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持玉做好了和妹妹斗嘴的准备,依照过往的经验,她吵输了回府定要跟家里人告状,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全是让宋家人给惯的,但那又怎样,他偏不让她。

    自己的亲妹妹,难道还管教不成了。

    不料下一瞬,自家妹妹却猛地抱住了他。她说:“阿兄,阿宁好想你。”

    “?”

    “???!”

    宋持玉呆呆地向下看胸口前粉白色的一小团,尴尬地用掌心推开她的头,刚准备的词一瞬间全忘了。

    半天只挤出来一句:“大街上呢。”这么多人看着,怪不好意思的。他补了一句:“都见到了,还想什么。”

    宋淮玉惊讶:“第一次看到大兄吃瘪的样子,这还是我们鹿山书院最能言善道的辩机公子吗?”

    “我从永州带了阿兄最喜欢的李子。”小姑娘不屈不挠地冲她阿兄笑:“可新鲜了。”

    宋持玉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喜欢什么,不由觉得自己方才心思不纯,妹妹其实没长歪嘛,哪用得着他装活爹。

    “先上车。”他不知自己缓了神色,落到众人眼里十分惊奇,“长辈们还在等你。”见众人都在看自己,宋持玉环顾四周,朗声道:“兄妹说话,有何不妥?”

    转头就针对上了宋佳宁头上的金银珠钗,他两手一起,登时全拔下来了:“这都戴的什么?孔雀似的,难道好看么?”

    这倒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了。

    小姑娘点点头,头低着显得很温顺,转身钻入了车内。重生一世,她只想对阿兄再好一些,若能解开与他之间陈年嫌隙,自然是更加好的。

    她想起上一世回家之时,马车上她匆匆往外瞧了一眼,那时有个行人似乎就是和宋持玉今日衣裳相类,所以……阿兄两世都亲自来接她了,只不过上辈子她没等到,也没有期待阿兄会来。

    车外,郎君临上车前,瞥了一眼身边随从心腹,这一眼不威自怒。

    “去查。”

    “是。”

    马车停了下来,一扇朱门,门前两座石狮子,气派非凡。

    宋府到了。

    进门入目便是宽敞的庭院,亭台楼阁,飞檐青瓦,院中种满了芭蕉枇杷和各种花,池塘边还有秋千架子,绿柳周垂,阶下石子铺成小径,木质的垂花门楼长廊里挂着卷帘,影影绰绰映出宋家众人的身影。内设仆妇、年轻侍女数名,甫进门,管家的周娘子便迎了过来带路。

    正堂正襟危坐着宋家两位话事人,左边宋大郎,右边宋二郎。

    “宁儿,为父盼星星盼月亮,你可终于回来了。”

    老父亲一撑扶手,离了座椅,一把抱住宋佳宁,哭得真情实感。

    “大哥……”宋二郎皱眉看了一眼自个的女儿奴大哥,很是无奈。宋大郎愣了一下,板着脸抽回了手:“好好听你二叔说话,端正态度。”

    宋佳宁依言泪汪汪地跪着,身子半扑地,一老一小,如出一辙的怂。

    “咳咳,宁丫头,在庄子里待了三年,可反省出什么没有?”宋二郎一本正经地开始鞭策。

    宋佳宁在心里吐了吐舌,她二叔早就知道她偷偷去了永州,就连崔将军也是二叔的故交,专门拜托人家照看一二,这是她上辈子很久之后,崔从瑜一不小心在她面前说漏嘴,她才知道的。

    既然二叔想替她保守这个秘密,那她就敬谢不敏了。

    “自然有,二叔,我日日夜夜都在忏悔当年年少气盛,这才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日后我再也不会了。还有……过几日我会亲自登门给刘小四道歉,二叔您放心吧,我绝对不会给宋家丢脸的。”

    宋佳宁微微仰起头,露出上半张脸,一脸诚惶诚恐。

    “好啦,宁儿坐了这么久的车,你们这些老头子就这么狠心还让她跪着是吧。”从堂外大步走来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螓首蛾眉,一身缁色衣裙,腰间配着一把短剑,“你们这些男人忍心,我可不忍心,看我们宁儿这些时日脸都瘦尖了。”

    宋佳宁直起身,叫了声“二叔母”。

    眼前这位便是宋二郎的夫人临安县主王绾。她出身于武将世家,父亲是三郡守军总兵,自幼随父兄上阵杀敌,乃是一介将门虎女。

    王绾年轻时头婚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乌州侯次子梁颐,乌州侯男丁几乎全部战死、满门忠烈,再后来王绾就改嫁给了宋清止。

    本朝风尚并不排斥再嫁,甚至像王绾这种忠义两全的军人遗孀多的是人求娶,消息传了出去门槛都要踏断的,宋清止为求娶王绾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得到她的青睐。

    当时王老将军已经告老,梁家又伤亡惨重,天子为显抚恤,才勉强同意了这桩文武联姻。

    “怎么,我说的话不中听了?”王绾话一出,顺势弯腰一提,直接将宋佳宁从地上捞了起来。

    宋二郎当下手一挥,颇有些无奈:“还不谢谢你二叔母,这回就先让你糊弄过去吧。”

    说罢,宋二郎又看向宋持玉,道:“持玉,这三年阿宁的功课想必生疏了,你帮她从头温习一遍,过些天阿宁的及笄礼要和三房的阿蕴一起重新办,到时候可不要闹出笑话。”

    “及笄礼要重新办?”宋佳宁猛然抬头,眸子里染上了惊喜,“要和阿蕴一起办的意思是,三叔不久要回盛京了是吗?”

    宋持玉点头应下,转头淡淡道:“你的消息不太灵通,小半年前三叔就传了消息过来了。”

    从宋佳宁有记忆时起,三叔就一直在京外河东做官,一年都见不着一面。

    河东连年水患不断,三叔治水得力,前世也是这个时候回京等待升迁提拔的旨意。按理来说,今年轮也该轮到三叔调回盛京内谋个一官半职了。可她记得这次擢升结果并不是很好。

    见完家人,宋持玉就拎着她去温书。

    宋佳宁连忙向父亲求助:“阿父,阿蕴妹妹快回来了,女儿想去买点她以前在盛京爱吃的酸枣糕,还有她之前写信来跟我说想要珠玉楼最新款的金步摇,我还得提前去下单子呢。”

    宋大郎护女:“持玉啊,要不今个儿就算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阿兄——”宋佳宁摇着他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嘛好嘛。”

    宋持玉微愣,别过脸,嗯了一声,扭头走了,这算是……默许了。

    等他走,宋大郎责怪地看着女儿:“怎么,不想跟你兄长相处?还找这种借口,等阿蕴回京有的是时间,还差这一两日么。”

    宋佳宁倏地嘀咕了一句:“还是要多珍惜一下,别三叔父又调走了,阿蕴妹妹又不能陪我玩闹了。”

    “你说些什么浑话呢。”宋大郎怔了一下,老迈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不自然,但又很快压下去,“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瞎嚼舌根,来人……”

    “没有旁人在我面前说些有的没的,这还用说吗?我都猜到了。”

    宋佳宁打断他,叹了口气,想起前世种种,怏怏地压低了声音,她解释道,“三叔才学惊艳,不比二叔差上许多,阿兄方才说到小半年前三叔就派人传了消息过来,等的越久,就怕越是……”

    她艰难吐出几个字:事与愿违。”

    这是宋家欠她三叔的,等到三叔为官的年纪,皇帝早已对功高盖主的宋家生了猜忌防备之心,是以一直暗暗打压,可以说有两位兄长珠玉在前,宋三郎这官也就只能做到这了。

    不怪三叔日后与宋家众人生了嫌隙,到了北地就赌气分家了。

    这一世,她想靠自己改变他们的结局。

    “圣上心思难测,你如何空口胡说,别让人听到了,说你咒你三叔。”

    “阿父,您且看着吧。您总这般,蒙骗自己三叔会好起来的,这都是上面的意思……骗着骗着,到最后自己都信了,真的就一点补偿一点动作都没有了,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阿宁……”宋大郎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是在指责我对亲兄弟洞若观火,却反作壁上观。”

    “不是吗?”宋佳宁反问。

    这一反问,倒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宋大郎的眼眸渐渐沉思了起来,脸上笑容消退,手心缓缓揉紧。

    他问自己,阿宁难道说的不对吗?这层窗户纸非得要一个小辈戳破,他才敢承认吗?那他成什么人了,掩耳盗铃之流?

    宋大郎叹了口气,敞开了说:“你三叔的确不久要回盛京了,快则三五日,慢则一月有余。这调令相比寻常,的确是迟迟未下达,不过还有你二叔在朝中,我相信他可以摆平。”

    “陛下对宋家颇有微词,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长大了,也该知道这些了。可我们能如何选?难道我们宋家对陛下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左右时局,他便会相信吗?那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帝王了。眼下宋家进退两难……”

    “宋家只要存在,对陛下就是威胁。”宋佳宁沙哑着声音,“怕就怕,我们肯退,陛下未必肯放过我们。”

    如今皇权和世家之间微妙的平衡,让双方都如履薄冰。

    宋佳宁发出一声喟叹:“可惜了,三叔真是生不逢时,他要进,可宋家求的,却是全身而退。”

    她遂又安慰父亲:“阿父既然知道这些,便老老实实说与三叔听,在其他地方补偿偏袒些三叔就是,都是一家人,三叔定能体谅您和二叔的难处。”

    宋大郎不禁有些汗颜,他年长些,吃了家业壮大时许多好处,心中自然是觉着亏欠弟弟的。

    “好阿宁,这些从前也有人委婉提醒过我,她没有你说得直白,倒叫我今日才清醒。”

    “是谁?我认识吗?”

    “说到这个人爹就来气。”宋大郎绷着张脸,“四年前爹不是不顾反对收了个女学生吗?我本是见她沉稳敏锐、长于诡辩,却不想她却将心思放在风月之事上,不是陪着去参加宴会诗会,就是在和男子拉扯斡旋,当真是浪费了自己的学业和天赋,丢尽了我的老脸。”

    宋大郎心中哀嚎一片,识人不清,识人不清啊。

    “我好心好意劝阻她,她却直白问我,她学这么多,难道可以同男子一般参加科举,难道可以和男子一起入仕为官吗?”

    却见小女儿张着红唇惊道:“她……不会叫虞七娘吧?”

    “对,就是她!”

    宋佳宁当即红了眼眶。

    这时的宋大郎并不知晓,他口中大逆不道的女学生,却是唯一践行他的理念、他的所学所感所授之人。参加科举、入仕为官,胆大包天如她,在日后都一一做到了。

    “她没有错,身为女子也不应该是她的错。”坦坦荡荡说出这句话,宋佳宁忽然感到心中畅快至极。

    现在的虞大人,只是对前路太迷茫了,她不知该如何为自己挣得一份公平、一分希望。十年蛰伏隐忍,只为一偿少时立下救百姓于水火之愿。

    “阿父,我想见见她。”

    当年她深陷泥潭,有人曾伸手拉了她一把,那这一回,她也想做这伸手之人,还了那人上一世的恩情。

    *

    永安街头,身着缥色罗裙的女子匆匆向北边走去。

    隔着熙攘人群,一戴着斗笠的男子相向而行,半束发,白发带,一身玄衣褴褛,沾满灰尘。斗笠之下,少年面容俊美如妖孽,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了无生气,宛如一口枯井。

    如意酒楼的帘旌微微摇动,两人擦肩而过。宋佳宁停住脚步,猛然转过头。

    她好像……看见了江策。

    莫不是她看错了吧,宋佳宁使劲揉了揉眼睛。

    忽听人群中一声尖叫,马声嘶鸣,一辆没停稳的马车直挺挺地朝她的方向冲过来,马夫尝试着勒马,却实在来不及,只能大声呼喊着街上人潮散开。

    人群骚乱,一小孩被推到路中,吓得脸色煞白。

    和前世一样,宋佳宁选择救那个被吓得趴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小崽子,自己则来不及避开。

    眼看马蹄就要踏在她脸上,将她踏成一滩肉泥。宋佳宁只觉得冤得慌。

    明明她刻意兜了一个大圈,避开了和江策初遇的洒金街,却还是和前世一样。

    马上,她会被江策救下,少女情窦初开,从此对他情根深种。

    这是宋佳宁记忆中和江策的初遇,其实并不是在江策以为的上元灯会。

    此刻故人归来,昨日重现,恰如一场惊梦。

章节目录

佳期不宁(双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DashMoon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DashMoon并收藏佳期不宁(双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