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黑沉,雷声隆隆,雨如瓢泼。

    黔南落霞镇外的蟠龙山上,一辆马车孤独疾行。

    豆大的雨水狠狠砸在难行的山道上,拉车的老马在马鞭的抽打下,发了疯似的向前跑去。

    “殿下,马上就到益州了。”袁姝狠狠抹去脸上的雨水,对车厢里的人道,“奴婢已将此事飞鸽传书至左相,相信以他的能力,定能助你查清真相,恢复清白!”

    “算了,袁姨,”车里女人淡淡开口,明明是极为年轻的声音,却透着股心如死灰,“不重要了。”

    “怎会不重要?那可是谋杀阁老的大罪!”袁姝忍不住提高了声量,即使大雨磅礴,也能让车里人听得一清二楚,“沈阁老乃你启蒙之师,你敬他重他都来不及,怎会动手杀他?这件事一看就是世家手笔。他们这一出手,既除了维护寒门的重臣,又坏你名声、毁你忠义,不但成功阻扰新政推行,还瓦解了陛下身边唯一能够与他们对抗的力量,简直一箭四雕。殿下,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皇族、世家和寒门又一场斗争,不战而败可不是你的风格!”

    车里女人没再说话。一时间,天地间就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急促的马蹄。

    突然一道雷鸣落下,震耳欲聋得仿佛要将天地劈开。耀眼的闪电自阴沉天穹划下,将这漆黑的暴雨夜短暂地照亮一瞬。

    袁姝骤然勒紧缰绳。

    疾驰中的马儿长嘶一声,两腿离地,极不情愿地止住步伐。马车里的人感受到动静,开口询问:“袁姨,怎么了?”

    “是玄衣卫。”袁姝看着十余丈外数十个手持盾牌、腰挂长刀的玄衣骑士,脸色煞白,却还是抬手护住身后的车厢,“这群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的畜生……啊!”

    后面的话,袁姝没法再说出口了。一枚铁蒺藜穿过雨幕,直直钉入她的心口。

    而她,甚至连对方是何时出的手都没看清。

    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撞开了车厢木门。风雨裹挟着杀意灌入车内,将那一小方温暖安宁彻底撕碎。

    车里女人急忙起身,快而准地接住了袁姝被雨淋湿的身体。

    那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女子,尽管青丝披散,素衣狼狈,一身是伤,却依然掩不住无双风华。

    她快速扫一眼袁姝心口,当即侧过身,要取桌上上好的续命丹药。

    谁料袁姝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殿下,别浪费了,奴婢……奴婢怕是不成了。”袁姝紧握苏卿诺的手腕,力道之大,宛如回光返照。

    “殿下,我知你如今心寒,乃是怨陛下懦弱偏心。明知你被世家构陷,非但不为你出头,还帮着世家落井下石,坐实你不忠不义谋杀恩师的罪名。你怨陛下将你作为棋子,替太子殿下荡平前路、扫清障碍,你恨陛下将你辛苦建立的白马营、玄衣卫转送谢家,牺牲你的心血、你的战功,为太子殿下争取世家的支持。”

    “殿下,陛下所作所为,确实让人寒心,但这是他的过错、他的愚昧,不该成为你自暴自弃的理由咳咳咳……”

    袁姝突然猛烈咳嗽起来,苏卿诺又要抬手去拿丹药,奈何袁姝握住她的手的力道之大,让她根本无法挣脱。

    “袁姨,你不要再说了。”苏卿诺眼眶通红,“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

    “既然清楚,就不要放弃。世道不公,颠倒黑白,总得有人拨乱反正,点燃星火,传承希望。”袁姝的眼神已然涣散,她的生命已经燃尽,却还是执拗地不肯合眼,“殿下,答应我,找左相,查真相,回朝堂,与那世家……与这世道……与这世道……再争一争!”

    最后几个字,袁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死死抓着苏卿诺的手,双目圆睁,执意等她许一个承诺。

    苏卿诺重重点头:“好,我答应你,袁姨。我会洗清污名,重回朝堂,拿回权利,与世家、世道,争斗到底!”

    温热泪水如断线珍珠,滚过苏卿诺青紫一片的脸颊,落在袁姝苍白冰凉的脸上。

    袁姝如释重负,本就是靠着执念强撑的意识在听到苏卿诺承诺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溃散。

    她慢慢松开了紧握苏卿诺的手,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说完了没有?!”

    宛如平地一声惊雷乍起,玄衣骑士首领终于不耐开口:“长公主若实在舍不得袁姝,末将可以送你下去与她相聚。”

    “为什么?”苏卿诺眼眶通红,目光愤恨依次扫过对面的玄衣骑士,“你们玄衣卫,乃五年前本宫亲手所建,取寒门有志之士,要英雄莫问出处。本宫本想以你们为刃,在世家门阀把持的朝堂之中,为天下寒门辟一条公平晋升之道。可是为什么?如今不过五载,寒门出身的你们竟甘为世家走狗,帮着他们堵了后来人的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玄衣骑士首领理直气壮,“殿下既然问我一句为什么,那我也要问殿下一句凭什么。明明是世家与皇权的斗争,凭什么要我们一群寒门去牺牲?殿下应该最清楚,玄衣卫帮着你对抗世家的这五年里,多少人死于非命,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如今好不容易世家容下了我们,谢家长公子更是许了我们统领京都巡防的权利,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你们皇室斗争下去?如今这一切是我们拿命拼来的,又为什么要给后来者留公平晋升之道,让他们坐享其成?”

    “愚蠢!”苏卿诺怒斥,“世家门阀最是看重门第忠诚,谢揽予平生最恨背主之人。你们如此行径,当真以为他会容得下你们?”

    “殿下,你怕不是想要拖延时间等左相的燕云骑吧?”玄衣骑士首领狞笑,“放弃吧。袁姝的飞鸽传书还没出尚都就被我等拦截了,左相根本不知道这儿的事。没有人会来救你,你已到末路,束手就擒吧。”

    苏卿诺失望闭眼,心中只叹自己识人不清,竟招揽了这样一帮有才无德之辈。

    玄衣骑士首领继续道:“殿下,其实世家对你也并非全然无情。至少我等出发之际,长公子曾让末将转达你一句话,只要你肯回头,放弃新政,向四大世家低头认错,长公子愿以身作保,助你恢复昔日尊贵荣华。届时,婚约照旧,长公子将迎你入谢府。你还是未来的谢家主母。”

    这话直接把苏卿诺听笑了。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所谓谋杀恩师的罪名,就是她那位曾经山盟海誓的未婚夫谢家长公子谢揽予栽赃于她的。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日,她与谢揽予就重订选官制度一事前往沈府拜访沈阁老。沈阁老很是欢喜,几人畅所欲言,拟了许多条陈,不知不觉错过了时间。沈阁老盛情,留他二人用饭,席间宾主尽欢,她也在谢揽予的劝说下,小酌了几杯。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明明酒量很好的她,在喝了谢揽予递给她的一杯桃花酿后,就有些困乏。谢揽予说要送她回公主府,她出于信任,便由他带着……

    等她被尖叫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在公主府。她还在沈府,倒在了沈阁老的书房,而她的手中正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匕首的另一端插在了沈阁老的心口。

    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她半张脸。血泊正中的沈阁老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而后的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沈阁老的书房门窗紧闭,均是从外部上的锁,妥妥一密室。毫无疑问地,书房里苏卿诺就成了此案唯一的凶手。

    沈阁老三朝元老,桃李满天下。他是沈家的当家人,是苏卿诺的授业恩师,是寒门的维护者,更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明灯。一夜之间,死于得意门生敬元长公主之手,舆论哗然,五百国子监学子于宫城之外跪求武安帝严惩敬元长公主。

    武安帝为平众怒,明知此案蹊跷,却连案子都没审,就直接盖棺定论,判了她谋杀阁老之罪。从事发到定罪不过三日。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褫夺了封号,回收了兵权,从此逐出尚都,遣回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的青梅竹马未婚夫谢揽予,在如此这般作践完她的尊严骄傲荣耀之后,竟然还有脸让人传话于她说,只要她肯低头认错,婚约照旧,她还是未来尊贵的谢家主母。

    怎么,他还想要她对他感恩戴德不成?

    当真无耻!

    苏卿诺抹去眼泪,将袁姝抱进马车,好生安置在了自己座位上,复又抬袖细细替袁姝擦去脸上雨水和心口血水,做完这一切,方才起身,慢慢走出车厢,回身轻轻合上车厢木门。

    “所以你们是谢家派来的?”她跳下马车,在漫天大雨中骄傲地昂起了头,“谢揽予呢?敢让你们传话,不敢亲自来见本宫吗?”

    “长公子如今奉旨接手沈阁老未完成的选官制度改革,事务繁忙,无法离京。但若殿下愿意随我等归京,自然就可见到长公子了。”

    “若本宫不愿意呢?”

    “那就休怪我等不念过往情分。”玄衣骑士首领一抬手,十几名玄衣骑士纷纷拔刀,齐齐下马,将苏卿诺围在了正中央。

    “乾坤阵?”苏卿诺环视一周,冷笑,“岑帆,你用本宫所创阵法对付本宫,真是好出息!”

    “殿下,事到如今,你也就只剩这张嘴能硬一硬了。”玄衣骑士首领岑帆冷笑,无情戳穿事实,“你已身中千机之毒,根本无法动用内力。你若不低头,今日便走不出这座山!”

    “是吗?”苏卿诺也笑,袖袍一震,手腕一翻,一柄软剑沿袖滑下,被握于手中。

    苏卿诺站在暴雨之中,背脊笔直,如松如竹:“那你们大可试试!”

    岑帆抬起的手骤然挥下。

    数道火光自雨中山林渐次亮起,磅礴杀气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十几名玄衣骑士齐齐散开,持镜于盾前,隐刀于盾后,以苏卿诺为圆心,先快后慢逆时针缓缓迫近。

    镜面反射火光,晃得人双眼一瞬间失明。好在苏卿诺早有准备,几乎是在火光亮起的同时,她就闭上了双眼,将那晃人眼花的刀光剑影统统留在了风雨中。

    她持剑立于原地,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抽丝剥茧般从哗哗雨声中剥离出平稳安和的风、齐整规律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呼吸,还有……刀刃划过撕裂风时的破空声!

    苏卿诺心中一动,脚尖点地,凌空而起,再落下时,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所有交叠的刀尖之上。苏卿诺睁开双眼,微微一笑,而后足尖点上刀尖借力,于半空之中一个旋身横斩。

    剑光如雪,气势肃杀,横扫千军,骄矜孤绝。

    十几个玄衣骑士连带着躲在人群之后的岑帆,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已然身首异处。

    头颅滚落的瞬间,他们见到方才还力敌千钧的素白身影也跟着无力坠落,如折翼蝴蝶,染上泥水,再也无法振翅高飞。

    苏卿诺倒在地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敲打身体,带走所剩无几的温度。她的神志逐渐涣散,朦胧间,好似瞧见有人撑着竹伞缓慢地朝她走来。

    竹伞移至上方,挡住了刺骨雨水。苏卿诺看到那人似乎在自己身侧缓缓蹲下,将自己从地上温柔地扶了起来。

    她任由那人将自己扶起,抱起,搂进怀里。她很想斥一句放肆,但她已连维持清醒都相当吃力。

    那人的怀抱温暖熨帖,有着淡雅竹香混杂着春日煦风的味道,干爽、舒适,让人莫名安心。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那人啧了一声,嫌弃十足叹道:“真是捡了个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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