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落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

    那双清澈纯净的眸子,并未因为西辽的风沙而变得污浊深沉。

    林属玉因他的话而愣怔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五年前离家随外公云游四处前,曾与一人实打实地拜过堂,成了亲。除了洞房,该有的仪式她的父亲都逼着她老老实实完成。

    眼前这人,竟是她五年未见的夫君。

    可夫妻虽分别五年,她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夫君。

    她笃定温时韫不长这个模样,但与此同时她也敏锐地发现其中玄机。

    她笑了:“你易容了,技术倒比五年前长进不少。”

    温时韫抬手在面上一拂,拭去易容的痕迹,露出原本面容。

    容貌整丽,资质秀美,琳琅满玉,堪当一介风流名士。

    “近来发生了几起商贩失踪案,我奉大理寺之命前来调查。”温时韫浅笑,“倒是夫人云游四处,怎的如今竟在此处见到你了。”

    林属玉撇了撇嘴,一言难尽。

    “我其实是被拐来这里的,等日后再跟你细说吧。”

    温时韫没有强求。

    “那夫人可否跟我说说,昨夜你传给我的纸条是何意?”

    林属玉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招手示意他在桌前坐下,然后才开始道:“其实那些失踪的商人是被囚禁起来了,近来几个月,不知完颜胜发了什么疯,来到此处的商人都被他下了药。若有钱赎身,便可安然无恙,若宁死不从,便被囚禁在后山。现在里面还锁着几人呢,你既是刑探,想必定有法子救他们出来。”

    “救他们出来,确实不难。”温时韫话锋一转,“不过,不知夫人需要我连你也一道救了吗?”

    林属玉不解:“你这是何意?”

    温时韫回道:“夫人方才说自己是被人拐来的,但据我所见,夫人在此处行动并无受限,甚至在严防密控的情况下还能为我送来纸条,说明那些奴仆守卫很信任你。相信以夫人的聪明才智,不会连一个小小的西辽都逃不出去。

    林属玉捏了捏指腹,笑意浮现:“不愧是刑探,洞察力果真超出常人。两个月前,我与那人三年之期已到,奈何那人反悔,不放我走,我本想独自外逃,此时有一商人说能助我离开,我原本准备等他,怎料完颜胜将他们囚禁起来。弗竹不服从他的威逼利诱,被锁到了今日。”

    “于是你便等到他到如今?”温时韫适时补充了问句。

    林属玉诚实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我只是看不惯完颜胜这般勒索人。想着在他被捕前,我想帮帮那些即将落入他圈套的人。”

    温时韫微微一笑:“夫人这性子,倒与五年前一般无二。”

    一样的不自量力。

    看着林属玉的眼睛,温时韫又问:“夫人口中的‘那人’又是何人?”

    林属玉看了看温时韫,犹豫了一下,才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那人是西辽的将军,萧尘。”

    闻言,温时韫弯了弯唇,面上如春风般和煦,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竟然是他。”

    林属玉托着腮,说话时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嘟起:“你们认识吗?”

    温时韫笑了笑,没有回话。

    林属玉也没纠结,只捡了自己感兴趣的问:“那事到如今,你打算怎样做?”

    “这出戏码,实在是无聊透顶了。”

    既已如此无趣,便也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

    温时韫拂了拂衣袖,起身离开,林属玉也跟了上去。

    随后才知道,原来这周围早已被大理寺的人围了个彻底。

    完颜胜被直接拿下,厅中其余与本案有关的人物也被羁押,赃物被清点完毕,后山中被囚禁的商人们也被放出。

    根据三十年前北麓与西辽设定的律法,在榷场中发生的案件全由北麓负责,因此这些人都会被带回北麓做进一步的处置。

    林属玉有些惊讶,大理寺的执行效率竟如此之高,不过眨眼之间,外边已然换了片天。

    此案实在简单得令他失望,但唯一不那么无趣的一点是,林属玉的出现。

    五年前,温时韫的新婚妻子为了所谓的自由,在大婚当夜离家外逃,往后再无音讯。

    温时韫作为林先瀚的得意门生,原本年幼失孤,性情孤僻,又加之出身贫寒,势单力薄,虽然是十七岁便中进士的天才,奈何朝堂中高门霸相,几无他立足之地。后幸遇伯乐,林先瀚看中了这颗沧海遗珠,一手提拔。

    温时韫本就是不俗之人,只是稍加点拨,从此便青云直上。

    这门亲事本是林相极力促成,温时韫为了偿还师恩,于是便应承下来。

    未来妻子是林先瀚的私生女,平日不好待在深闺,也不喜针织女红。长了张国色天香的脸,端着最传统的大家闺秀的气质,所行之事却与一般女子大相径庭。

    成日只知跟着阿公学医,炼药,二人还会爬墙偷溜出府为人诊病,有时甚至一年半载都跟着阿公在外云游,恣意潇洒,无拘无束。

    林先瀚左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派人暗中保护,并未施加阻拦。

    当年林属玉这般作为,在京中亦是出了名。

    多少女子嗟磨一生,最终踏不出四方的高门院墙,因而林属玉这般胆大包天的行径,在这些女子心中,其实艳羡与钦佩的情感兼而有之。

    因着林家的权势地位,以及林属玉的样貌性情都是京中一等一的好,因此多少高门子弟挤破头也想踏进林家的门楣。

    然而,没有人能握住一阵风。

    “夫人是要跟着他走,还是同我一道?”温时韫颇为体贴地询问林属玉的意见,目光淡淡从她身后不远处的弗竹落回她的脸上。

    林属玉倒是没什么纠结:“我同你一道吧。”

    算起来,她已有五年没有回过家,见过自己的父亲。

    “不过,在走之前,我得先跟弗竹说一声。”

    林属玉回身走向弗竹,同那人聊了好一会儿,那年轻的小伙子表情懊丧,仍不死心,似有死缠烂打之意。林属玉好脾气地同他讲道理,弗竹语气激动,同林属玉越凑越近。

    她也不知,不过是往后不同路,她来跟他告别,为何对方反应如此之大。见实在没办法了,林属玉突然福至心灵,看着弗竹,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愣了愣,耳根子悄悄染上一层薄红。

    最后林属玉强作镇定地跟弗竹说了句话,弗竹一脸震惊,不甘地看了看温时韫,最终才一脸不舍地走了。

    林属玉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登上车轿。

    马车内,温时韫正闭眼小憩,对面的林属玉在整理自己的芥子袋。

    意外的没有想象中的尴尬气氛。

    不多时,林属玉想了想,先开口道:“阿公去世了,在三年前。”

    温时韫没有什么反应,依旧阖目养神。

    “夫人能跟我聊聊,三年前你是如何遇上萧尘,又是如何被他拐来的?”

    林属玉顿了一下,稍稍回想了会儿,才道:“三年前我阿公去世,那时家中只有我一人。一日萧尘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倒在我屋外,于是我便将他救下。等他醒来后,怎料他恩将仇报,将我拐至西辽做军中医女。我逃脱不成,便与他多次商议,约定三年之期。期限一到,便不准拦我回家。哪知此人不讲道义,临时反悔,于是我便落得这般窘境。”

    实际上,在她看来,行医救人是医者的天职,不分国别。无论是在北麓,亦或是在西辽行医,并无多大分别。

    只是她一向自由惯了,并不喜欢受人要挟。

    听着林属玉的叙述,温时韫也没睁眼,闲适得如同睡着了一般。

    林属玉声音温和清润,加之她温吞如水的性子,讲起故事娓娓道来,让人感受到她的认真专注,沁人心脾。

    他的手指微微摩挲。

    萧尘此人,平生最痛恨汉人,凶残恣睢,杀人如麻,依他的性情,怎可能会同一个中原女子有商有量的约定期限。

    而当听到“三年前”时,温时韫的嘴角难得勾出了一抹极富讽意的笑。

    所谓三年前,北麓与西辽兵戎相交,他作为北麓军师,也一同奔赴战场。

    当年,他以身为饵,诱敌现身,堪堪成功之际,军中叛徒泄密,让萧尘有可逃之机。他当机立断,趁势追了上去,二人大战了一场。

    萧尘命垂一线,然而他也没落得什么好处。

    真是有趣。

    当他在北麓的军帐中昏迷不醒之时,他名义上的妻子却尽心尽力在为他的对手治愈疗伤。

    “夫人心善,温某自愧不如。”

    林属玉没有领会他话中的嘲弄之意,又主动问道:“我父亲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温时韫不紧不慢回道:“令尊身体无恙,只是时常挂念女儿,偶有伤感之意。”

    林属玉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是我不孝,当年怄气离家,后来也没有往家中寄过一封家信。父亲年岁高,我亦没有尽到女儿的职责。这些年,多谢你了。”

    她有些感伤地揉了揉脸:“近乡情怯,一想到快要见到自己的父亲,竟还有些紧张。”

    马车颠簸了一下,林属玉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当年父亲执意要将我许配给你,此事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这桩婚事也并非出自我本意,我们都是被逼无奈才被父亲绑在一起。”

    温时韫慢慢睁开眼。

    “我仔细想过,我们之间顶多算是半生不熟的陌生人,我对你并不了解,想来你对我也没有什么了解兴趣,要不然今日我们便趁此机会把话说开了吧。”

    林属玉看着温时韫的眼睛,努力思忖着要怎样的措辞才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并且不伤害到温时韫。

    “虽然我们已经成了亲,但我保证绝不会随意干涉你的生活,也望你不会来干涉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林属玉捏了捏指尖,循循善诱宛若善解人意的大姐姐:“若是往后你有心仪的女子,而这桩婚姻成为你们之间的阻碍,你大可以跟我说,我们和离。”

    “父亲妄图用这桩婚姻来困住我,却把你也牵连进来,实在是对不住你。眼下既然我回来了,我会努力弥补这个错误的。”

    静静听完林属玉的话,温时韫缓慢平和地露出一个笑容。

    “我知晓了,林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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