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团乌黑粘稠的墨团一般,似乎没有尽头。

    宋佳宁使劲撑起耷拉的眼皮,黑压压的百姓们围在道路两边,一个个怒目圆睁,凶神恶煞,似乎要将她拆吃入腹。

    枷锁镣铐,囚衣在身,押运的是朝廷重犯。

    身下囚车颠簸,硬梆梆的木板膈得她生疼,惨白的月光照在她一身脏污囚服上,宋佳宁仿佛被抽了魂,哑巴似的枯坐着,迷迷瞪瞪地扫过一双双嘲讽愠怒的眼睛。

    若是从前,以宋佳宁的暴脾气,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此时,她只是偷偷把头低下去,低一点,再低一点。她只敢盯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指骨,目光不敢再前进一步。

    她愧疚,更加觉得丢人。

    “哟,这不是什么盛京第一贵女么,如今怎么落魄成囚犯了?”

    “还不是她夫君谋反,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不知亏空了多少民脂民膏,一丘之貉罢了!”

    这些人说着,忽然从人群中抛出一粒臭鸡蛋,狠狠砸在了宋佳宁额上,腥臭的蛋液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她擦拭了一下,越擦越脏,整个人狼狈极了,索性放任不管。

    人群安静了一瞬,见无官兵阻止,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

    一个小女童怯生生地问娘亲:“娘亲,她好可怜,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呀?”

    “她识人不清,嫁错了人。”女人弯下腰,抱起女童语重心长道:“囡囡,你以后莫要学她。那个姑姑脑子傻了,当年不听劝嫁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贼子,你看这就是下场。”

    女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见囚车里的女郎猛然抬眼,眼睫轻颤,露出野兽般的目光,让人冷得一哆嗦。

    “别扔了,小声些,难道你们以为她一个妇道人家就软弱可欺吗?她可是与那个逆贼在一起了那么多年。听说啊,姓江的逆贼头子,就是被他夫人亲手杀的。”

    “怎么可能?她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不然你以为这囚车怎么会大老远地从西北运过来,这宋氏若不是如传闻般手刃亲夫,又怎么独独留她性命到此时,这妇人是个心狠手辣的,还是不要在她跟前冒头为好。”

    “手刃亲夫”四个字弗出,百姓们看向宋佳宁的视线不由得多了几分恐惧。

    宋佳宁沉默半响,忽然开口道:“对,是我杀了他,你们不该欢喜么?”

    她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但她知道自己此刻十分欢喜。

    江策早就该死了,从他开始欺骗她、利用她的那一刻。

    他要谋反之事,连宋佳宁这个枕边人也瞒过了,也是,他们夫妻在婚后第三年早已离心,他又怎么会对自己这个怨侣说这些机密之事呢?

    唯一露出端倪是在他发兵出京前夜,他们还因着纳妾之事大吵一架,宋佳宁忍无可忍说出了和离二字,江策猩红着眼,将她抵在墙上,语带威胁——

    “阿宁,你是我夫人,就算是死,我们也是要死在一处的。”

    宋佳宁自动忽略了那个“死”字,想到他马上要去前线监军,不由软了心肠,忍下情绪没有发作。

    她这次没有掰开江策死劲握着的手,叹了口气:“不就是出门打个仗嘛,乌州那么小,一两个月也就回来了。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江策,我的骑射兵法不比那些正经的武将差呢。”

    她还是想趁机从他身边逃走,宋佳宁不甘心就这么在江策身边囚一辈子。

    “京中太平,你呆在这儿,哪也不许去。”江策看穿了她的心思,拒绝得飞快。

    “是出什么事了吗?”宋佳宁总觉得他今日态度有异,这般郑重从前从未有过。

    “放心,阿宁不是常说我是祸害,祸害留千年,我不会有事的。”

    江策欲言又止,深深地看了宋佳宁一眼,末了用手揉乱了她的头发,好似这样不开心也随风而散了。

    宋佳宁没有继续探究下去,自从许瑟瑟与燕王世子成婚,他便一直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什么奇怪的。

    这次抢着领兵去西北,怕也是偷摸着去见他的白月光吧。

    “你多心了,我没有担心你。”她冷淡地回到自己房中,身后视线跟了她很久。

    这就是他们在盛京见到的最后一面。

    如果她再细心一些,是不是就可以阻止这一切发生了呢?

    想到这里,宋佳宁不由得心口剧痛,目眦欲裂,生生呕出一口乌血。

    *

    十六岁嫁人以前,宋佳宁都是盛京头号最无忧无虑的小女娘。

    身世极贵,家人溺爱,父兄皆为人中龙凤,她走到哪都是一等一的风光,连皇子公主都要让她几分。

    她十五岁时,坊间传言都在说她马上要许给适龄的皇子,成为身份显赫的皇子妃。可她却一眼看中了天子西巡随行回京的匪寇头子江策。

    江策有着一副极其妖孽的好容貌,眉眼疏朗英气,气质清冷卓然,就算他只封了个小小的副千户,来过问婚事的各家女郎依然如过江之鲫。

    宋佳宁自然是其中翘楚,拼条件没有一个小女娘比得过她这个盛京第一贵女的。

    况且他二人早已互生好感,宋佳宁曾偶然遗失一支发簪,是她母亲的遗物,她日日戴在发间,心急如焚,最后是江策寻回来的,也就是那时宋佳宁暗中对江策有了一层朦胧的感情。

    直至上元灯会,江策与她偶遇,互通了心意。

    这是一桩门第殊远的亲事,所有人都不看好,就连江策也是不冷不淡的,只有她一门心思要嫁过去。

    父亲难受:“宁儿,阿父从小把你捧在手心里,你吃不了那些苦头的。”

    二叔婉言劝她:“江策其人复杂难测,又生性凉薄、野心勃勃,二叔知道他日后绝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副千户,也乐意帮他,但他并非是你的良人,宁丫头,你心性过于单纯,何不另外寻一个能够事事顺着你、知足常乐的夫婿?”

    阿兄冷哼一声:“他不过利用你往上爬,你这蠢的,真当他喜欢你,就算有几分真心又如何,迟早也经不住权势的腐蚀。”

    她一个也没听进去,天真得可怕又可怜。

    婚礼操办得很潦草,宋家只去了她阿父和堂弟妹们参礼,江策无亲族父母,孑然一身,也不好叫他的草莽兄弟。

    她往日在京中又嚣张张狂,和她敌对的小女娘们知晓了都来踩上一脚,她婚礼的惨淡模样传得人尽皆知,宋佳宁羞耻得三月不敢出门。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被人践踏又毫无还手之力的滋味,她还觉着很快这些破事便会过去了。

    江策一心忙于公务,巡查、办公、抓贼……他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借口称没有闲暇陪她。

    婚后几年,江策在官场扶摇直上,手握重兵,风光无限,对她也不必温柔小意地哄着了。

    作为重臣亲眷,宋佳宁的短板开始显露出来,她被保护得太好,性情娇纵跋扈、天真、不善逢迎、耳根子软……这些全都不是一个权臣夫人该有的弱点,每一点都足以成为江策被口诛笔伐的把柄。

    昔日无所畏惧的少女开始变得心事重重。

    她不喜欢假意奉承,却也学会了笨拙地刻意迎合、小心翼翼讨好高门妇人和宫中妃嫔。

    她聒噪爱笑,后来也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便毁了夫婿的官途。

    笼子一日日地套在她身上,久了就再也挣脱不下来了。

    她的努力似乎都没有用,还是在一次不知情的情况下泄漏了江策的机密。

    江策吩咐随从以后不许她再进入书房,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每次她偶然走到他身边,他和旁人说话的声音就会戛然而止。

    宋佳宁心里隐隐明白,他在防着她。

    周围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宋佳宁总不信——她的夫君,心里从来没有她这个人。

    她自欺欺人地想,江策待她那么好,给她撑脸面,替她寻回母亲的遗物,容忍她多得要死的逆鳞,还替她求了一个二品诰命。

    这些……怎么可能都是做戏呢,累不累啊。

    直到江策在许家娘子嫁往燕地的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把她当做了别人,酒后吐真言:“瑟瑟……我不想喜欢她,我该喜欢的是你。”

    宋佳宁愣在了那里,端着的醒酒汤失手碎了一地,原来江策真的不喜欢她呀,他另有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一切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和欺骗。

    *

    “宋二娘子、宋二娘子……”囚车缓缓停下。

    几声呼喊打断了宋佳宁的回忆,好久没有人叫她“宋二娘子”了。

    她其实已经后悔做江夫人了,她想做回宋佳宁。

    宋佳宁抬眼,只见一个绛紫色衣袍的年轻郎君站在离囚车两三步处。

    这个郎君长得很干瘦,两眼却十分精明有神,她认得他,余颍与江策政见相左,是江策的头号政敌,亦是本次案件大理寺派来的主审官员。

    “娘子身子还好吗?”

    见余颍神色如常,宋佳宁也跟他如话家常般聊着。

    “不碍事。余大人,许久不见,听闻您去江南休养了一段时日,怎么还是如此憔悴?”

    “娘子此案牵涉颇多,吾思绪愚钝,日夜殚精竭虑,只盼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枉杀一个坏人。”

    “余大人说笑了,您把我亡夫昔日所审案子一应驳回重审,纠出了不少错处,您这般负责谨慎,自然是要比别的官人要更累些。”她齿关「亡夫」二字咬得极重和清晰,继而笑道:“如此甚好,我既然已经被押回来了,想必能助大人事半功倍。”

    余颍垂眸:“宋二娘子忠肝义胆,手刃亲夫,令吾等汗颜,好生惭愧。”

    宋佳宁嘴角一撇,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冷笑。

    知晓江策心属他人之后,宋佳宁没有第一时间与他和离,她不是当初任意施为的小女娘了,从利益考量的角度来讲,宋家帮了江策这么多,眼下正是采摘果实之时,要她就这么拱手相让,她怎会甘心。

    那夜后,他们夫妻感情不再,终是日渐生疏,渐行渐远。

    江策洞察入微,一开始是疑惑的,宋佳宁知道他私底下把那日值夜的仆从一应叫来问,他那么聪明,不难猜到当日他的丑态。

    终归是无从反驳,且心里无她,没有脸再来找她和好。

    日子这么过下去也罢了,可偏偏日转时移,江策胆大妄为,竟然生了谋反之心。

    江策谎称是要带病去查探各州府私兵,实则趁着视察地方秘密勾结西北诸侯。

    不久乌州传来江策叛变的消息,宋佳宁当即昏死,宋家阖府拘禁,听候发落。

    几日后,宋氏全族下了死牢,唯有她一人逃出,她那素来寡情的兄长为了送她出来断了条左臂。

    后来,她到底还是来找江策了。

    亲自……取他性命。

    *

    宋佳宁看向余颍,拱手作揖道:“小女子与宋家满门性命,尽数托付于余大人了。江策已死,宋家亦是被无辜牵连,素闻大人清正雅名,还望大人尽力还我宋家清白。”

    余大人沉默半响,点了点头。

    囚车继续前行,忽听他又说:“宋二娘子,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你能够活下来,不妨忘掉这一切,向前看。你一个小女子,如何博得过命数天道。”

    “谢余大人赠言。”她怅惘道:“凡我所失,皆非我所有,凡我所求,皆受其所困。【1】”

    押送回京后,宋佳宁关押在狱中一年又三个月。

    经此一役,此事传遍盛京的大街小巷,世人都在唏嘘文官世家竟然也能出现这么一位忠烈猛女。

    市井之中也出现了不少流言,说皇帝早已厌烦了世家掌权,要借此事发作,既损耗了世家,又有了由头清理朝堂。

    永绍二十年,关于乌州叛乱一案终于有了定论,大理寺卿余郢主审,判大奉第一门阀世家宋氏因牵涉谋反,全族被贬为庶人,迁往北地终生戍边,非召不得还。

    一年后,宋佳宁改嫁他人,琴瑟和鸣、儿孙满堂,于四十岁那年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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