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水新娘22
随着幽水的躁动被彻底压制下去，这个副本的一切，终于彻底尘埃落定。
在结局来临的同时，有两滴血泪自潭中少女的眼角边滑落。
——纵然相信，纵然冥冥中似乎的确感受到了什么，可她能重新压制住幽水，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能亲眼看到她想见的那个人了……
那两滴血泪冲开她脸颊上黑色的墨痕，滚过下颌，滴落在水面上。
圈圈涟漪被激起，扩散至整片潭水，随之而来的，一片片电影般的幻像浮现在水面上，水汽间有种种声音合着画面穿越时空：
成功通关的旅行者们看见了她的童年。
小小的女孩，日复一日忍受着畜生父母不需要理由的谩骂和殴打，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活着，瘦得不堪，身上永远带着伤。
一天，那两个人吸毒过量昏倒在她面前，她犹豫了一会儿，爬起来抓着他们的手握住针管，把里面剩余的液体全注射进他们的血管当中。
——恨也决绝，爱也决绝，她姜珂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情。
她一个人离开了，跌跌撞撞地流浪，最后被带去收容。
除了以前的住址，她什么都没有告诉那些人。她不想再和过去有任何牵扯，写下住址让人去为那两个人收尸，就算还了他们好歹生下她的一点恩情。
孤儿院里的日子同样没好到哪去，因为天生不能说话，她被孤立，被欺凌。
她打不过比她健壮的孩子，跟对管理并不上心的大人们说也没有用。她依旧忍受着，直到被姜家夫妇带走收养。
村子很穷，但养父养母待她不错。谈不上很宠爱，而且她看得出来他们领养她有着什么目的，他们想利用或者算计她，但她不在乎了。
平生第一次有人肯爱护她，不管后面藏着什么，她都愿意承这份恩情。
再后来，她在养父母的安排下认识了姜琪，女孩有双再清亮不过的眼睛。
那时姜琪不知道父母的谋划，只看着眼前人身上尚未好全的旧伤，流露出真诚的关切和心疼。
她强拉着她给她上药，握着她的手听父母讲她的过去，为她经历过的事难过，抱着她，用脸颊贴着她身上尚未痊愈的旧伤，为她的遭遇啜泣出声……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拥抱。那天的温暖和女孩身上的气息从此像烙铁一样深深印在她的心上。
她们的关系很快好了起来。姜琪教她看书写字，给她梳头，给她讲村子里各种有趣的人和事，夸她稍微长胖一点后真漂亮。
她们在寂静无人的夜晚出去玩，姜琪牵着她的手散步，一起爬到树上看月亮，一边体贴地陪不能说话的她纸笔交流，一边间或唱一些很温柔的歌给她听，任她把头靠在肩膀上。
姜琪能说爱笑，也总是对她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如有星光。
渐渐地她也有了笑容，但只在和姜琪独处的时候笑。
姜琪会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尝试很多有点幼稚的活动。比如彼此给对方修指甲，再用凤仙花染色。
不过姜琪不知道，她不但偷偷收着当初她给她上药时用过的药棉和她梳头留在梳子上的头发，连剪下来的指甲都小心地收起来珍藏。
后来她们还玩过那种交换秘密的小游戏。
姜琪告诉她说她背着镇女祠的嬷嬷在院子里养了只小刺猬，改天带她钻墙上那个洞进去看，然后向她也讨要一个秘密。
她心里想着，我喜欢你，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比我更喜欢你，但手上写的却是，“其实我是七月初一生的，我才是姐姐。”
从那以后，姜琪开始有时候叫她珂珂，有时候叫她姐姐。
她从来都是个做事决绝到甚至有点极端的人，但她唯独不敢让姜琪知道她的心意，也不奢望姜琪能回她以同等浓度的感情。
她心甘情愿地放低自己，仰望这个给她最纯粹无所求的爱的妹妹，像一棵向日葵，而姜琪是她的太阳。
再后来，她们都长大了一些，出落成少女的她开始被唐乾骚扰纠缠。没人帮她，即使是养父母也劝她忍了，不敢把村长的儿子怎样。
有一天她险些被拉进树林侵犯，却正赶上一天中镇女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姜琪甩开随侍婆婆的手扑上来救她，用尽全力一脚踹在唐乾的要害上。
那是第一次，她在被欺凌的时候有人站出来保护她。
从那时开始，姜琪就不仅仅是唯一的温暖与陪伴，而是一切，是她心里最完美的那一角，她生命里的光。
所以当十六岁那年，养父母终于跟她摊牌，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可是姜琪也意外听见了那次谈话。她苦口婆心地劝她逃走，她却不为所动。
直到后来姜琪说要跟她一起走，她不知道如果幽水出事哪怕逃离村子姜琪也会死，为了那句“再也不分开”，她终于点头应承。
仪式举行的当天，她们逃跑时姜琪藏了一条沾满迷药的手绢，想着等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便迷晕她，自己回村里完成镇女的使命。
可是就在姜琪自以为安全，拿出那条手绢时，她们被抓了。
意识到走不了的一刻，她抢过手绢捂晕了姜琪，比划着告诉那些人，她愿意替姜琪献祭。
因为镇女必须自己跳下悬崖，姜琪昏迷不醒，村民只能答应。
跳下悬崖之前，她再三要求村里人保证，她死之后，他们不能再追究逃跑的事，必须善待她的琪琪。
那些人答应了，可过后在记恨着姜琪的唐乾的怂恿推动下，以为姜珂反正已经死了，再加上从前也从来没有镇女死后显过灵，村民们并没有信守那个承诺。
几天后，她刚刚熬过幽水蚀身的切肤剧痛和透骨的森冷，在与幽水的搏斗中站稳上风，就见琪琪被锁在装了石头的木笼里扔下来。
姜琪被处决时戴着一条红围巾，那是她亲手织的，琪琪一直珍藏。
她救下了姜琪，守了她一整天。
在姜琪终于转醒时，她本想逃离，怕她害怕自己如今的模样。但姜琪抓住了她的手，抱着她惊喜地又哭又笑，平静下来之后摸着她脸上的鳞片说姐姐才不是变成了怪物，是守护灵。
当时她对村里人的背叛恨意滔天。与幽水的共生让她体内充满阴怨，将她所有的负面情绪无限放大，令她更加极端乖戾，甚至生出杀戮的渴望。
是姜琪拉住了她，告诉她不怪村里的任何人，也不愿她手染血腥。
姜琪淌着水走向她，把她抱在怀里宽慰爱抚，细细地吻着她的脸颊额头。人类的怀抱是如此温暖，慢慢让她内心叫嚣的戾气归于平静。
此后的十年里，每隔一段时间，每当她又开始被幽水影响暴躁欲狂，姜琪总会适时地出现，陪伴着她，下水拥抱她，全身心信赖地任她抱着在这危险的潭水里穿梭游弋，像一对自由的鱼一样。
每次看到姜琪她都很快活，可她太专注于潮湿阴冷充满疼痛的生活里仅有的这点幸福了，以至于忽略了每次琪琪来见她，虽然气色一样红润，身上的化妆品味却越来越浓。
直到最后一次见面，姜琪看着她摸着她隆起的肚子面露不解，恬然地笑着告诉她说，自己嫁人了，要生宝宝了。
她其实是有点酸涩和恼意的，但想想还是觉得，没关系，只要琪琪高兴。
分别时她甚至还在想，等琪琪的宝宝生下来了，她应该送个什么礼物呢？她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法离开那片幽潭。
但是她肯定要对琪琪的孩子很好的，哪怕那是她跟别人的孩子也无妨。
然而……
画面到这里渐次隐去了，姜珂的身影也缓缓消失在水面之下，眼前只留一片潭水。墨色褪去，澄清的水在冷白的月色下下闪着粼粼波光。
清波荡漾，她流的那两滴血泪在离开她身体的一刻凝结成珠，鲜红的两颗，浮在水上，缓缓漂向岸旁。
“你为什么不觉得姜琪会给她留下点什么呢？以你的聪明，不该想不到的。”
身边的“沈凌”弯腰捞起那两枚相思豆般的泪珠时，黎明突然这样问。
——当然，她并不真的期待得到答案。
她其实明白的。
因为不敢赌。
因为明白姜珂的爱，因为感同身受她的处境，所以就也和姜珂一样不敢奢望那个人也会对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家伙怀着彼此平等、有来有往的爱、在乎、欣赏。
会怕一切都只是单纯地处于怜悯，出于责任感，出于习惯与日久生情。
怕知道姜琪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姜珂这样的人，只是配合着给予接纳和回应。只是因为太善良了，怕她崩溃，也怕她一旦发疯，所有人所有事都会变得无法收场。
“竹子？”
带着两分试探和八分笃定，她看着他，轻唤出声。
然而，她却分明听到，自己叫出口的依然是：“沈凌？”
虽然副本已经结束了，但却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结束演绎状态下的屏蔽系统。
“沈凌”定定地看着他，神情既像是茫然又有些小心翼翼，似是隐隐亦有猜测，但并不是很愿意它成真，同时又有些畏缩，怕那种隐隐的感觉是思念的产物，是自作多情。
尽管如此，他还是伸出手，将那将那两颗血泪凝成的红豆托在掌心，捧到她手旁。
——在副本里，有时候达成了特定的条件，boss就会留下特殊的奖励物品。这种稀有物品拿到安全区的游客中心去，能做很多魂币做不到的事情。
他的意思很明显，都给她。
她只拿了其中一颗。
在伸手去拿的时候，她再次开口，想说些除了名字之外有代表性的事，让彼此确认分明。
可偏偏就在这时，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五分钟到了。
传送离开副本的强烈眩晕感顷刻袭来，伴随着剧烈的耳鸣。
“我的游客编号是920623！联系我！！！”最后的关头，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力气大声喊。
紧接着，手心便猝然一空。
她甚至不能确定，耳鸣的影响下，他到底有没有听清。
等神志再次清醒，她看见的已经是光秃秃的天花板。
她孤身一人，正躺在新一个安全区的床上。
******************
安全区的初始房间非常朴素狭小，只有四五平米，家具也只有一套桌椅和一张硬板单人床，厨房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刚从副本出来，所有人都是这样。
每完成一个副本，旅行者被允许免费在安全区逗留的期限是十天，但仅限于吃喝最基础的压缩饼干和饮用水，住这样的基础房型。
想要吃的好一点，花钱买。想要住得好一点，花钱升级房型。
不过黎明至今为止都没在这两样上花过钱。因为习惯了艰苦的训练，这种吃住条件并不算很煎熬。更因为没钱，钱要留着花在发那个又贵又不保准有用的全体信找人上。
这次也是一样。眩晕彻底褪去，她坐起身来按亮左手腕上突兀出现的、宛如长在她手腕上一样的系统配发手表，将自动弹出的那个询问是否升级房型、是否需要购买官方食水套餐的对话框关上。
关完对话框，手表屏幕上就开始一条条地弹出方才那个副本的结算信息。
等它弹完的空档，黎明习惯性地抬手掐了一下颈侧。
皮肤和肌肉之下，隐隐约约能摸到一个硬硬的正方形薄片，四角完整，一切正常。
于是她放下心来。
“第0198342号旅途：幽水新娘已通行成功。”
“通关评级：S。获取魂币1000。获得旅行纪念品x0.5。（注：旅行纪念品请至游客服务中心询问相关工作人员以兑换使用）”
“您已进入第8392号安全区：美梦小镇。”
“祝您度假愉快。”
结算信息弹完后，黎明娴熟地按动着手表上的按钮，给自己购买了一个身体修复服务。
——也不知道这个异世界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这种带演绎的副本就相当于是她魂穿到了副本准备好的角色身上，但只要一出副本，那副身体在副本中受的伤也都会毫无遗漏地凭空转移到她自己的身体上。
只能说，无限世界都已经是个异常空间了，它不科学得坦坦荡荡，不讲理得理直气壮。
不过万幸，这个购买后能立刻治愈所有副本损伤的服务虽然只能治疗物理损伤，精神刺激受太大的那类损伤不管，但价格倒是不高。
这个副本她也没怎么受伤，只有最后淌进幽水里靠近姜珂给她看戒指上的刻字时被幽水溅到的一点腐蚀伤，只需要花费10魂币而已。
医治完了自己，她又花50魂币购买了另外一项每次出副本她都固定要买的服务——和现实世界进行为期两分钟的电话联系。
——是的，被卷进无限世界而“失踪”的人，其实可以和现实世界联系，只不过是每一分钟都得花钱而已。
另外就是通话的过程中旅行者们被严格禁止向现实世界中的人透露无限世界相关的任何事，说什么都会被屏蔽。
比如这边说的是“我掉进异世界了”，对面听见的可能是“我今天出门没穿秋衣”。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对面是一个听起来不大的男声，二十多岁，和黎明差不了多少的年纪。
“喂，佳佳吗？我是明明姐啊。”黎明摆出一副和熟悉的人报平安的架势，很快和对方聊了起来。
主要内容是告诉他，自己的“出国进修”又延期了，这边分部可能还要留自己在国外这边工作一段时间云云。
反正全是扯谎，不着边际。
——对面那个人甚至都不叫“佳佳”。
黎明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因为叫什么都不重要。
所谓“佳佳”实际指的是“家家”，因为电话那头实际是“零”的总部驻地。这些等着接他们“报平安”的电话、以便指挥部把控大局的后勤人员不止一位，个个都叫“佳佳”。
一边将手腕上的手表凑近嘴边对着话筒和“佳佳”闲扯，一边不经意般地，黎明用右手两根指头像是习惯动作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表盘边哒哒地敲击。
——那才是这通电话要传达的真正内容。
未免被无限世界的系统检测到，那甚至不是摩斯电码或者任何一种常见已知的加密通讯方式，而是这次行动开始之前，“零”内部专门为它设计的一套全新加密。
“0-2-3817黎明到达安全区8392，附魔晶片确认完整安全。”
“我可能找到他了。”
“因身份尚未确认，若稍后未收到其主动联络，我将谋求再次与之进入同一副本。”
“若条件受限，此次可能无法保证按原定时间方向进入下一副本。”
“申请据下次联络时的坐标重新规划路线。”
电话那头表面上的拉家常一直没停，但真正的“对话”却静默了一小段时间。
过了一会儿，哒哒的敲击声再次从电话那头传来：“情况已上报。批准采取特殊行动。”
随后又是几句没有意义的寒暄，卡着两分钟的最后几秒，黎明将电话挂断。
正是在这通电话挂断的几乎同时，她的手表突然又嗡地震动了起来。
表盘屏幕上跳出一行大字——
“您有一条来自其他旅行者的新消息。”
在结局来临的同时，有两滴血泪自潭中少女的眼角边滑落。
——纵然相信，纵然冥冥中似乎的确感受到了什么，可她能重新压制住幽水，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能亲眼看到她想见的那个人了……
那两滴血泪冲开她脸颊上黑色的墨痕，滚过下颌，滴落在水面上。
圈圈涟漪被激起，扩散至整片潭水，随之而来的，一片片电影般的幻像浮现在水面上，水汽间有种种声音合着画面穿越时空：
成功通关的旅行者们看见了她的童年。
小小的女孩，日复一日忍受着畜生父母不需要理由的谩骂和殴打，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活着，瘦得不堪，身上永远带着伤。
一天，那两个人吸毒过量昏倒在她面前，她犹豫了一会儿，爬起来抓着他们的手握住针管，把里面剩余的液体全注射进他们的血管当中。
——恨也决绝，爱也决绝，她姜珂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情。
她一个人离开了，跌跌撞撞地流浪，最后被带去收容。
除了以前的住址，她什么都没有告诉那些人。她不想再和过去有任何牵扯，写下住址让人去为那两个人收尸，就算还了他们好歹生下她的一点恩情。
孤儿院里的日子同样没好到哪去，因为天生不能说话，她被孤立，被欺凌。
她打不过比她健壮的孩子，跟对管理并不上心的大人们说也没有用。她依旧忍受着，直到被姜家夫妇带走收养。
村子很穷，但养父养母待她不错。谈不上很宠爱，而且她看得出来他们领养她有着什么目的，他们想利用或者算计她，但她不在乎了。
平生第一次有人肯爱护她，不管后面藏着什么，她都愿意承这份恩情。
再后来，她在养父母的安排下认识了姜琪，女孩有双再清亮不过的眼睛。
那时姜琪不知道父母的谋划，只看着眼前人身上尚未好全的旧伤，流露出真诚的关切和心疼。
她强拉着她给她上药，握着她的手听父母讲她的过去，为她经历过的事难过，抱着她，用脸颊贴着她身上尚未痊愈的旧伤，为她的遭遇啜泣出声……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拥抱。那天的温暖和女孩身上的气息从此像烙铁一样深深印在她的心上。
她们的关系很快好了起来。姜琪教她看书写字，给她梳头，给她讲村子里各种有趣的人和事，夸她稍微长胖一点后真漂亮。
她们在寂静无人的夜晚出去玩，姜琪牵着她的手散步，一起爬到树上看月亮，一边体贴地陪不能说话的她纸笔交流，一边间或唱一些很温柔的歌给她听，任她把头靠在肩膀上。
姜琪能说爱笑，也总是对她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如有星光。
渐渐地她也有了笑容，但只在和姜琪独处的时候笑。
姜琪会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尝试很多有点幼稚的活动。比如彼此给对方修指甲，再用凤仙花染色。
不过姜琪不知道，她不但偷偷收着当初她给她上药时用过的药棉和她梳头留在梳子上的头发，连剪下来的指甲都小心地收起来珍藏。
后来她们还玩过那种交换秘密的小游戏。
姜琪告诉她说她背着镇女祠的嬷嬷在院子里养了只小刺猬，改天带她钻墙上那个洞进去看，然后向她也讨要一个秘密。
她心里想着，我喜欢你，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比我更喜欢你，但手上写的却是，“其实我是七月初一生的，我才是姐姐。”
从那以后，姜琪开始有时候叫她珂珂，有时候叫她姐姐。
她从来都是个做事决绝到甚至有点极端的人，但她唯独不敢让姜琪知道她的心意，也不奢望姜琪能回她以同等浓度的感情。
她心甘情愿地放低自己，仰望这个给她最纯粹无所求的爱的妹妹，像一棵向日葵，而姜琪是她的太阳。
再后来，她们都长大了一些，出落成少女的她开始被唐乾骚扰纠缠。没人帮她，即使是养父母也劝她忍了，不敢把村长的儿子怎样。
有一天她险些被拉进树林侵犯，却正赶上一天中镇女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姜琪甩开随侍婆婆的手扑上来救她，用尽全力一脚踹在唐乾的要害上。
那是第一次，她在被欺凌的时候有人站出来保护她。
从那时开始，姜琪就不仅仅是唯一的温暖与陪伴，而是一切，是她心里最完美的那一角，她生命里的光。
所以当十六岁那年，养父母终于跟她摊牌，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可是姜琪也意外听见了那次谈话。她苦口婆心地劝她逃走，她却不为所动。
直到后来姜琪说要跟她一起走，她不知道如果幽水出事哪怕逃离村子姜琪也会死，为了那句“再也不分开”，她终于点头应承。
仪式举行的当天，她们逃跑时姜琪藏了一条沾满迷药的手绢，想着等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便迷晕她，自己回村里完成镇女的使命。
可是就在姜琪自以为安全，拿出那条手绢时，她们被抓了。
意识到走不了的一刻，她抢过手绢捂晕了姜琪，比划着告诉那些人，她愿意替姜琪献祭。
因为镇女必须自己跳下悬崖，姜琪昏迷不醒，村民只能答应。
跳下悬崖之前，她再三要求村里人保证，她死之后，他们不能再追究逃跑的事，必须善待她的琪琪。
那些人答应了，可过后在记恨着姜琪的唐乾的怂恿推动下，以为姜珂反正已经死了，再加上从前也从来没有镇女死后显过灵，村民们并没有信守那个承诺。
几天后，她刚刚熬过幽水蚀身的切肤剧痛和透骨的森冷，在与幽水的搏斗中站稳上风，就见琪琪被锁在装了石头的木笼里扔下来。
姜琪被处决时戴着一条红围巾，那是她亲手织的，琪琪一直珍藏。
她救下了姜琪，守了她一整天。
在姜琪终于转醒时，她本想逃离，怕她害怕自己如今的模样。但姜琪抓住了她的手，抱着她惊喜地又哭又笑，平静下来之后摸着她脸上的鳞片说姐姐才不是变成了怪物，是守护灵。
当时她对村里人的背叛恨意滔天。与幽水的共生让她体内充满阴怨，将她所有的负面情绪无限放大，令她更加极端乖戾，甚至生出杀戮的渴望。
是姜琪拉住了她，告诉她不怪村里的任何人，也不愿她手染血腥。
姜琪淌着水走向她，把她抱在怀里宽慰爱抚，细细地吻着她的脸颊额头。人类的怀抱是如此温暖，慢慢让她内心叫嚣的戾气归于平静。
此后的十年里，每隔一段时间，每当她又开始被幽水影响暴躁欲狂，姜琪总会适时地出现，陪伴着她，下水拥抱她，全身心信赖地任她抱着在这危险的潭水里穿梭游弋，像一对自由的鱼一样。
每次看到姜琪她都很快活，可她太专注于潮湿阴冷充满疼痛的生活里仅有的这点幸福了，以至于忽略了每次琪琪来见她，虽然气色一样红润，身上的化妆品味却越来越浓。
直到最后一次见面，姜琪看着她摸着她隆起的肚子面露不解，恬然地笑着告诉她说，自己嫁人了，要生宝宝了。
她其实是有点酸涩和恼意的，但想想还是觉得，没关系，只要琪琪高兴。
分别时她甚至还在想，等琪琪的宝宝生下来了，她应该送个什么礼物呢？她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法离开那片幽潭。
但是她肯定要对琪琪的孩子很好的，哪怕那是她跟别人的孩子也无妨。
然而……
画面到这里渐次隐去了，姜珂的身影也缓缓消失在水面之下，眼前只留一片潭水。墨色褪去，澄清的水在冷白的月色下下闪着粼粼波光。
清波荡漾，她流的那两滴血泪在离开她身体的一刻凝结成珠，鲜红的两颗，浮在水上，缓缓漂向岸旁。
“你为什么不觉得姜琪会给她留下点什么呢？以你的聪明，不该想不到的。”
身边的“沈凌”弯腰捞起那两枚相思豆般的泪珠时，黎明突然这样问。
——当然，她并不真的期待得到答案。
她其实明白的。
因为不敢赌。
因为明白姜珂的爱，因为感同身受她的处境，所以就也和姜珂一样不敢奢望那个人也会对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家伙怀着彼此平等、有来有往的爱、在乎、欣赏。
会怕一切都只是单纯地处于怜悯，出于责任感，出于习惯与日久生情。
怕知道姜琪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姜珂这样的人，只是配合着给予接纳和回应。只是因为太善良了，怕她崩溃，也怕她一旦发疯，所有人所有事都会变得无法收场。
“竹子？”
带着两分试探和八分笃定，她看着他，轻唤出声。
然而，她却分明听到，自己叫出口的依然是：“沈凌？”
虽然副本已经结束了，但却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结束演绎状态下的屏蔽系统。
“沈凌”定定地看着他，神情既像是茫然又有些小心翼翼，似是隐隐亦有猜测，但并不是很愿意它成真，同时又有些畏缩，怕那种隐隐的感觉是思念的产物，是自作多情。
尽管如此，他还是伸出手，将那将那两颗血泪凝成的红豆托在掌心，捧到她手旁。
——在副本里，有时候达成了特定的条件，boss就会留下特殊的奖励物品。这种稀有物品拿到安全区的游客中心去，能做很多魂币做不到的事情。
他的意思很明显，都给她。
她只拿了其中一颗。
在伸手去拿的时候，她再次开口，想说些除了名字之外有代表性的事，让彼此确认分明。
可偏偏就在这时，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五分钟到了。
传送离开副本的强烈眩晕感顷刻袭来，伴随着剧烈的耳鸣。
“我的游客编号是920623！联系我！！！”最后的关头，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力气大声喊。
紧接着，手心便猝然一空。
她甚至不能确定，耳鸣的影响下，他到底有没有听清。
等神志再次清醒，她看见的已经是光秃秃的天花板。
她孤身一人，正躺在新一个安全区的床上。
******************
安全区的初始房间非常朴素狭小，只有四五平米，家具也只有一套桌椅和一张硬板单人床，厨房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刚从副本出来，所有人都是这样。
每完成一个副本，旅行者被允许免费在安全区逗留的期限是十天，但仅限于吃喝最基础的压缩饼干和饮用水，住这样的基础房型。
想要吃的好一点，花钱买。想要住得好一点，花钱升级房型。
不过黎明至今为止都没在这两样上花过钱。因为习惯了艰苦的训练，这种吃住条件并不算很煎熬。更因为没钱，钱要留着花在发那个又贵又不保准有用的全体信找人上。
这次也是一样。眩晕彻底褪去，她坐起身来按亮左手腕上突兀出现的、宛如长在她手腕上一样的系统配发手表，将自动弹出的那个询问是否升级房型、是否需要购买官方食水套餐的对话框关上。
关完对话框，手表屏幕上就开始一条条地弹出方才那个副本的结算信息。
等它弹完的空档，黎明习惯性地抬手掐了一下颈侧。
皮肤和肌肉之下，隐隐约约能摸到一个硬硬的正方形薄片，四角完整，一切正常。
于是她放下心来。
“第0198342号旅途：幽水新娘已通行成功。”
“通关评级：S。获取魂币1000。获得旅行纪念品x0.5。（注：旅行纪念品请至游客服务中心询问相关工作人员以兑换使用）”
“您已进入第8392号安全区：美梦小镇。”
“祝您度假愉快。”
结算信息弹完后，黎明娴熟地按动着手表上的按钮，给自己购买了一个身体修复服务。
——也不知道这个异世界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这种带演绎的副本就相当于是她魂穿到了副本准备好的角色身上，但只要一出副本，那副身体在副本中受的伤也都会毫无遗漏地凭空转移到她自己的身体上。
只能说，无限世界都已经是个异常空间了，它不科学得坦坦荡荡，不讲理得理直气壮。
不过万幸，这个购买后能立刻治愈所有副本损伤的服务虽然只能治疗物理损伤，精神刺激受太大的那类损伤不管，但价格倒是不高。
这个副本她也没怎么受伤，只有最后淌进幽水里靠近姜珂给她看戒指上的刻字时被幽水溅到的一点腐蚀伤，只需要花费10魂币而已。
医治完了自己，她又花50魂币购买了另外一项每次出副本她都固定要买的服务——和现实世界进行为期两分钟的电话联系。
——是的，被卷进无限世界而“失踪”的人，其实可以和现实世界联系，只不过是每一分钟都得花钱而已。
另外就是通话的过程中旅行者们被严格禁止向现实世界中的人透露无限世界相关的任何事，说什么都会被屏蔽。
比如这边说的是“我掉进异世界了”，对面听见的可能是“我今天出门没穿秋衣”。
电话很快被接通了，对面是一个听起来不大的男声，二十多岁，和黎明差不了多少的年纪。
“喂，佳佳吗？我是明明姐啊。”黎明摆出一副和熟悉的人报平安的架势，很快和对方聊了起来。
主要内容是告诉他，自己的“出国进修”又延期了，这边分部可能还要留自己在国外这边工作一段时间云云。
反正全是扯谎，不着边际。
——对面那个人甚至都不叫“佳佳”。
黎明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因为叫什么都不重要。
所谓“佳佳”实际指的是“家家”，因为电话那头实际是“零”的总部驻地。这些等着接他们“报平安”的电话、以便指挥部把控大局的后勤人员不止一位，个个都叫“佳佳”。
一边将手腕上的手表凑近嘴边对着话筒和“佳佳”闲扯，一边不经意般地，黎明用右手两根指头像是习惯动作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表盘边哒哒地敲击。
——那才是这通电话要传达的真正内容。
未免被无限世界的系统检测到，那甚至不是摩斯电码或者任何一种常见已知的加密通讯方式，而是这次行动开始之前，“零”内部专门为它设计的一套全新加密。
“0-2-3817黎明到达安全区8392，附魔晶片确认完整安全。”
“我可能找到他了。”
“因身份尚未确认，若稍后未收到其主动联络，我将谋求再次与之进入同一副本。”
“若条件受限，此次可能无法保证按原定时间方向进入下一副本。”
“申请据下次联络时的坐标重新规划路线。”
电话那头表面上的拉家常一直没停，但真正的“对话”却静默了一小段时间。
过了一会儿，哒哒的敲击声再次从电话那头传来：“情况已上报。批准采取特殊行动。”
随后又是几句没有意义的寒暄，卡着两分钟的最后几秒，黎明将电话挂断。
正是在这通电话挂断的几乎同时，她的手表突然又嗡地震动了起来。
表盘屏幕上跳出一行大字——
“您有一条来自其他旅行者的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