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诺是被晒醒的。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暴雨夜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暗杀,以至于一睁眼看到温暖明媚的雨后阳光,莫名就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是哪儿?

    苏卿诺小心翼翼避开伤口坐起身。她靠在床头,警惕打量起自己眼下所处的环境。

    这很明显是间乡野竹屋,陈设简陋,空间不大,一眼可以望尽。她所睡的竹床紧临窗户,位于竹屋的最里侧。竹床前方、屋子正中摆着一张竹桌,桌子四周散落着几把竹椅。竹桌右侧放着两三木箱、一架衣桁,还有一个放置在竹架上的铜制脸盆。竹桌左侧则是个简陋的梳妆台,样式陈旧,满是灰尘,显然已经许多年未曾有人用过了。

    目光再往前移,便是竹门。恰在此刻,竹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苏卿诺抬眸,恰巧和门外男人四目相对。

    那真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先是衣着,再是神态,最后是气度。那一身从容不迫的风度和疏离淡漠的世故,只有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人身上才会有。

    男人穿着一件纯褐色窄袖长袍,样式简单朴素,气质潇洒不羁。他把袖口上别至肘部,像是寻常田间刚干完活回来的乡野村夫,但仔细一瞧,那袍子衣襟袖口针脚细密,从上到下暗纹精致,显然是上等绣娘精心缝制之作。腰身裁剪贴合,版型挺括,用同色腰带一束,显得整个人丰神俊逸,皎若日星。

    这明显就不是什么乡野村夫。

    “你是谁?”苏卿诺冷声。

    “你醒了?”那男人轻佻。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截然相反的音调叠在一起,意外有种冰火两重天之感。

    男人勾唇浅笑,没再作答,自顾自走进屋里,随手将手中药碗搁置在了竹桌之上。

    他拉开一张竹凳随意坐下,姿势散漫,却意外好看。他看着苏卿诺,似笑非笑:“殿下千里迢迢来这落霞镇,不就是为了寻在下吗?”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苏卿诺警惕地看着他。她可还记得,岑帆说过,袁姝给左相的飞鸽传书,还没出尚都就被拦截了。

    男人一眼洞穿她的心思,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块印章,丢进苏卿诺怀里。

    那是一枚睚眦玉章,入手温润,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在睚眦的腹部,篆刻着一个繁体的“萧”字,笔锋肃杀,利落干净。

    这是武安帝亲赐的专属左相的印章,见章如见人。

    同样的玉章,她也有一块,雕的是凤凰,刻的是“敬元”,是以,玉章是真是假,她一眼便知。

    苏卿诺看看玉章,又看看男人,感觉难以置信。

    她所听闻的左相,出生寒门,有经天纬地之才。在任十年,虽日日不见人影,一心寄情山水,一年朝会能够缺勤满三百六十五天,但若是大靖真遇上什么复杂难题,亦或是有什么决定不了的重大决策,只要通过特定渠道飞鸽传书于他,他都能给出对策,必要时甚至直接出手,快准狠地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是以,在苏卿诺的想象中,这位神秘的山野左相应当是位头发花白、仙风道骨的隐者形象。可是眼前男人清隽年轻,看上去甚至未过而立,实在和想象中相去甚远。

    “你真是左相萧燃?”苏卿诺将玉章还给男人,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

    萧燃弯起漂亮的桃花眼,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然呢?就昨夜那种情况,大靖境内,除了在下的燕云骑,还有谁能从倾巢出动的玄衣卫手中救下殿下?”

    这简直比玉章还有说服力。

    于是苏卿诺信了,她坐直身体,问道:“那玄衣卫现下如何?”

    “全死了。”萧燃言简意赅。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苏卿诺还是诧异了一瞬:“你杀的?”

    萧燃摇头:“燕云骑是与玄衣卫交了手,但并没有下死手。毕竟那时候,殿下不顾身体状况,倒行逆施,强运真气,致使牵机之毒,毒入肺腑,危在旦夕。在下没那么多时间与他们纠缠,是以下令以最快速度护送你我下山,来这附近医馆救治。”

    “那是谁杀了他们?”

    “谢家养在定州的‘影子’。”萧燃淡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我走后,遭受重创的玄衣卫,在落霞关遭遇谢家‘影子’截杀,全军覆没。而后谢家‘影子’夺了他们腰牌,穿上他们官服,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天子利剑,督查百官,统领京都巡防。”

    “好一招偷梁换柱。”苏卿诺心绪起伏,“谢揽予的主意?”

    萧燃点头:“八九不离十。这一遭下来,殿下过往五年的心血,算是彻底为他谢家做了嫁衣。”

    苏卿诺眼眶一热,气血翻涌,突感喉间腥甜,急忙抬手捂嘴咳了几下。

    萧燃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绢丝手帕递给她,极不走心劝道:“事已至此,殿下动怒除了加重自己的伤势外,改变不了任何事。”

    苏卿诺接过手帕,小心擦去唇角溢出的血迹:“左相说的是。”

    萧燃靠回竹椅,又是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殿下在尚都的遭遇,在下大概清楚。事到如今,在下只想问一句,殿下,还想重回朝堂吗?”

    苏卿诺一愣,她倒是没想到萧燃如此单刀直入。

    苏卿诺抿了抿唇,选择了一个较为委婉的方式开口:“袁姨临终前,我曾许诺于她,会洗清污名,重回朝堂。”

    “那是她的希望,而在下问的是,殿下的心意。”萧燃抬眼看她,周身气势瞬间凛冽,丝毫不给她周旋的余地,“殿下自己是否还想重回朝堂,是否还愿代表天下寒门与世家斗上一斗?”

    这一次,苏卿诺沉默了。

    一瞬间,过往记忆如潮水涌现。

    曾经的她,胸怀大志,意气风发。她想继承母后遗愿,消除科举不公,重定选官制度,于世家门阀垄断的朝堂中,为寒门杀出一条血路,让天下女子走出后宅、走入学堂,读书识字,改变命运。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整整十年,她牺牲了最美好的年华和最优渥的生活,赴边关,建军队,掌兵权,然后带着赫赫战功和满身荣耀,回到尚都,建玄衣卫与世家对抗,选寒门学子入朝为官,于各地创办女学,推广教育。

    然后呢?

    玄衣卫成了世家走狗,杀寒门纯臣,堵公平之路;借她上位的寒门学子,因惧怕玄衣卫,纷纷接了世家递出的橄榄枝,背刺于她;自掏腰包于各地创办的女学,无人问津,蛛网遍布,甚至有的还被当做倒反天罡的典型,烧毁砸掉;就连她曾以为能够携手并肩的心上人谢揽予,也终究在家族、权势和她之间选择了家族和权势。

    她的十年,像一场笑话。饶是曾经心头热血激荡,在这十年凌迟、十年磋磨中,也被伤得千疮百孔,万念俱灰。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苏卿诺低着头,垂下眼,不敢也不想再看萧燃。

    但这种时候这种反应,其实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回答。

    萧燃得了答案,没再继续咄咄逼人。他收了满身气势,又变回了最初潇洒不羁的无所谓模样。

    “是在下心急了。殿下重伤未愈,当少忧少思。”萧燃侧身,将搁在竹桌上的药碗递给苏卿诺,“先喝药吧。”

    苏卿诺接过药碗,沉默着慢慢饮尽。

    “殿下这段日子,就先住在我这听雨客栈养伤吧。我就住隔壁,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若我不在,可以和这儿的小二盛景和凌霄说。”

    话还未完,门外就传来了一阵骚乱。

    一个身着粗布蓝衣店小二模样的少年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进来。嚷嚷道:“先生,先生,不好啦,出大事啦!”

    “什么事?大惊小怪。”萧燃不悦。

    “没大惊小怪,是真出大事了。”店小二急得手舞足蹈地比划,“县衙里的吴捕头不知为什么带了好多衙差,把咱家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说什么奉命捉拿在逃杀人犯,指名道姓要你出去呢。”

    “豁,动作真快!”萧燃笑了。

    “应该是冲着我来的,我去。”苏卿诺说着,便要起身下床。

    谁想动作一半,便被站起身的萧燃按住了肩膀。

    “殿下的案子早已盖棺定论,即便要拿,也是京官奉旨来请,几时轮得到这种小卒叫嚣?更何况,他们指名道姓找的人是我,殿下便安心留在这儿休息吧。”

    萧燃说完,头一扭,看向一旁的店小二:“盛景。”

    店小二盛景一秒站好,神情肃穆:“先生,有何吩咐?”

    萧燃将手中空碗丢进他怀里:“你在这儿照顾好苏姑娘,回头记得把碗洗了。”

    “诶?”盛景看看萧燃又看看碗,一脸不解,“先生不带我吗?”

    “带你干嘛?添乱吗?”萧燃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想了想,又极其不放心地又警告了一句,“不准跟来。”

    “知道了知道了。”盛景噘着嘴,非常不满。

    萧燃冷哼一声,没再停留,一甩手就朝屋外走去。

    盛景扒着门框,目送萧燃离去。直到萧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拐角,盛景才随手将药碗一搁,哒哒几步跑到床边,坐在床沿,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满是期待地望向苏卿诺:“苏姑娘,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前院看看热闹?”

    苏卿诺闻言,抬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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