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不断侵蚀人类残存的居所,直到所有人都被迫蛰居在这片保护区内。

    资源的匮乏、无休止的战争、或者是脱离人类掌控的科技,没有人再去追究是哪里出了差错,使那曾经辉煌灿烂的人类文明崩溃至如此地步。人们只能在不被饿死的边缘,努力维持记忆中体面的生活。在所谓文明的表象之下,隐藏的是最原始的混乱与争夺。

    我从记事起,便开始接受各种各样的训练,我以为,我吃的这一切苦,都是为我能够接替父亲手中的事业而做的准备。可是,在我一次次向他们证明了我的实力,告诉他们我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他们却要求我忘记从前的一切,改名为霍然,嫁给如今的丈夫。

    他们说,不愿让我一个女孩家过着和他们一样见不得光的日子。

    我跟他们说,我不喜欢光。

    然后他们以命令的口吻告诉我,这是一个计划,我嫁给保护区的上层人,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于是我同意了。

    我与他门不当户不对,他站在光里,我却生来便属于黑暗。我并不清楚,父母究竟给了他怎样优渥的条件,才换来了这门婚事。

    我的丈夫,燕庄,保护区的上层人,这意味着普通人在为一口淡水,一块馒头争得头破血流时,他却能轻而易举的拥有数不尽的淡水与肉食,多到奢侈。

    在众人眼中,他年轻俊秀,温文儒雅,在得到妻子这个身份后,我告诉自己,我会扮演好妻子的角色,我会逐渐爱上他,至少让外人看起来是如此。

    也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像他这样的男人,无可争议的会被很多女人同时爱着。他也同时爱着许多女人,或许,他谁也不爱,即便是身为他妻子的女人。

    那晚,他身着喜服,喝得满脸通红,步伐不稳,来到婚房,在俯身仔细端详我的面容后,却转身离去,直到现在,他都未曾碰过我分毫。

    他尊我为他的妻子,我这几年的生活,也如父母所愿,在物质上,过得安稳而充实。在燕庄那偌大的宅邸,因进进出出的各路女人而变得充实且热闹的同时,我却像深陷牢笼,日日盼着那个他们口中所说的计划来结束这段刑期。

    三个月前,燕庄在事业上遇到了麻烦,如不能解决这次危机,燕庄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资源——水、食物、住所、当然也包括大部分的女人,都将离他而去。作为妻子,或者是为了那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计划,我开始为他祈祷,又求了一纸符文,日夜抄写,愿他心想事成。最重要的,便是我请了本家的人暗中相助,不过他们告诉我,一切进展得并不顺利。

    就在我以为燕庄即将失势,我也可以趁着这次机会离开他的时候,这场危机却在几天前圆满解除,上边发来一封委任状,燕庄即将升职调任。

    这次宴席比往日的更加热闹,庆祝他能将这次危机巧妙化解,也为他的升职送上祝福。餐桌上的肉食堆成了半人高的小山,与之相称的是数不尽的酒水与果品。宾客有他的同僚,也有爱慕他的女人。

    一切都按部就班,进展顺利,直到那个女人走来,这几日,便是她最讨燕庄的宠爱。我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她,因为燕庄宠爱的女人,隔几天就会换一批。

    她似乎不愿意与其他爱慕燕庄的女人为伍,而是特立独行的挤到主桌上来,推开了燕庄的同僚,坐到了燕庄的对面。

    没有人会和她计较,也没有人会听她说话,除了我会听到。听到她对燕庄的祝福,看到从她飘忽的眼神里流露出迫切的渴望,她渴望被人看到,渴望被人听到。然而我并没有回应她,这主桌上本没有她的位置,她便不在我的招待范围之内。

    她用刀纵向劈开一只螃蟹,里面是满满的蟹黄,这被人们相信是一个好兆头。她用手捏住螃蟹的四条腿,把那顶着大块蟹黄的半个螃蟹举了起来,金黄的油脂顺着螃蟹腹部的纹路向下流淌。真是一只好螃蟹,我心想。

    “祝燕大人像这蟹黄一样金玉满堂,福禄双全。”她说道。

    她声音清脆,从她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瞬间,屋内所有人都为之凝固,他们的余光都纷纷看向了燕庄。

    可是直到她的话音全落,连余响都消散殆尽,燕庄的目光都只是在熟络地与同僚玩着政治游戏,始终未施舍予她丝毫。

    于是她的声音,她的身体,就像这个世界被折叠起来的部分,存在,却不被人看到。

    方才为她凝固的空气,瞬间被燕庄某位同僚的一句“真是好酒!”搅动得如沙尘暴来临时那般铺天盖地的热烈,人群目光的抽离,使她一切的明艳都瞬间黯然失色。

    人群的注意力就如同聚光灯,即便这聚光灯用最可悲的色彩照在她身上,她也舍不得放任这丝光照离开。经过短暂的失落与慌乱,她说眼神变得坚韧而狡黠。

    “夫人这几个月一直在为燕大人虔心抄写符文,燕大人有如今的成就,万不可少了夫人的功劳。”她笑语盈盈,挺高音量,借着我这燕庄夫人的名号,将聚光灯抢到了她的头顶。

    “燕大人得此良妻!”

    也不知道是在称赞我还是在恭维燕庄,听到她的话后,桌上的人纷纷向燕庄与我进酒,燕庄与我只好礼貌的回敬。

    “夫人抄写了上万张符文,才换得了燕大人这一纸调任书,燕大人何不让我们都看看夫人给大人求来的福气,我们也好跟着沾沾光。”

    她扭动腰身,半撑着桌子,半扑在燕庄怀里,仰面带笑,双指从燕庄的双唇下滑到燕庄的胸口、腰间,像飞鸟掠过湖面,撩起一串涟漪,然后轻快的从燕庄西装内侧口袋里抽出装有委任状的信封,又踩着跳跃的步伐,转着圈,跑到了燕庄够不着的位置,像流星划过天际般不可触及。燕庄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他双眼一直在宾客之间流转,似乎那个女人在他身上做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看不透他,即便是作为他的妻子。但是我想,男人或许就喜欢这种萦绕周身,又求之不得的刺激与新鲜。

    她熟练的拆开信封,享受着屋内所有人的目光,她脸上的兴奋荡出了得体的框架。“这上面写的什么?谁给我念念?”她将从信封里拿出的那张纸高高举起“这里写的三十六万是什么意思?”

    “来来来,我来念!”她身旁一个识字的好事者将那张纸从她手里抢了去,人群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当那人看清楚纸上的字时,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成了紫色,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他慌张的把纸折了起来,紧张而尴尬的穿过人群,想把它还给燕庄。即便如此,纸上的内容还是被好奇的人群所看到,人群开始脱离控制,窃窃私语起来。我从议论声中得知,这张纸不是委任状,而是燕庄在赌桌上签下的一张欠条。

    我转头看了一眼燕庄,他的脸冷得就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这个装委任状的信封是我今天早上亲手交给燕庄的,当时里面装的也确实是委任状。至于在哪里,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把这贴身的文件给掉包了,就要问燕庄自己了。

    那场宴会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就连时常进出燕庄宅邸的其他女人,我也不再见到。

    燕庄没有责怪我,却开始收紧他一切能收上去的权利,宅邸中的大小事务不再需要我操心,除了吃便是睡,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毫无实权的花瓶,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在他不需要我的时候,可以毫无顾虑的将我除理掉。当然,我不会让他有机会这么做,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他们曾经承诺过我的那个计划。

    那天,我推门进了燕庄办公的书房,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说道“我不能再像个废物一样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他听后,手中的钢笔顿了顿,从一大堆文件里抬起头,漠然的说道“你家里把你嫁过来就是让你来享清福的。”

    “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是在享福吗?”我冷笑。在我说这句话时,我感觉我身旁的空气紧绷了起来,再一次,我再一次试探着燕庄的底线。

    我不是一个安分温良的女人,从我嫁给燕庄那天开始,从那个所谓的计划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不断地在做着同一件事,那就是次又一次的试探着燕庄的底线,为这宅中荒凉孤寂的生活寻求一些刺激,也以此来发泄我对于命运的不满。我想象过他会生气,会暴起,甚至会杀了我。我一次次用肌肤感受着藏在袖中的利刃,我知道,在我生命受到威胁的前一刻,我会把它插进燕庄的喉咙。

    可是,这把利刃却从未被我从袖中拿出,因为无论我做什么,他从来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好像我做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从未拒接过我任何的要求,即使我在无理取闹。

    我不知道他容忍我的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这开始让我整日里过得诚惶诚恐,我不知道在哪一天,在什么时候,他觉得我对他再无用处,便会在我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将我毫不留情的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所以我每天都在确认,确认我的存在对他还有用处,确认他现在还舍不得放弃我本家能给他带来的利益。我尝试激怒他,试探出他的底线,可他的态度,让我所做的一切挑衅都像是都落进了棉花里。我似乎一直都被捏住了脖颈,挥出的拳头却只能打到空气。

    他叹口气,仰身靠在皮质的椅背上,半垂着眼,思索片刻,问道“你想拍电影吗?当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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