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无限世界对法师的压制,在不自爆的情况下他无法摧毁世界中枢。幸好,世界中枢彼时也已经损伤太重,同样无力将他杀死。

    于是最终它封锁了他与此相关的所有记忆,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将他远远丢开。与此同时,在自我修复的过程中,它给自己写入了新的规则,进一步加深了对法师和夜离族人的压制与针对,以期他这个危险因素会在某个副本中失手而死。

    ——其实最初的最初,无限世界是没有针对法师的压制的。这种压制自他进入之时起就存在,是因为在更早之前,黎朔就曾经突破过它的保护层,伤到它过一次。

    他在安全区醒来,不记得自己的任务,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异世界里,但他还记得她,记得与她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于是他再次马不停蹄地奔赴世界中枢的所在,那个他的灵觉告诉他最有可能是异世界出口的地方。

    他心急如焚地想要回到她身边去。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和她分开了多久才会如此思念她,思念得心痛入骨,但他知道她一定在找他,一定担心极了。他不能让她等太久,不能让她为他难过。

    在这个过程里,他不断地兑换着药剂恢复自己的记忆。

    有时候他能在路途中重新拼凑起真相。这时他便努力去过更多的副本,在副本中寻找增强自己法力的契机,用特殊物品去换相关的道具,以期让自己能够强大到不依赖自爆也能摧毁世界中枢。

    但更多时候,还没回忆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终点就已经到了。

    六年时间,他一次次地试图摧毁世界中枢,反反复复地失忆,反反复复地带着一身重伤被丢到随机地点,一遍一遍尝试,又一遍一遍失败。

    在一次次的失败尝试中,无限世界对法师和夜离族的针对越来越强,每次使用法术的惩罚越来越大,他的旅程也因此变得越来越艰难,越来越痛,但他从没放弃过。

    他从来不在意生死,但他总是这样,没有权利放弃,没有权利软弱,只能别无选择地坚持着。

    可是最终他的坚持也没能换来奇迹。六年后,在又一次奔赴世界中枢而尚未到达的时候,奉命去关停中枢的她和队员们先一步到达了。

    他和所有滞留的人一起被弹出回了现实世界,她在处理善后工作时发现了昏迷的他。

    那时他的记忆千疮百孔,于是她找来了灵摆为他医治。而当记忆的封锁被逐一破开,催眠师被惊人的真相骇得花容失色。

    紧接着,警报声响起,末世再次来临了。

    人们进入无限世界时的位置都是随机的,而当无限世界的怪物侵入现实世界时,它们出现的位置同样随机。因此,纵然经历过一次,新一次的末世却和上一次充斥着微妙的不同。

    战斗依旧惨烈,依旧令人绝望,依旧持续了一年多。

    又一个6月28日,他们再次回到研究所面对凌翎,依旧是那台紧急赶制出来的时光机。

    纵然他已经试过也失败过了,这副重担依旧只能交给他,因为没有第二种选择。

    唯一与上一次不同的是,因着他的记忆,研究所为各个安全闸预留了更多的能量,以便让它能够坚持到时空隧洞打开,不被提前攻破。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在那台机器运行到83%的时候,进度条不动了。

    能量不够了。

    彼时各个安全闸都在遭受攻击,受袭状态下没法将已经注入到安全闸系统中的灵能收回。

    “……没有办法,只能启用最后一点储备能量了。”

    凌翎再次带着她的研究团队脱去科研制服,但没再去拿武器,而是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麻烦穆塔先生转化一下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转化”指的是什么。

    安全闸迟早会被攻破,他不那么做,所有人依旧都会死。

    于是,明明自多年前那次失控起,他就对再以这种方式害死无辜者阴影深重,却依旧不得不释放出那些昆虫口器般的血丝,刺入他们的身体,吸干他们的体力精力生命力,化作新生的法力,然后推入那台冰冷机器的能源基座。

    进度条一点点缓慢地推进着。

    然后,在99.8%的时候,再次停住了。

    还活着的人已经只剩他们两个。

    “竹子……”

    她以一种赴死之人不该有的平静一步一步走向他,用目光和肢体语言安抚着他,那目光是理解的、疼惜的。

    他踉跄着脚步凌乱地一步步后退,喉咙发不出声音,只无声地用口型说着:不,不要,我做不到,你不能这样对我……

    可是他必须得做到。

    “该说的上次想必已经说过了,就不多说了。”

    “我也知道这很痛,比死痛多了……我也不想这样,如果可能,相信我,我情愿你我换个角色,我来承担这个……可事实就是我没有你这样的天赋和能力,在这样的时候,实在没办法帮你分担点什么……”

    “我很抱歉,真的。”

    “我在6月29日等你,好吗?到那时我好好陪着你疗养一段时间,你想要怎么发泄都可以,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我就只守着你,别人谁都不见,别的什么都不做。”

    “就这样说定了。来找我,竹子,来未来找我。”

    他已经退至墙边再无可退,她抓住那蠕动着的尖锐血丝,径自刺进自己心窝。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整个人几乎像是瘫倒下去一样扑向她,无力地跪倒在她脚边保住她剧烈地颤抖着,破碎而绝望地仰望着她,仿佛不顾一切地想要乞求些什么、挽回些什么……

    明明被刺穿的是她的身体,可他才更像是重伤将死的那个。

    然而没有办法。她别无选择,他更别无选择。

    最终他也只能亲手一点点抽干她的生命,抱着她,感受她的温暖渐渐消失,她的容颜逐渐干瘪、挛缩。

    他从来没有如此痛过。

    比亲眼看着她牺牲却什么都不能做还痛,比看到她的断头滚到脚边还痛,再也没有什么是能比这更痛的了……

    在这样的剧痛里,时空隧洞再一次打开了。

    …………

    可是这一次,他依旧还是失败了。

    他甚至已经疯狂到了在有吸血鬼的副本里故意让吸血鬼咬自己,出了副本也不做治疗的地步,就为了能让自己的力量更强一点。

    类似这样的努力他做了很多很多。

    可他依旧失败了。

    他再次同其他人一起被弹出回现实,再次被她找到,再次迎接末世的来临,再次在6月28日亲眼目睹她的惨死。

    ——研究所的灵能储备在那个时候注定是不足的,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看着她英勇赴死,要么他亲手把她杀死。

    然后,独自一个人,再次重新来过。

    …………

    之前他恢复出来的记忆碎片中,那个他在一众陌生人中醒来,然后她从直升机上下来发现他的片段,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重复出现了十一次之多。

    可是这只能说明他至少轮回过十一次,并不意味着他就仅仅这样轮回过十一次。

    事实上,当这冗长而沉重的记忆瞬间灌入她的脑海中,她根本数不清他到底在这七年时间里轮回过多少次。

    几百次肯定是有的,应该还远远不止。几千次?上万次?

    已经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夜离族的圣子命中注定是时间的囚徒。在之前的千万年里,所有人都沿着时间的长河前行,唯有他被抛弃在永恒静止的黑夜里苦守,看着他们远去。

    而在这又一个千万年里,所有人都在无知无觉中留在停滞的七年里,又是唯有他,再次背负着所有人的命运苦守,一路踽踽独行,跌跌撞撞地一直前进着……

    他一次次拼尽全力的努力尽数失败,最无法接受的场面一次次在眼前重现……

    哪怕仅仅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分享这些记忆,哪怕她一向都算心志坚强,顷刻之间她都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这无底深渊般的巨大绝望吞噬、要被压垮了。

    ——万幸那是他,那么轴,那么犟,又那么坚强。

    他坚强到只要有一点点喘息的余地、一点点温暖和快乐来稍作补充,就可以再坚持很久很久。

    前者比如一次次因为失忆而暂且不记得事实有多绝望的间隙。后者比如任何一点点恰好与她重逢、能够依偎一会儿的宝贵时光。

    是的,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无限世界中遇到来执行任务的、傻傻地对一切真相一无所知的她了。

    当然不是的。

    可笑她之前竟真的天真地以为,在无限世界这多到无可计数的副本中他们居然能恰巧相遇,这是他们之间命中注定的缘分,是命运的照拂。

    可现在她知道了,小概率事件的发生根本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他坚持得足够久,重复得足够多……

    只不过这一次和之前还是有所不同,唯有这一次他和她相遇时恰好刚再次失忆不久。之前的每一次,他遇到她时,他都记得一切,至少是大致知道他们的真实处境的。

    也正因如此,他能更好地在她面前伪装。

    有时候他在安全区里偶遇她。这时他便不与她相认,而是利用能够化形的妖术将自己变成流浪的小动物,用她喜欢的毛茸茸的样子跟着她缠着她,享受她毫不知情的宠爱与抚摸,然后再在她将要进副本时偷偷用道具跟住她,用妖术掩饰自己的外貌,编一个新名字。

    他用一个新朋友的身份和她相处,他们总是能相处得很愉快。然后她便常常会谈起她有个弟弟,谈起他们共同生活时的一些趣事,说他真的很不让人省心,但也会说,她知道他失踪六年一定是有苦衷的,她不怪他,只是想他了。

    每每这种时候他就会感到某种轻松与幸福,仿佛绝望感的重压与啃噬在她的气息中被暂时冲散了,就像太阳的光辉逼退黑暗似的。

    然后,看着她牵挂他担心他的样子,又在幸福中有些心酸和难过。

    还有几次,他遇见她的时候是在并不改变容貌的副本里,他们直接就相认了。

    这时候他便只是装傻,告诉她自己失忆了,同时又故意地在过副本的时候出一点纰漏不去拿特殊物品。这样他们便不能换取能同时令她共享记忆片段的恢复药剂了,而是只能用魂币兑换普通的记忆药水给他喝。

    他便每每避重就轻地说几个从前一起生活时轻松快乐的片段,骗她说是刚刚想起来的。

    每当这种时候,好不容易能用自己的身份与她相伴,他总是表现得既珍惜又贪婪,拼命地向她撒娇。他甚至故意在副本里让自己受伤,故意频繁地用法术,让惩罚累加起来,延续到离开副本之后。这样他就可以多一点理由粘着她,多讨要一点疼惜和亲昵了。

    他讨要得很卑微也很急迫,因为他明白,这样重逢相守的时间并不会太多。

    每一次重逢,他都至多只会伴着她走过三四个副本,然后便在某个她恬然睡去的时候再次不辞而别,率先进入副本往世界中枢的方向去了。

    ——她是带着关停世界中枢的任务的,所以他必须先她一步抵达,才能抢在她前面,再拼一次。

    而且她也一向敏锐。无论他如何小心伪装,共同渡过三四个副本的时间也足够让她察觉些什么了。在他以妖术化形时,她会渐渐猜到他的身份。又或者在他假装失忆时,察觉到他在隐瞒着什么。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追问,因为不想告诉她那些可怕的真相。这份艰辛和痛苦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他从没想过把她牵扯进来分担这个。

    ——她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连世界中枢保护层的百分之一都打不破。告诉她那些事,除了将她也拉进那巨大的绝望深渊里,又能怎么样呢?

    她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叫停她的队友们,取消关停世界中枢的行动,给他更多时间多试几次。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能遇见她的时候必定已经是轮回的后期,是七年中的第六年了。在之前的六年里,他必然已经试过、失败过很多次。

    每一次失败都会带来更大的针对与压制,越到后期拼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小,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

    所以比起将她拉进来一起承受那样的绝望重压,还不如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他抢在她前面再搏最后一回,如果不成,就干脆下一个轮回重新来过。

    尽管面对那场末世同样很绝望,但至少这样,在每一个七年的轮回里她都只需要痛苦最后一年,而且很快就会把一切都忘了。她的绝望是不会层层累加的。

    ——这已经是他此时能尽力给到她的最大保护了。

    正因为知道每一次重逢都是短暂的、有限的,所以每每他都表现得像只会反刍的动物一样,拼命地找她讨要更多更多的陪伴和温暖,然后贪婪地将这些糖果大口大口吞下去,藏在心底,留着在那些漫长的、见不到她的时光里慢慢回味,靠着它们给的力量坚持着。

    就这样一点点短暂的温暖与慰藉,他都已经很满足了。

    他就这样坚持着,不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与心血,一直一直坚持着……

    可是,再坚强的人,也注定不可能无休止地承受着这样的绝望一直拼下去、试下去。此时此刻,作为一个读取漫长记忆的旁观者,她明显地感受得到他正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变得越来越憔悴疲惫,越来越麻木淡漠。

    那是一种心力交瘁却又不能倒下的样子,像勉强粘结起来的碎铁片,看似刚硬无比,却轻轻一碰都有可能轰然崩塌。

    唯有在同她在一起的那一点时间,他还能勉强表现得像是正常活着。

    靠着她活着,也为着她活着……

    他已经不剩多少心血可以燃烧了,绝望在逐渐啃噬着他,深渊在一点点将他吞没。

    所以,此时此刻,她必须做点什么。

    为他做点什么,为结束这无尽的轮回,做点什么……

    **********

    同一时间,研究团队生活区的顶楼天台,茹音丹雅伏在冰冷的地上昏睡不醒,而就在她脚边三四步远的地方,龚行正被一股毫无反抗余地的无形之力紧紧地绑缚着提在半空,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小虫一样,无论怎样挣扎都动弹不得。

    那股无形的巨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令人生出某种来自于本能的恐惧,就像被掠食者捏在手心里的猎物,直觉也许下一秒,这股力量就会扭断自己的脖子。

    这张“蛛网”的主人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劲瘦的身体被精悍法力托举着悬浮于空中,如瀑长发和繁复银饰上的铃铛吊片无风自动,发出细碎而幽冷的铃声。他眼角外侧的血红蝶翼完全铺展开来,在银器冰冷的光辉掩映下显得越发妖艳,也越发诡魅、危险、邪恶。

    他刚刚吸完一支系统里那种强行提振精神的烟,此时正居高临下地用那双冷紫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目光里既没有温度也没有情绪,带着种非我族类式的冰冷疏离,像更高维度的存在俯视蝼蚁。

    因着这人以前隔三差五都回去队里接他“姐姐”下班的缘故,龚行一向同他不算陌生,却也从没见过他露出现下这副神情。

    ——此刻他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像个人类了。像大妖,像艳鬼,像玩弄猎物的邪魔。

    心底最深处源源不断不受控制渗出的剧烈恐惧之中,龚行甚至完全没法把眼前的存在与那个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像小动物附体一样蹭蹭贴贴撒娇、对着黎明黏黏糊糊一脸不值钱的家伙联系到一起。

    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又失控了,这难道就是他发狂状态下的样子……?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疯了吗……放开我!……穆塔!穆塔扎若!”

    他勉强地挤出声音喊着,想唤回眼前人的理智,让他变回平时正常的样子,可每个字却都在本能的恐惧下不可遏制地颤抖着。

    那双异类般的紫瞳依旧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含着某种疯狂,又似乎清醒极了。

    然后,一把冰冷的匕首突然抵上他的脖子。匕首的尖端在他的颈动脉上顶出一个小小的凹窝。

    “你,喜欢黎明?”

    那神情,就仿佛只要他敢说“是”,就立刻把他撕碎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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