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山顶上，一面黑色大旗连续摆动，悠长的号角响彻山谷。
昨夜接到仆固明洂的议和书后，匹黎先仰天大笑。他觉得这是伏至罗怕了，便决定今日跟伏至罗议和时，伏至罗若不退兵，就当场擒杀，然后一举击溃契鹘！他已经部署妥当，自领一万骑兵进军，两万骑兵在谷口列阵，擒杀伏至罗后，谷口骑兵立即向契鹘大营发动猛攻。
柔然大军浩浩荡荡向契鹘大营而来，就在柔然三万骑兵进入开阔的谷地时，突然一阵战鼓大作，却见不远处的山头上，大片弓箭手挽弓待发，中间一人哈哈大笑道：“匹黎先将军，别来无恙乎？”
“伏至罗？”匹黎先大惊失色，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惊慌，却还是做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扬鞭一指，高声怒喝道：“鹰合罕，意欲何为？”
“匹黎先，你忘了，本汗是请你来议和的？”仆固明洂很是淡漠。
匹黎先精神大振，看来伏至罗对柔然还是敬畏有加，依旧想议和的。也罢，给他个机会，免得打打杀杀败兴。心念及此，高声笑道：“鹰合罕，只要你带兵退出敕东草原，再将二百里地割让给柔然，以赎你偷袭敕东之罪，我就放你回去，并请大汗对契鹘不做计较！如何？”
“这就是你的议和条件？”仆固明洂笑得很诡异。
匹黎先辞色严厉道：“鹰合罕是识时务之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仆固明洂突然变得面色阴沉，冷冷道：“匹黎先，你这个无耻之徒。当年你害我妹妹客死柔然，后来又在我契鹘汗庭出言不逊，挑拨离间，险些致我与魏国失和，这些账本汗都记得。本汗与你有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之仇！匹黎先，本汗明白告诉你，要想议和，柔然须得全部归还我敕东之地，如何啊？”
两军相对，这一番折辱可是任谁也难以忍受，连柔然将士也面红过耳，大为难堪。匹黎先却是大笑起来：“伏至罗，你莫非疯了不成？别忘了，我可有数万铁骑在此！”
此时有黑鹰卫士匆匆走近仆固明洂，附耳低语一阵。仆固明洂马鞭一指笑道：“是吗？本汗倒想看你能撑多久。不过，本汗要告诉你，我军已经夺取了你的大营，你想回也回不去了，还是下马受缚吧。”
匹黎先一下子不知道仆固明洂说的是真还是假？正当犹豫，猛然听山谷外战鼓如雷黑旗招展！探马飞报：“禀报将军，契鹘近万骑兵从河东撤回，封住了谷口！”匹黎先顿时懵懂，只觉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便手足无措起来，不由愣怔怔地盯着半山腰的仆固明洂，说不出话来。
仆固明洂笑道：“匹黎先，你害怕了？”
匹黎先愤愤然道：“伏至罗，你太猖狂了！我柔然铁骑战无不胜，今天咱们就一较高下！”
“正是，与契鹘人决一死战！”将领们异口同声。
见将领们信心十足，匹黎先精神陡长，高声道：“伏至罗，今天你必得留下人头。”
仆固明洂没有回话，回身抽出元戎剑下令：“开战！”
一阵凄厉的牛角号响过，随着隆隆的行进鼓声，三个步卒方阵分别从两边山口和中央大营开出。阳光之下，但见契鹘将士步伍整肃，矛戈刀剑像一片闪亮的森林。
随着战鼓节奏，三个方阵在山下隆隆聚合。又闻号声大作，方阵骤然启动旋转，旗帜纷乱穿插，不消片刻，便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阵。中间的开阔地虽说叫山谷，实际上并不是两山夹峙的死谷，而是“品”字形山头之间的“丫”字形谷地，与周围山原相连畅通。但是如今契鹘的步卒战阵恰恰卡住了前边的两条通道，后边的出口又被巴勒莫率领的骑兵堵住，柔然三万骑兵事实上已经被压缩在中间谷地，攻不破步卒圆阵，便只有全军覆没！
契鹘大军开出时，匹黎先一挥令旗，三万骑兵井然有序地退后三里之遥，列成冲锋梯队。这是骑兵发动大型攻势所需要的最短距离。见契鹘阵地已经列好，匹黎先令旗猛然劈下，柔然大军两侧战鼓大作号声齐鸣，匹黎先拔剑高呼“杀——！”两翼各自飞出五个千骑队，就像层层巨浪，呼啸着向契鹘阵地卷来。
柔然大军闪电般压向契鹘大军的圆阵，圆阵却静如山岳，鸦雀无声。柔然大军堪堪扑到百步之遥，契鹘阵地战鼓骤起，第一道高大的铁灰色盾牌墙后骤然站起层层强弓射手，箭如骤雨飞蝗，劲急啸叫着射向柔然的骑兵。
瞬息之间，人喊马嘶，骑兵纷纷落马，柔然的骑兵骤然受阻大乱！契鹘的强弓硬弩却丝毫没有停息，箭雨封锁了整个冲锋队形。在柔然骑兵被这闻所未闻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时，一阵尖利的牛角号响遏行云，契鹘五千盾刀手呐喊杀出，三人一组，对乱了阵形的骑兵分割厮杀。骑兵一旦被步兵冲乱队形分开缠斗，便相互难以为伍，并拢靠近反相互掣肘。步兵却恰恰相反，三人结组，纵跃灵便，一人对马上骑士，一人对地下战马，一人左右呼叫掩护，大是得力。
不消半个时辰，柔然第一次冲锋的一万骑兵，便丢下几千具人马尸体溃退了。
契鹘士兵在和柔然骑兵搏杀中，始终和圆阵主力保持着一两百步的距离，只杀眼前骑兵，丝毫不做追击。见柔然骑兵溃退，契鹘士兵反而立即撤回严阵以待。这便是仆固明洂事先部署好的方略“一击即退，逐次杀敌”。仆固明洂和将士们都很清楚，柔然人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不冲杀就得投降，只要契鹘的步卒阵地岿然不动，柔然大军不是瓦解投降，就是全军覆没，完全不必急于攻杀。
匹黎先却看得心急胸闷，大是烦躁，也不管什么地窄人多，施展不开，窝我兵力的兵家大忌，脸色铁青，拔剑嘶声大吼：“拼死一战！压上去！杀——！”然后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冲杀出去。
两万多骑兵一声呐喊，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契鹘阵地这边一阵战鼓，一通号角，骤然缩进事先挖好的壕沟，仿佛突然从地面神奇地消失了一般。匹黎先发觉有异，想勒马叫停也来不及了。这骑兵大阵一旦发动，急难骤然收刹，这就是其所以需要起码纵深的原因。此刻冲锋潮头已经迫近契鹘阵地，前面纵然是刀山火海也得舍身冲锋，否则，前停后冲，必得自相践踏大乱！刹那间，柔然的骑兵便淹没了覆盖了契鹘人的阵地，刀剑劈下，竟是砍不到一个敌兵。整个壕沟地面却是一片铁灰色盾牌，战马踩踏过去，犹如卷地沉雷！前锋堪堪冲到山下，柔然人已经全部覆盖契鹘阵地。
此时，却听鼓号齐鸣，契鹘将士万众怒吼，挺剑持盾从壕沟中突兀跃起，呐喊着插入骑兵缝隙厮杀！柔然骑兵素来习惯于原野冲杀，何曾见过如此怪异的战法？一时间，两万多骑兵和两万步卒便密密麻麻地分割纠缠在一起。柔然骑兵大是惊慌失措，稍不留神便马失前蹄，栽进壕沟立马便是人头落地！慌乱之下，人喊马嘶，自相践踏，一片混乱不堪。契鹘大军却是有备而来，三三两两各组为战，杀得痛快淋漓。
片刻之后，柔然骑兵锐减一半，却也清醒了过来。契鹘的壕沟也被五六万人马踩成了坑坑洼洼的“平地”。战马脚下陷坑消失，顿时灵动起来。浑身鲜血的匹黎先奔驰冲突，将所剩骑兵聚拢起来，与契鹘大军展开了浴血拼杀。
猛然，一声尖利的呼哨响彻山谷！所有契鹘将士闻哨一起后退，后阵数千名步卒骤然变成强弓硬弩，向聚拢成阵的骑兵猛烈射出密集箭雨。在此同时，前阵士兵一齐掷掉手中厚背短刀，每人手中骤然出现了一支白光森然的大头兵器，左手铁盾，右手异兵，一声呐喊，盾牌排成城墙一般，步伐整齐地向柔然的骑兵推进过来。柔然骑兵在箭雨激射之下正在后退，又对这轰轰而来的怪异兵器不知所以，一阵慌乱间，匹黎先眼见已经退到山根，退无可退，嘶声大喊：“马披铁甲！杀——！”
只听一阵叮当之声，柔然的骑兵突然放下马头铁甲面具，汹涌巨浪般又冲杀过来。
两军轰然相撞，展开了一场闻所未闻的步骑搏杀。契鹘士兵手里的白色短兵，正是对付骑兵的秘密武器“短木大槌”。这种取材方便、使用简单、威力奇大的步兵武器，契鹘的步军人手一支，经过辛苦训练，人人运用自如。今日上阵，果然是威不可当！推进的步兵每遇骑兵，左手举起盾牌抵挡骑士，右手便一槌猛击马头。饶是柔然的马头戴着铁甲，也被砸得鲜血飞溅扑倒在地。浑身铁甲的士兵轰然落马，不及翻身，便被随之而来的木槌砸得头颅开花。柔然人大是惊骇，呐喊一声，回马便撤。但在冲杀期间，强弓硬弩早已经将退路封死，退回者一律中箭落马，无一漏网。
两个时辰，柔然三万铁骑，竟是干净彻底地全部躺在了狭长的山谷。
已是孤家寡人的匹黎先此时满身是血，不甘地怒视仆固明洂，然后纵马向谷外奔去。
仆固明洂微微一笑，对荣格吩咐道：“传令下去，放匹黎先回去。”
一旁的沐克烈惊得目瞪口呆，问道：“主上，这是为何？”
仆固明洂哈哈大笑道：“我军此次的目的只是收回敕东草原，不是跟柔然交恶，别把柔然人逼的太急了。尚书仆射飞鹰传信，说大檀病势沉重，恐怕没多少日子了。大檀一死，柔然且得乱些日子，我们趁这个机会回去休整兵马准备攻打纥骨。至于跟柔然的帐，回头本汗有的是时间再跟他们慢慢算。”
果然，三天后，就有柔然特使从柔然王庭快马赶到了敕东。他带着盖有大檀金印的国书在中军大帐觐见仆固明洂，递上国书，反复陈述柔然愿归还敕东与契鹘罢兵息战的愿望。
“柔然西线还有近万兵马，何时能撤出敕东？本汗需要确切时间。三天时间够吗？三天之后，本汗就要进兵了。”仆固明洂将国书搁到案上，看也不看。
“回鹰合罕，我们大汗已经下令，即刻撤出敕东，三日后当有军报。”
“好！”仆固明洂对朵儿铎和叶阔道：“朵儿铎、叶阔，你们率一万精锐铁骑，星夜兼程赶赴柔然西线淩浮要塞大营接防。柔然人若有抵抗，立即全歼！”
“是！”朵儿铎和叶阔拱手领命，然后立即出帐准备去了。
仆固明洂看了一眼特使，笑道：“至于特使嘛，你还得在这里等几天。待我军接防完毕，贵使即可返回王庭。”仆固明洂说罢便转头对郗偃道：“子息，将柔然特使带下。”
“是！”郗偃点头应下。这些日子，郗偃奉命游说臣服柔然的各部，策动他们起兵，如今柔然内部四面作战的局面便是拜他所赐。功成圆满后，郗偃又轻装简行回来向仆固明洂复命。
“且慢。”柔然特使急迫道：“临行之前大汗特意嘱托，恳请鹰合罕，让我们将敕东的柔然牧民迁回柔然。”
“迁回柔然？”郗偃冷笑一声，回道：“既然敕东如今已经归属契鹘，那这些牧民便也归契鹘管辖，是契鹘将士的战利品。贵使几曾听说过，将士的战利品能归还别人？”
“仆射说得好，到手的东西哪有退回去的道理？”斛律博古哈哈大笑道。中军大帐里，其他将领也一阵大笑。
“当年契鹘割让敕东于我柔然，不也将所有牧民西迁吗？如今，柔然已经将敕东归还契鹘。契鹘亦当让我迁走敕东所有柔然牧民。”柔然特使犹自据理力争。
仆固明洂笑而不语，郗偃又道：“此二者岂能混为一谈？当年大汗割让敕东是主动为之，自然可以先将人迁走再予地。如今敕东是我军将士浴血拼杀收回的，柔然归不归还，敕东都已经在契鹘手中。与柔然商议撤兵，还地，不过是鹰合罕不愿与柔然交恶，给柔然一个面子。再者说，多年来这些牧民在敕东草原放牧，是我战胜得来，何谈归还。”
柔然特使低下头喘息道：“既然如此，请鹰合罕等候我军撤兵。”
仆固明洂颔首，然后一摆手，道：“带特使下去休息。”
半个月后，朵儿铎和叶阔相派斥候飞马回报：他们的铁骑已经驻守敕东各个要地，如今敕东所有柔然士兵已经撤出，敕东所有柔然牧民也正迁往西部，契鹘大军已经在各个关口设卡完毕。仆固明洂接报，终于松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仆固明洂命沐克烈将柔然特使走马送到河东岸。遥见不远处的军营上飘扬着契鹘的黑鹰王旗，柔然特使不禁悄悄拭泪。
此刻，中军大帐。斛律博古带着胜利者的满脸笑容拱手贺道：“恭喜大汗，柔然败北，我军大捷。如今柔然归还敕东草原，我军得以收复失地，一雪前耻，告慰先汗英灵！”
“恭喜大汗！”巴勒莫起身跪下，领着安卡拉、术突等人朝仆固明洂拜倒叩首。
仆固明洂的面上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而他的目光也看向更远的地方。
此番大战，契鹘东部之地全部收回，被柔然占领八年的敕东草原，终于一举回到了契鹘。这个地方对契鹘而言，非但是加固东部边境屏障的外围形胜，而且是东进柔然的东方根据，其意义之大，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会过分。
仆固明洂为了彻底巩固契鹘对东部的管辖，战胜后暂时没有班师，只是派快马先回王城报捷。同时，传令给瞿宏几和贺可鲁，他要将东道的领域扩大到敕东，让他们推举一名得力的东道尚书，并选派二十多名精明强干的官员立即赶赴大营。
新任东道尚书和属下的官员很快就到了，他们向仆固明洂详细禀报了谋划的安抚聚拢敕东柔然牧民的办法，以及将这些人西迁再迁来契鹘人的步骤。
如此又忙忙碌碌了一个来月，仆固明洂与巴勒莫等人分多路巡视敕东，察看是否要修建关口要塞。在察看了淩浮要塞东边柔然丢下的旧军营后，仆固明洂下令立即修葺这座废弃的军营，并在山地险要处修建一座关隘，做东部的门户。因其形似壶口，当地人叫它天壶口，故名天壶关。一切都料理妥当后，仆固明洂分出两千骑兵设镇东将军驻守东道，随即下令班师。
这时候，契鹘敕东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草原，引起了高山雪崩般的连锁反应！
首先是柔然在接到契鹘非但全歼了柔然的三万精锐大军，还一举收复了敕东的消息后朝野震恐，本已心力交瘁的大檀更是气急攻心，直接吐血昏倒了。可这个时候吴提、多泽两位王子又领兵在外，匹黎先兵败问罪，就连跟契鹘商议撤兵的事宜都是东则罕一手负责的。如今情势竟然大变，东则罕深感柔然此时的内外交困，只能封锁消息，密召两位王子回王庭。
短短两月，柔然接连在西、南两线惨遭大败，周边各部自然立即抓住了压缩柔然的大好机会。首先是对柔然恨之入骨的北魏，在契鹘大军北上的时候拓跋焘就接到了消息。
北魏作为中原强国一直想松动柔然在草原的霸主地位，自然更不会坐失良机。拓跋焘立即命长孙嵩、长孙翰、安同、达奚斤、贺楼伏连、吐奚弼率领六镇兵马趁势大举北进，不过十天就夺取了六镇北部的山地和草原，将柔然南部的屏障全部摧毁。一夜之间，北魏边境延伸到六镇以北的山地。柔然的南部屏障竟全部变成了魏军北进的跳板。
魏国北部的北燕，则趁着这个时机，一举夺取了归属柔然的两个部族的大片草原，从东南面对柔然形成压力。
与此同时，草原各部落与中原诸国，对契鹘的“骤然”强大都大为震动。谁能想到，草原上本来弱小的契鹘，非但几年时间里一举扩充了广大国土，而且将脚步向东迈出了，成了压迫柔然的强大力量！
更令人震惊的，还是契鹘的大军。契鹘大军竟然摧枯拉朽般全歼柔然三万铁骑，原本令草原各部谈虎色变的第一流精兵，竟然在正面对抗时被全歼了骑兵三万。这种战力，当真是匪夷所思！一时间，草原诸部包括中原各国莫不以契鹘大军为目标训练大军。
契鹘崛起强大，使草原上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柔然的霸主时代已经结束，契鹘、柔然双雄并峙的局面已经拉开了序幕。
就在契鹘大军班师的同时，草原各部落、还有周边各国纷纷派出特使，前往斡儿朵向契鹘表示祝贺，争相与契鹘结好。
昨夜接到仆固明洂的议和书后，匹黎先仰天大笑。他觉得这是伏至罗怕了，便决定今日跟伏至罗议和时，伏至罗若不退兵，就当场擒杀，然后一举击溃契鹘！他已经部署妥当，自领一万骑兵进军，两万骑兵在谷口列阵，擒杀伏至罗后，谷口骑兵立即向契鹘大营发动猛攻。
柔然大军浩浩荡荡向契鹘大营而来，就在柔然三万骑兵进入开阔的谷地时，突然一阵战鼓大作，却见不远处的山头上，大片弓箭手挽弓待发，中间一人哈哈大笑道：“匹黎先将军，别来无恙乎？”
“伏至罗？”匹黎先大惊失色，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惊慌，却还是做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扬鞭一指，高声怒喝道：“鹰合罕，意欲何为？”
“匹黎先，你忘了，本汗是请你来议和的？”仆固明洂很是淡漠。
匹黎先精神大振，看来伏至罗对柔然还是敬畏有加，依旧想议和的。也罢，给他个机会，免得打打杀杀败兴。心念及此，高声笑道：“鹰合罕，只要你带兵退出敕东草原，再将二百里地割让给柔然，以赎你偷袭敕东之罪，我就放你回去，并请大汗对契鹘不做计较！如何？”
“这就是你的议和条件？”仆固明洂笑得很诡异。
匹黎先辞色严厉道：“鹰合罕是识时务之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仆固明洂突然变得面色阴沉，冷冷道：“匹黎先，你这个无耻之徒。当年你害我妹妹客死柔然，后来又在我契鹘汗庭出言不逊，挑拨离间，险些致我与魏国失和，这些账本汗都记得。本汗与你有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之仇！匹黎先，本汗明白告诉你，要想议和，柔然须得全部归还我敕东之地，如何啊？”
两军相对，这一番折辱可是任谁也难以忍受，连柔然将士也面红过耳，大为难堪。匹黎先却是大笑起来：“伏至罗，你莫非疯了不成？别忘了，我可有数万铁骑在此！”
此时有黑鹰卫士匆匆走近仆固明洂，附耳低语一阵。仆固明洂马鞭一指笑道：“是吗？本汗倒想看你能撑多久。不过，本汗要告诉你，我军已经夺取了你的大营，你想回也回不去了，还是下马受缚吧。”
匹黎先一下子不知道仆固明洂说的是真还是假？正当犹豫，猛然听山谷外战鼓如雷黑旗招展！探马飞报：“禀报将军，契鹘近万骑兵从河东撤回，封住了谷口！”匹黎先顿时懵懂，只觉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便手足无措起来，不由愣怔怔地盯着半山腰的仆固明洂，说不出话来。
仆固明洂笑道：“匹黎先，你害怕了？”
匹黎先愤愤然道：“伏至罗，你太猖狂了！我柔然铁骑战无不胜，今天咱们就一较高下！”
“正是，与契鹘人决一死战！”将领们异口同声。
见将领们信心十足，匹黎先精神陡长，高声道：“伏至罗，今天你必得留下人头。”
仆固明洂没有回话，回身抽出元戎剑下令：“开战！”
一阵凄厉的牛角号响过，随着隆隆的行进鼓声，三个步卒方阵分别从两边山口和中央大营开出。阳光之下，但见契鹘将士步伍整肃，矛戈刀剑像一片闪亮的森林。
随着战鼓节奏，三个方阵在山下隆隆聚合。又闻号声大作，方阵骤然启动旋转，旗帜纷乱穿插，不消片刻，便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阵。中间的开阔地虽说叫山谷，实际上并不是两山夹峙的死谷，而是“品”字形山头之间的“丫”字形谷地，与周围山原相连畅通。但是如今契鹘的步卒战阵恰恰卡住了前边的两条通道，后边的出口又被巴勒莫率领的骑兵堵住，柔然三万骑兵事实上已经被压缩在中间谷地，攻不破步卒圆阵，便只有全军覆没！
契鹘大军开出时，匹黎先一挥令旗，三万骑兵井然有序地退后三里之遥，列成冲锋梯队。这是骑兵发动大型攻势所需要的最短距离。见契鹘阵地已经列好，匹黎先令旗猛然劈下，柔然大军两侧战鼓大作号声齐鸣，匹黎先拔剑高呼“杀——！”两翼各自飞出五个千骑队，就像层层巨浪，呼啸着向契鹘阵地卷来。
柔然大军闪电般压向契鹘大军的圆阵，圆阵却静如山岳，鸦雀无声。柔然大军堪堪扑到百步之遥，契鹘阵地战鼓骤起，第一道高大的铁灰色盾牌墙后骤然站起层层强弓射手，箭如骤雨飞蝗，劲急啸叫着射向柔然的骑兵。
瞬息之间，人喊马嘶，骑兵纷纷落马，柔然的骑兵骤然受阻大乱！契鹘的强弓硬弩却丝毫没有停息，箭雨封锁了整个冲锋队形。在柔然骑兵被这闻所未闻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时，一阵尖利的牛角号响遏行云，契鹘五千盾刀手呐喊杀出，三人一组，对乱了阵形的骑兵分割厮杀。骑兵一旦被步兵冲乱队形分开缠斗，便相互难以为伍，并拢靠近反相互掣肘。步兵却恰恰相反，三人结组，纵跃灵便，一人对马上骑士，一人对地下战马，一人左右呼叫掩护，大是得力。
不消半个时辰，柔然第一次冲锋的一万骑兵，便丢下几千具人马尸体溃退了。
契鹘士兵在和柔然骑兵搏杀中，始终和圆阵主力保持着一两百步的距离，只杀眼前骑兵，丝毫不做追击。见柔然骑兵溃退，契鹘士兵反而立即撤回严阵以待。这便是仆固明洂事先部署好的方略“一击即退，逐次杀敌”。仆固明洂和将士们都很清楚，柔然人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不冲杀就得投降，只要契鹘的步卒阵地岿然不动，柔然大军不是瓦解投降，就是全军覆没，完全不必急于攻杀。
匹黎先却看得心急胸闷，大是烦躁，也不管什么地窄人多，施展不开，窝我兵力的兵家大忌，脸色铁青，拔剑嘶声大吼：“拼死一战！压上去！杀——！”然后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冲杀出去。
两万多骑兵一声呐喊，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契鹘阵地这边一阵战鼓，一通号角，骤然缩进事先挖好的壕沟，仿佛突然从地面神奇地消失了一般。匹黎先发觉有异，想勒马叫停也来不及了。这骑兵大阵一旦发动，急难骤然收刹，这就是其所以需要起码纵深的原因。此刻冲锋潮头已经迫近契鹘阵地，前面纵然是刀山火海也得舍身冲锋，否则，前停后冲，必得自相践踏大乱！刹那间，柔然的骑兵便淹没了覆盖了契鹘人的阵地，刀剑劈下，竟是砍不到一个敌兵。整个壕沟地面却是一片铁灰色盾牌，战马踩踏过去，犹如卷地沉雷！前锋堪堪冲到山下，柔然人已经全部覆盖契鹘阵地。
此时，却听鼓号齐鸣，契鹘将士万众怒吼，挺剑持盾从壕沟中突兀跃起，呐喊着插入骑兵缝隙厮杀！柔然骑兵素来习惯于原野冲杀，何曾见过如此怪异的战法？一时间，两万多骑兵和两万步卒便密密麻麻地分割纠缠在一起。柔然骑兵大是惊慌失措，稍不留神便马失前蹄，栽进壕沟立马便是人头落地！慌乱之下，人喊马嘶，自相践踏，一片混乱不堪。契鹘大军却是有备而来，三三两两各组为战，杀得痛快淋漓。
片刻之后，柔然骑兵锐减一半，却也清醒了过来。契鹘的壕沟也被五六万人马踩成了坑坑洼洼的“平地”。战马脚下陷坑消失，顿时灵动起来。浑身鲜血的匹黎先奔驰冲突，将所剩骑兵聚拢起来，与契鹘大军展开了浴血拼杀。
猛然，一声尖利的呼哨响彻山谷！所有契鹘将士闻哨一起后退，后阵数千名步卒骤然变成强弓硬弩，向聚拢成阵的骑兵猛烈射出密集箭雨。在此同时，前阵士兵一齐掷掉手中厚背短刀，每人手中骤然出现了一支白光森然的大头兵器，左手铁盾，右手异兵，一声呐喊，盾牌排成城墙一般，步伐整齐地向柔然的骑兵推进过来。柔然骑兵在箭雨激射之下正在后退，又对这轰轰而来的怪异兵器不知所以，一阵慌乱间，匹黎先眼见已经退到山根，退无可退，嘶声大喊：“马披铁甲！杀——！”
只听一阵叮当之声，柔然的骑兵突然放下马头铁甲面具，汹涌巨浪般又冲杀过来。
两军轰然相撞，展开了一场闻所未闻的步骑搏杀。契鹘士兵手里的白色短兵，正是对付骑兵的秘密武器“短木大槌”。这种取材方便、使用简单、威力奇大的步兵武器，契鹘的步军人手一支，经过辛苦训练，人人运用自如。今日上阵，果然是威不可当！推进的步兵每遇骑兵，左手举起盾牌抵挡骑士，右手便一槌猛击马头。饶是柔然的马头戴着铁甲，也被砸得鲜血飞溅扑倒在地。浑身铁甲的士兵轰然落马，不及翻身，便被随之而来的木槌砸得头颅开花。柔然人大是惊骇，呐喊一声，回马便撤。但在冲杀期间，强弓硬弩早已经将退路封死，退回者一律中箭落马，无一漏网。
两个时辰，柔然三万铁骑，竟是干净彻底地全部躺在了狭长的山谷。
已是孤家寡人的匹黎先此时满身是血，不甘地怒视仆固明洂，然后纵马向谷外奔去。
仆固明洂微微一笑，对荣格吩咐道：“传令下去，放匹黎先回去。”
一旁的沐克烈惊得目瞪口呆，问道：“主上，这是为何？”
仆固明洂哈哈大笑道：“我军此次的目的只是收回敕东草原，不是跟柔然交恶，别把柔然人逼的太急了。尚书仆射飞鹰传信，说大檀病势沉重，恐怕没多少日子了。大檀一死，柔然且得乱些日子，我们趁这个机会回去休整兵马准备攻打纥骨。至于跟柔然的帐，回头本汗有的是时间再跟他们慢慢算。”
果然，三天后，就有柔然特使从柔然王庭快马赶到了敕东。他带着盖有大檀金印的国书在中军大帐觐见仆固明洂，递上国书，反复陈述柔然愿归还敕东与契鹘罢兵息战的愿望。
“柔然西线还有近万兵马，何时能撤出敕东？本汗需要确切时间。三天时间够吗？三天之后，本汗就要进兵了。”仆固明洂将国书搁到案上，看也不看。
“回鹰合罕，我们大汗已经下令，即刻撤出敕东，三日后当有军报。”
“好！”仆固明洂对朵儿铎和叶阔道：“朵儿铎、叶阔，你们率一万精锐铁骑，星夜兼程赶赴柔然西线淩浮要塞大营接防。柔然人若有抵抗，立即全歼！”
“是！”朵儿铎和叶阔拱手领命，然后立即出帐准备去了。
仆固明洂看了一眼特使，笑道：“至于特使嘛，你还得在这里等几天。待我军接防完毕，贵使即可返回王庭。”仆固明洂说罢便转头对郗偃道：“子息，将柔然特使带下。”
“是！”郗偃点头应下。这些日子，郗偃奉命游说臣服柔然的各部，策动他们起兵，如今柔然内部四面作战的局面便是拜他所赐。功成圆满后，郗偃又轻装简行回来向仆固明洂复命。
“且慢。”柔然特使急迫道：“临行之前大汗特意嘱托，恳请鹰合罕，让我们将敕东的柔然牧民迁回柔然。”
“迁回柔然？”郗偃冷笑一声，回道：“既然敕东如今已经归属契鹘，那这些牧民便也归契鹘管辖，是契鹘将士的战利品。贵使几曾听说过，将士的战利品能归还别人？”
“仆射说得好，到手的东西哪有退回去的道理？”斛律博古哈哈大笑道。中军大帐里，其他将领也一阵大笑。
“当年契鹘割让敕东于我柔然，不也将所有牧民西迁吗？如今，柔然已经将敕东归还契鹘。契鹘亦当让我迁走敕东所有柔然牧民。”柔然特使犹自据理力争。
仆固明洂笑而不语，郗偃又道：“此二者岂能混为一谈？当年大汗割让敕东是主动为之，自然可以先将人迁走再予地。如今敕东是我军将士浴血拼杀收回的，柔然归不归还，敕东都已经在契鹘手中。与柔然商议撤兵，还地，不过是鹰合罕不愿与柔然交恶，给柔然一个面子。再者说，多年来这些牧民在敕东草原放牧，是我战胜得来，何谈归还。”
柔然特使低下头喘息道：“既然如此，请鹰合罕等候我军撤兵。”
仆固明洂颔首，然后一摆手，道：“带特使下去休息。”
半个月后，朵儿铎和叶阔相派斥候飞马回报：他们的铁骑已经驻守敕东各个要地，如今敕东所有柔然士兵已经撤出，敕东所有柔然牧民也正迁往西部，契鹘大军已经在各个关口设卡完毕。仆固明洂接报，终于松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仆固明洂命沐克烈将柔然特使走马送到河东岸。遥见不远处的军营上飘扬着契鹘的黑鹰王旗，柔然特使不禁悄悄拭泪。
此刻，中军大帐。斛律博古带着胜利者的满脸笑容拱手贺道：“恭喜大汗，柔然败北，我军大捷。如今柔然归还敕东草原，我军得以收复失地，一雪前耻，告慰先汗英灵！”
“恭喜大汗！”巴勒莫起身跪下，领着安卡拉、术突等人朝仆固明洂拜倒叩首。
仆固明洂的面上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而他的目光也看向更远的地方。
此番大战，契鹘东部之地全部收回，被柔然占领八年的敕东草原，终于一举回到了契鹘。这个地方对契鹘而言，非但是加固东部边境屏障的外围形胜，而且是东进柔然的东方根据，其意义之大，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会过分。
仆固明洂为了彻底巩固契鹘对东部的管辖，战胜后暂时没有班师，只是派快马先回王城报捷。同时，传令给瞿宏几和贺可鲁，他要将东道的领域扩大到敕东，让他们推举一名得力的东道尚书，并选派二十多名精明强干的官员立即赶赴大营。
新任东道尚书和属下的官员很快就到了，他们向仆固明洂详细禀报了谋划的安抚聚拢敕东柔然牧民的办法，以及将这些人西迁再迁来契鹘人的步骤。
如此又忙忙碌碌了一个来月，仆固明洂与巴勒莫等人分多路巡视敕东，察看是否要修建关口要塞。在察看了淩浮要塞东边柔然丢下的旧军营后，仆固明洂下令立即修葺这座废弃的军营，并在山地险要处修建一座关隘，做东部的门户。因其形似壶口，当地人叫它天壶口，故名天壶关。一切都料理妥当后，仆固明洂分出两千骑兵设镇东将军驻守东道，随即下令班师。
这时候，契鹘敕东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草原，引起了高山雪崩般的连锁反应！
首先是柔然在接到契鹘非但全歼了柔然的三万精锐大军，还一举收复了敕东的消息后朝野震恐，本已心力交瘁的大檀更是气急攻心，直接吐血昏倒了。可这个时候吴提、多泽两位王子又领兵在外，匹黎先兵败问罪，就连跟契鹘商议撤兵的事宜都是东则罕一手负责的。如今情势竟然大变，东则罕深感柔然此时的内外交困，只能封锁消息，密召两位王子回王庭。
短短两月，柔然接连在西、南两线惨遭大败，周边各部自然立即抓住了压缩柔然的大好机会。首先是对柔然恨之入骨的北魏，在契鹘大军北上的时候拓跋焘就接到了消息。
北魏作为中原强国一直想松动柔然在草原的霸主地位，自然更不会坐失良机。拓跋焘立即命长孙嵩、长孙翰、安同、达奚斤、贺楼伏连、吐奚弼率领六镇兵马趁势大举北进，不过十天就夺取了六镇北部的山地和草原，将柔然南部的屏障全部摧毁。一夜之间，北魏边境延伸到六镇以北的山地。柔然的南部屏障竟全部变成了魏军北进的跳板。
魏国北部的北燕，则趁着这个时机，一举夺取了归属柔然的两个部族的大片草原，从东南面对柔然形成压力。
与此同时，草原各部落与中原诸国，对契鹘的“骤然”强大都大为震动。谁能想到，草原上本来弱小的契鹘，非但几年时间里一举扩充了广大国土，而且将脚步向东迈出了，成了压迫柔然的强大力量！
更令人震惊的，还是契鹘的大军。契鹘大军竟然摧枯拉朽般全歼柔然三万铁骑，原本令草原各部谈虎色变的第一流精兵，竟然在正面对抗时被全歼了骑兵三万。这种战力，当真是匪夷所思！一时间，草原诸部包括中原各国莫不以契鹘大军为目标训练大军。
契鹘崛起强大，使草原上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柔然的霸主时代已经结束，契鹘、柔然双雄并峙的局面已经拉开了序幕。
就在契鹘大军班师的同时，草原各部落、还有周边各国纷纷派出特使，前往斡儿朵向契鹘表示祝贺，争相与契鹘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