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月,一骑斥候向东飞驰,清晨时分到达柔然王庭。

    王庭大帐,自从盛乐撤兵回来,这些天大檀一直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身边的人也不敢来轻易接近他。

    溧水兵败损兵折将,大檀顿时觉得胆气虚了。想当初,柔然的精兵强将草原第一,可以任他对周边各部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各部族无不看他的脸色,生怕惹恼了柔然。大檀打个喷嚏,草原上都要伤风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风惬意!纵然在几次南下战败后,各部也还是唯唯诺诺。

    谁想这次溧水一战后,柔然周边的部落竟然一起翻脸。原本对柔然客客气气的契鹘骤然翻脸,非但同魏国结盟,而且溧水之战还和魏国组成联军,让柔然吃了大亏!如今双方早已经是势同水火了,契鹘也是柔然的大敌了。也许他本来就错了,契鹘一直就是多年以来对柔然恨之入骨的夙敌。

    从魏国撤兵以后,回到王庭的大檀竟然面临着四方皆反,四面作战的局面。原本被柔然征服的各族,如契丹、匈奴、乌桓、库莫奚这些小部落,竟也乘机起义,连日来大檀派吴提、多泽等人带兵四处平乱,士兵已是疲于奔命,实力大为削弱。

    大檀是在祖辈霸业的基础上即位称汗的,数十年来,他从来没尝过被各部如此反叛的滋味儿,一时窝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贵宝物。想来想去,他便恨上了拓跋焘,也恨上了仆固明洂。这两个阴险小人只会使阴招,不敢堂堂正正地打,害得他几万精兵竟做了屈死的冤魂。要不是及时撤兵,这几万大军只怕会一个不剩地死在魏国,就连他也没命回王庭。

    郁久闾大檀,柔然的基业如何被你弄成了这般模样……就在大檀烦躁不安的时候,侍卫来报,说国相东则罕正在帐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大檀不耐地挥挥手。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东则罕大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风尘仆仆、汗流满面的斥候。

    “臣参见大汗。”

    “国相,何事如此匆忙啊?”大檀问。

    “禀大汗,斥候星夜回报,契鹘大军,已经秘密开进了西线边境。臣察其意图,契鹘欲夺回其割让给我的敕东草场。我军新败,士气受挫,如今周边各部又蠢蠢欲动,臣请大汗速做部署。”东则罕显然很急迫。

    大檀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便哈哈大笑起来,“契鹘?伏至罗还是借着拓跋焘的声势才敢与我军一战,而且若是北上,便是长途奔袭!他会突然出兵?国相没有弄错吧?”

    “断无差错。”东则罕笃定,指着身旁的斥候肃然正色道:“大汗,斥候连夜飞马而来,就是禀报重要军情。我军连遭败绩,皆因轻敌而起。多年来,契鹘已经今非昔比。若无十足把握,伏至罗断不致与我做正面决战。我西线守军多为老弱,难以抵御。”

    “以国相之见呢?”大檀面色凝重问。

    “臣请命速带三万精锐铁骑亲临西线,与契鹘一战。”东则罕充满了果断自信。

    “如何?”大檀一下子惊讶地瞪起了眼睛,“国相,派兵西线虽是首要,可也不必国相亲去。目下周边各部趁火打劫,魏国又随时可能偷袭王庭,契鹘的骚扰还犯不着太上心!”

    “大汗此言差矣。”东则罕据理力争,“伏至罗此次绝非骚扰,而是要夺回敕东草原。我军应该集中兵力,周密部署,然后臣亲自督战,与契鹘速战速决。纵然魏国袭击,还有大汗坐镇王庭,又有两位王子殿下和匹黎先殿下,王庭绝然无忧。”

    大檀陷入沉思,正在此时,侍卫进帐禀报:“两位王子、匹黎先殿下晋见!”

    大檀笑道:“让他们进来。国相,咱们听听其他人怎么说吧。”

    东则罕默然伫立到一旁,吴提、多泽与匹黎先走了进来。三个人看上去都疲惫不堪。这些日子,他们带着手下的兵马四处奔波,镇压各处起义,早已经累得要死。昨天刚回来,今早听说有斥候从西线回来,担心有什么紧急军情发生,便匆忙赶来了。

    三人行过礼,吴提首先冲东则罕肃然拱手道:“国相,听说西线斥候有急报军情,不知是何军情?”

    多泽和匹黎先也立即凝神注目,只听东则罕道:“回殿下,契鹘大军秘密开进西线边境。”

    “哦?谁人统兵?”多泽立即提出了一个极为要害的问题。

    “斥候探察,契鹘汗王伏至罗亲自统兵。”东则罕淡淡道。

    “契鹘有多少兵马?”吴提正色问。

    “大约有三四万之众。”一旁的斥候回答。

    “三四万?”匹黎先禁不住笑道:“这点人就想拿下敕东草原?”

    东则罕正色道:“殿下怕是不闻中原人兵谚,‘万人被刃,横行天下’?兵贵精,不贵多。契鹘所部精锐,不可小视。”

    匹黎先大为不悦,嘲讽笑道:“国相,契鹘三四万兵马,我军西线也有上万兵马。当年大汗三万精兵便能无坚不摧,击溃默拉托质,横行草原,难道如今就不能战胜伏至罗吗?”

    东则罕激奋高声道:“殿下此话差矣!此一时非彼一时,当初我军主力倾巢而出南下中原,西线兵力本就不多。多年来,我军多次南下,又抽调了不少兵马,西线兵力自然不足。如今留守的兵马其战力都大为不如。”

    匹黎先正要反驳,大檀连忙摆手道:“都不要争了,目前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应对契鹘的进犯。现下说说,这仗究竟如何打法?国相高见?”

    “臣已说过,臣请亲率三万精兵前往西线,与契鹘一战。”东则罕还是坚持己见。

    大檀转头问道:“你们怎么看?”

    吴提慨然请命:“儿臣请与国相同率大军,生擒伏至罗,振我军威!”

    “父汗,儿臣也愿领兵出征西线。”多泽请命。

    “好!”大檀拍案赞叹,“匹黎先,你的意思呢?”

    匹黎先肃然做礼,道:“大汗,臣以为,如今周边各部蠢蠢欲动,两位王子还是留在王庭,以便随时应对变故。至于国相,还是当留守王庭,以防拓跋焘万一偷袭。至于西线,伏至罗不足为虑,臣自带领精兵三万,再加西线兵马,将那个伏至罗献于王兄面前!”

    大檀大笑道:“好极了!先拿下伏至罗,再活捉拓跋焘。中原之耻,本汗要让他们十倍奉还!”他霍然起身,“本汗决意,命匹黎先为主将,务必一举消灭伏至罗!至于吴提和多泽,本汗听说东边的契丹和库莫奚不老实,你们去给我教训他。国相,你留守王庭,提防魏国!”

    “臣等遵命!”四人齐声应命。

    出得王帐,东则罕对匹黎先忧心忡忡道:“殿下,你的精锐铁骑不能延误,我看伏至罗绝非善类。”

    匹黎先大笑起来:“国相沙场宿将,怎么怕起伏至罗来了,我却视他如草芥一般!”骤然收敛笑容,“不过,国相的提醒我记下了,多谢国相,我也随大汗征战多年,必不会大意!”

    匹黎先这话倒是没错,自大檀继位,他便跟随大檀东征西讨,一刀一枪地在战场上拼杀,一步一步地锤炼成了军中猛将,恶战几十次,立下不少战功。这次契鹘来犯,匹黎先精神大振,决意要让天下看看他的威风!他非常自信,有这三万精锐铁骑,他一定能够战胜契鹘。

    虽然东则罕本能地感到,西线很危险,伏至罗定然是个不循常法作战的可怕对手。他的人生阅历告诉他,一个几年便能将契鹘大翻身的人,绝不会是无能之辈!但是,不管伏至罗如何厉害,仗总是要一刀一枪打的,匹黎先也是沙场猛将,又有三万铁骑在手,纵然伏至罗是卫青、霍去病再生,也休想占到便宜!

    东则罕突然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道:“殿下认为,二位王子孰优孰劣?”

    匹黎先被东则罕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其实,目前柔然最大的隐患不在契鹘,也不在各部起义,而在王庭。自从溧水兵败以后,大檀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当时在战场上他就急火攻心吐血了,现在也只是勉力支撑。

    东则罕现在担心的是,要是大檀万一真的有什么不测,诸位王子谁来继任汗位。

    王子中最出众的莫过于大王子吴提和二王子多泽,而匹黎先其实对吴提和多泽谁坐汗位都不在乎,反正都是他的侄子。再说,要不是支持他的人太少了,他都想自己当大汗。

    可东则罕却很是关心汗位继承的动向,身为大檀多年的心腹,柔然国相,他自然知道大檀心中属意多泽为汗,也清楚多泽能力出众,甚至在吴提之上。可是一来多泽不是长子,拥他继位容易生动乱,二来多泽素来反战,若他继位必然跟魏国言和,这与大檀的施政还有柔然大多数贵族的利益不符。

    倒是吴提,虽然不如多泽的洒脱,灵活机动,却性子沉稳,作战也非常英勇善战,也听得进谏言,在众王子中除了多泽也就是他了,又是长子,自然是继承汗位的不二人选。也许是多泽的光芒太过耀眼,所以没人注意到吴提,其实吴提也不错。若是为了大局稳定,还是应该支持立吴提继位。

    匹黎先低声道:“大汗身体欠佳,还是国相一言九鼎!”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东则罕颔首,两人就此分手。

    第二天,匹黎先率领三万铁骑,还有大檀特赐的一千精骑卫士,浩浩荡荡地向西线开来。一路上,看着原野上旌旗招展战马嘶鸣烟尘蔽日的壮阔景象,看着斥候穿梭般向他禀报沿途情势,又飞马传达他的各种命令,匹黎先不禁得意起来。

    兵行到黄昏时分,匹黎先思忖一阵,命令扎营歇兵。大帐扎定,匹黎先传令上饭,准备饭后再好好思虑一下破敌良策。细细地咀嚼着鹿肉,品尝着那恰到好处的肉筋弹性和奇特的野香。匹黎先热血骤然涌上头顶,猛然闪过一个念头!

    大檀身体不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的几个儿子,吴提和多泽各有优劣,不过临行之前他和东则罕已达成默契拥护吴提。这次大胜契鹘,他便是柔然力挽狂澜的功臣。回到王庭,兵权在手,谁能与他相比?

    此刻,契鹘的六万兵马就驻扎在敕东河谷。早在半个月前,巴勒莫和斛律博古就率领四万兵马秘密开进到这里扎营,一是可以就近利用水源,二是可以迅速渡河进退自如。而十日前,仆固明洂的两万大军也赶到了,卡住所有东去的要道。

    十天来,仆固明洂和巴勒莫、斛律博古等人反复计议,谋划了三套应敌方略,召集了六万大军,手下的所有名将全部参与了这次作战,准备着大破柔然的精锐铁骑。

    军灯点亮的时分,仆固明洂接到斥候回报,说匹黎先大军明日开到。仆固明洂在大帐中踱步沉思起来。猛然,他心中一闪,略微思忖便提笔疾书,片刻之间写完,高声道:“来人!”

    一个斥候大步走进,仆固明洂命令:“将此书简,即刻送往柔然大营!”

    斥候接过封好的书信,上马飞驰去了。然后,仆固明洂又立即召集众将到中军大帐,部署大军明日行动。

    “两军议和?大汗怎么想跟柔然议和了?”巴勒莫刚才听说仆固明洂竟然派人给匹黎先送信,约他明日阵前商谈议和,心中不解。巴勒莫坐在下首微微冷笑,帐中其他将士更是眼中冒火。

    仆固明洂故做没有看见,笑道:“柔然历来蔑视我们契鹘,如今本汗说为避免一场流血大战所以两军议和,匹黎先为人自负却又野心勃勃,定会轻视我军。所谓骄兵必败。”

    仆固明洂的真实目的是引诱柔然出战,在野战中歼灭敌人。这个计划可以说明两点:一、此时的契鹘的实力已经相当厉害,可以与柔然在野外决战;二、仆固明洂的军事思想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即以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这是十分难得的。

    巴勒莫慨然拱手道:“请大汗下令,我军当如何全歼柔然?”

    仆固明洂肃然拍案,道:“这次我军要彻底震慑柔然。博古、术突听令,命你二人各领一万铁骑,隐蔽在西岸山谷,明日柔然大军开过河西后,立即飞兵河东,夺取柔然大营!”

    “臣遵命!”

    “忠节宗王听令,命你率领五千铁骑隐蔽在山后,柔然大军一旦过山,立即陈兵要道,堵截柔然退路。”

    “臣遵命!”

    “安卡拉、朵儿铎、叶阔听令,命你们率领两万兵马连夜构筑圆阵,精心准备,明日大破柔然铁骑。”

    “臣遵命!”

    部署完毕,将领们匆匆出帐,分头紧张地准备去了。朦胧夜色中,契鹘大军营地依次井然有序地秘密运动起来。

    很快便到了东方发白的时候,仆固明洂起得特别早,他登上河东岸的小山,凝望着东方,等待着匹黎先的大军。四望寂静空旷的山原,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八年前,是他亲手将敕东草原割让给柔然的,他也说过不出十年他会夺回来的。如今他要亲手将这片被柔然称作敕东草原的旧地夺回来,只有将柔然彻底赶出敕东草原,先汗旧地才算全部收复!

    “大汗,前方出现柔然旗号!”黑鹰卫士飞马禀报。

    西岸山地腾起大片烟尘,柔然旗帜隐隐可见,显然是匹黎先的精锐铁骑开过来了。仆固明洂下令:“号令三军,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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