻木早已消磨殆尽郁爻过早负重前行的身心，他身上那种挥散不去的陈旧腐朽渗浸皮肤，融入骨髓，成长为他的手和血。
日子每往前一格，他就越能闻到自己身上腐烂发臭的气息，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停滞不动了，不知道是停在哪一个无力改变的瞬间。
他看着余洄一天天长高，生长，像是一只顽强的风筝越飞越高。她成绩很好，特别用功，上进聪明，她的未来一定会发光发热，前程似锦。
因为郁爻站在黑暗里，所以他更加知道那束光芒有多炽热，有多耀眼，它无时无刻不灼烧着他煎熬发慌的心口。
余洄终有一天要离开，就像当年他妈妈离开时一样，眼看那只风筝就快要断线脱节，历史又要再次重演，郁爻愈加焦躁不安。
他终其一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得到过任何东西，只有这个跟他苦命相连的小不点。
内心的魔鬼时不时冒出来灌输郁爻可怕的思想，告诉他把余洄关起来，让她哪儿都飞不了，永远留在他身边，只在他筑成的囚牢里自由。
这当然不可能，然而作祟的欲望总是抗争他的理智，所以他常常做噩梦。
梦境的尽头，他总是拽着余洄坠入无底的深渊，反复重演。很多次他都想要冲破幻境，然而这场画地为牢的迷宫弯绕太多，他已然找不到出口的方向。
所以那天晚上，郁爻看着那间只有他和余洄的小房子，那样瘦小的身躯坐在一旁，和他依偎在一起，他们明明世界上最相似、贫瘠的灵魂，然而沉沦这场荒诞戏剧的只有郁爻自己。
他多么希望余洄的眼睛能从那褶皱泛黄的课本上移开，看一看这颗为她掀起汹涌波涛的心。
因为浸润痛苦太多年，郁爻内心压抑了诸多辛酸苦楚无处发泄，就快要溺死在这场深不可测的漩涡。
电视剧里的故事情节就快要演到最令他痛心疾首的地方，他的一颗心也濒临崩溃。
他看见余洄转过头，眼神里满是天真美好，那是他约定希望的样子，余洄的确在慢慢变好。
复杂的情绪在郁爻心中奔腾翻涌，巨大的抽离感蔓延全身，比他此生所有感受都要强烈刺骨。
郁爻突然很想哭。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试图关上那扇不堪一击的心门，等待夜色平静沉没。
然后熟悉的气息拂过郁爻，吹进裂缝，心口发烫。
余洄靠近抱住他，耳边传来喧嚣世界里最安静的声音。
“哥，你是不是特别累啊。你这几天又瘦了。”
郁爻的脑海又一次炸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落空的失望像是未燃尽的烟火在空气里肆意疯长，他真的克制不住了。
于是他放纵自己跳入这场荒谬虚幻的爱河，吻上余洄的左脸，沉溺于那片刻即逝的温存。
虚构的城墙坍塌陷落，郁爻把自己满腔的爱意真真切切的展现给余洄。他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会是一片满目疮痍的废墟，然而雪色寒风无法浇灭他心中沸腾的热忱。
下一秒，余洄把他推开了，郁爻并不意外。
被推开的一瞬间，他看见余洄湿润的眼眶，平常亮闪闪的眼睛现在却像是一颗模糊易碎的琉璃。
郁爻后知后觉他把余洄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