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儿朵,紫台宫倾城横帐,一如既往的静谧。天蒙蒙亮的时候,长孙静寒轻轻下床,推开窗,外头的风却还没停下来。眼下已是快入秋了,塞外的天气也逐渐变冷,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下雪了。

    “殿下,怎么起这么早,再歇歇吧,别累着了。”格敏茵上前来劝。

    长孙静寒只是摇摇头,转而看向书案,三日前的一封家信,帛书至今还染着墨香。“你终于回来了……”她低语着,忽抬头,看着天,仍是一片漆黑,月色还被遮蔽着,“我知你定会不孚众望,凯旋而归,只盼此番杀戮勿伤夫君福运!”

    烛光轻摇,长孙静寒叹了口气,掌心置在腹部,隔着薄衣,能够感受到那温度,滚烫的很,“你的父汗终于平安归来了!”

    清晨,整个斡儿朵都沸腾起来了。百姓们感受着一雪前耻的滋味儿,简直是欣喜若狂了。

    不仅是王城,如今整个契鹘都知道要迎接大军班师,百姓早就开始喜滋滋地准备了。家家在忙,人人在忙,整个契鹘都弥漫着浓浓的难以化解的喜庆气氛。牧民们白天放牧,晚上忙碌那些永远也准备不完的喜庆事宜。草原田野,王城内外,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欢乐之中。

    大军还没进王城,就受到百姓的夹道欢迎,男女老幼箪食壶浆,竟将大军殷殷迎出十里之外。时近正午,仆固明洂才率领大军开进了斡儿朵。

    “大汗万岁!”街道上传来震耳发聩之声,这喊声此起彼伏。

    仆固明洂勒住缰绳,只见自他的马前到那紫台宫门之外,全是百姓跪俯在道上,拦住了去路,前头跪着便是留守王城的贺可鲁和博都两人。

    仆固明洂从马上一跃而下,让马的铃铛叮当作响着,清风微扬起他的玄色披风,仆固明洂走到贺可鲁和博都面前,正色道:“于越和丁胪留守王城辛苦了,今日来迎接本汗不必如此,请起吧!”他略有些惊愕,连忙上前要将面前之人扶起。

    跪在最前头的贺可鲁,此刻却已经老泪纵横,在博都的搀扶下才踉跄起身,道:“大汗当年曾对老臣亲口承诺,不出十年定会夺回敕东,如今大汗做到了。今日是大汗凯旋而归,老臣定要来迎候大汗。”

    仆固明洂扶着贺可鲁,又环顾四周,慨然道:“于越哪里话?敕东本就是我契鹘的领土,割让给柔然已经是对不起父汗了,如果本汗有生之年再不能收复失地又有什么面目见父汗,见契鹘百姓。”

    贺可鲁的心情激动不已,忙躬身贺道:“大汗雄才大略,实为契鹘中兴之主!还望大汗带领我等契鹘臣民共创伟业,让契鹘澄清玉宇,让我等百姓一展契鹘雄风。”

    此言一出,周围的大臣、百姓还有将士都跟着附和,一时场面颇为震撼。

    不远处的马车上,长孙静寒微撩开车帘,恰能瞧见仆固明洂站在万众瞩目之处,受百姓将士爱戴拥护。她是来迎他凯旋归来的,却没想到看见了这一幕。是了,这就是她的夫君,契鹘子民和三军将士诚心拥戴的大汗。

    “姬娅。”仆固明洂忽看见了她,连忙走过去,两人默默对视,长孙静寒忙唏嘘拭泪,“明洂……你瘦了。”

    “东道风沙太大,无妨。”仆固明洂笑着云淡风轻一句,随后伸出手想要将长孙静寒搀扶下马车,长孙静寒却连连摇头,只说不出去。

    “你是契鹘的阏氏,更是我的妻子,不管多少荣耀,你都可以站在我身边与我一同承受。今日这场面不过是太仓一粟,何其微不足道,怎么就怕了?”他这话说的随意,微扬起嘴角时,最是温柔。

    长孙静寒搭着他的手随他下来马车,只听得他与众人言道:“这位,就是本汗的阏氏。”

    众人皆对她叩拜,口中喊着“阏氏千岁”,一时倒让长孙静寒说不出话来。

    仆固明洂转而又拉着长孙静寒的手,朗声道:“我契鹘女子向来不与男儿差,阏氏,正是本汗的贤内助。此次本汗与魏国结盟、联兵,所为之事皆有阏氏之功。本汗以为,阏氏当为我契鹘女子之表率。”仆固明洂只看着她,好似要将这世间万千荣宠都加诸在她一人身上。

    长孙静寒就这样看着仆固明洂,看他在阳光下状若温润和煦,却暗敛锋芒之气。她曾说过,仆固明洂是她的天,现下,这感触更深。她的天,却不仅仅只遮蔽她一人,还有契鹘的万千将士和殷殷子民,他更是契鹘的天。

    “大汗,众臣和王族宗室、六军将士已在长天殿恭候多时,请大汗前往长天殿主持贺捷祭天大典!”贺可鲁上前恭敬地说。

    仆固明洂握着长孙静寒的手,温言道:“姬娅,走上车,就站在我身边。我要你同我并肩携手,一起接受契鹘百姓和三军将士的朝贺。”说罢,不由分说便将长孙静寒扶上车辇,转头吩咐道:“荣格,驾车。”

    荣格应过便坐上驭手位置,一抖马缰,驾车向紫台宫前驰去。众人四处散开让出一条路。

    气势宏大的长天殿前已经是人山人海,前来迎接的大臣和六军将士已在广场中央列成两个整肃威武的方阵,中间红毡铺地的大道直达二十七级台阶之上的巍峨大殿。见王车车辇驶来,长天殿前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大汗万岁!”“阏氏千岁!”

    荣格驾车在白玉阶下停止,仆固明洂亲自扶下长孙静寒,又殷殷拉起她的一只手,走上了大殿平台。

    两座丈余高的大鼎下,契鹘的全体大臣一齐行礼:“参见大汗!参见阏氏!”仆固明洂扶着长孙静寒走到中央高台上,向司礼大臣微微点头。

    “贺捷祭天大典,开始——!”

    顿时,整个长天殿前的广场都轰鸣了起来。那不是丝竹埙篪之音,而是沉重轰鸣的战鼓号角与黄钟大吕,宏大低沉,气势壮阔得令人心神沸腾。

    “请大汗宣读汗谕,祭告长生天——!”

    仆固明洂展开一卷帛书,激越浑厚的嗓音在长天殿前回荡着:“伏至罗祭告长生天、冥冥后土,昭告契鹘子民、文武朝臣:自先汗薨逝,伏至罗临危受命,忍辱负重,割地柔然。国耻如斯,痛心疾首,五内俱焚。唯顺天应人,力行革故,经年累月,血泪斑驳。定都王城,万象更始,西征纥骨,军心重振。南和魏国,始拒柔然,东收旧地,痛雪国恨。兹此昭告,天地人神共鉴——!”

    全场山呼:“契鹘万岁——!”“大汗万岁——!”

    “封赏大典,开始——!”

    仆固明洂高声宣布:“天地悠悠,人心昭昭。本汗决定于东道刻石纪功,以彰其功,让此番收复敕东的契鹘将士之不世功勋永载史册——!”

    话音刚落,全场沸腾,“大汗万岁——!”

    接着,立即由贺可鲁宣读了封赏功臣的汗谕:巴勒莫封镇国王,晋太师,赐牛羊万只、金三百镒;

    贺可鲁封太元王,博都封竟成王,各赐牛羊三千只、金两百镒;

    斛律博古封延康王,赐牛羊七千只、金两百镒;

    安卡拉封安国王,赐牛羊五千只、金两百镒;

    朵儿铎封定国王,赐牛羊五千只、金百镒;

    术突封息平王,赐牛羊四千只、金百镒;

    叶阔封广宁王,晋尚书仆射,赐牛羊五千只、金两百镒;

    穆脱、赫脱各赐牛羊三千只、金百镒;

    沐克烈授骁骑军建义将军,赐牛羊千只、良马十匹、金五十镒;

    瞿宏几以太傅兼领廷尉;郗偃晋尚书令,兼谏议大夫。

    宗室封王俱取一字,为国王、亲王、郡王三级,部族封王皆取双字,族长可授亲王、余为郡王共两级。

    此外,军中将士依斩首数字与其他军功擢升三级,战死的数千名将士尽皆追升四级,厚葬故土。

    汗谕宣完,人山人海的长天殿广场竟然安静得像幽深的山谷,唯闻连绵不断的粗重喘息。良久,广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大汗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仆固明洂的眼睛湿润了,长孙静寒的眼睛湿润了。

    荣格走来轻声禀报:“主上,魏国皇帝派特使吐奚弼前来庆贺。”

    北魏是中原强国,仆固明洂又和拓跋焘是结义兄弟,两国关系素来融洽,如今遣使前来祝贺,实属意料之中。然则,北魏毕竟是契鹘的盟国,如今两国又是姻亲,仆固明洂自然是要隆重接待的。他拉起长孙静寒,一同迎到了平台边缘。

    北魏特使吐奚弼,正从红毡铺地的高高台阶拾级而上,却又忍不住四面打量这威势赫赫的军阵广场。看看将近平台,远远就向仆固明洂和长孙静寒深深一躬。

    “外臣吐奚弼见过鹰合罕,见过阏氏殿下!”

    仆固明洂与长孙静寒一齐颔首回礼:“何敢劳动魏使?特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吐奚弼恭敬地拱手笑道:“鹰合罕哪里话!合罕是我大魏皇帝陛下的兄长,宁平公主又是合罕阏氏,两国既是盟国也是姻亲。如今契鹘大捷……大魏又怎能不来祝贺,请鹰合罕勿要推辞。”

    “既然如此,本汗便却之不恭了!”

    吐奚弼展开一卷帛书,高声读了起来:“大魏皇帝陛下贺契鹘敕东大捷书:鹰合罕顺天应命,施行汉制,契鹘民富国强,前与朕联盟征讨柔然,今又收复旧地,赫赫武功,实当表贺。大魏天子特诏立节将军吐奚弼代天子前往祝贺,献礼为敬,并愿两国盟好,永世不绝。”

    “谢大魏皇帝盛情!本汗亦同此心!”仆固明洂正色道。

    侍从前来禀报:“禀大汗,契丹、乌桓、匈奴、库莫奚、吐谷浑、北凉等部遣特使前来祝贺。”

    仆固明洂点头,司礼大臣领各部使者鱼贯而入,一一递交国书的同时,又一一用最美好的言辞赞颂祝贺了契鹘的敕东大捷,又一一满脸笑容地表示了愿意与契鹘结好的真诚愿望,连串走完,已经是将近半个时辰。仆固明洂均以最大的耐心,始终微笑着听完了不听也知道内容的篇篇言辞。

    “禀大汗,纥骨逯单可汗派额真王子前来祝贺。”侍从又来禀报。

    听到纥骨两字,不少人都脸色一沉。纥骨可是除柔然外,契鹘的第二大敌,几年来契鹘屡次对纥骨用兵,夺取了纥骨东部大半草原。而且逯单曾为其子额真求娶阿玥公主被拒,又勾结逆贼只苜刺杀大汗,可以说双方结怨甚深。如今额真前来,恐怕不仅是祝贺那么简单吧。

    仆固明洂冷笑一声,摆摆手,面色一肃道:“请额真王子进来。”

    在黑鹰卫士的引导下,额真诚惶诚恐地走进,顷刻间,套红贺表与各种礼物便堆满了长案。仆固明洂和长孙静寒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

    随后便是请列国特使,观看大典兵舞!

    只见大殿平台上的斛律博古猛然一挥令旗,两个方阵各自退后将一个四百甲士的方阵留在了中央。骤然间便闻战鼓号角齐鸣,四百名剑盾甲士踏着整齐的步伐挥剑起舞,杀声不断。

    所有的特使都如芒刺在背,惊讶得笑不出来,额真更是不断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契鹘这是以独特的兵舞,公然向草原上的部落挑战,这无疑是一个令草原各部心惊肉跳的信号。

    仆固明洂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已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当天夜里,斡儿朵彻夜欢腾,大臣百姓彻夜聚酒,一片慷慨,契鹘百姓顿时扬眉吐气!今后的契鹘将给草原上和天下带来如何变化,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却实实在在地相信,这是契鹘最值得记住的日子之一。

    当整个王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片沸腾时,紫台宫的倾城横帐却是一片温馨宁静。

    分别快两个月,长孙静寒的小腹已经微微凸起,干呕嗜酸这症状已然是过去了。她这些日子,身子越是丰盈,脸色越是红润,墨眼流转间,竟平添了几分媚意和妖娆。

    仆固明洂坐在她的身旁,伸出手理着她的乌发,目光却总是瞧着她。忽然身侧的长孙静寒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仆固明洂微怔,却被长孙静寒拉着往她小腹而去。仆固明洂不懂她是何意,正抬头看她,见长孙静寒一脸神秘,猛然间,手上有些轻微的力道。

    仆固明洂连忙低下头去,只看着她那凸起的小腹,长孙静寒早已放开了她的手,只余仆固明洂那略有些薄茧的手抚在此处,“这?”他恍若是被吓到了。

    “他在动呢。”长孙静寒的声音轻微的很,似乎自己吓到了肚子里这小生命。

    “动?”仆固明洂不可置信地喊了声,却又连忙降低了声音,“他现在就会动了?”

    他自然是知道胎动的,只是未曾想到这么快,他抬头看着长孙静寒,她微微笑着,好似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她的笑容中。

    长孙静寒能看到他微颤的睫毛,在阳光之下掩映出道道暗影,看到仆固明洂的左手缓缓地伸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腹部,她与他,此刻都在感受这个小生命。

    “姬娅,这次回来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把孩子生下来。”

    长孙静寒低头看到仆固明洂直达眼底的笑容,仿佛是回到了年少之时,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颊,一阵风从外头刮来,裘衣上头的毛领随风摆弄着。只见她巧笑嫣然:“你是我的天,也是契鹘的天,你要护的不仅是我,还有契鹘。我和孩子不会怪你。”她并不希望仆固明洂因不能陪着她有愧疚之意。

    仆固明洂只是笑着,缓缓拥住她,笑道:“放心吧。至少最近一段时间我不会离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没了。长孙静寒伏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说着:“明洂,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和孩子,总归是要与你在一处的。”

    仆固明洂听懂了她的意思,在一处……便是永世相随,不离不弃。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爱着他的,只因情深……便什么也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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