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一片令人作呕的氤氲雾气中,一个瘦弱人影在死尸上不断摸索着。

    狂风刮过,白纱掀开,宛若一只白鸽倒挂着向天空飞去。

    尸堆上的女子以袖遮面,继续专心致志地翻着,忽地下方有人喊她:“阿清,走了。”

    林清:“再等等。”

    尸堆下的人不听,瞥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大步踏着堆积成山的尸身而上,拉过她的手腕就走。

    “诶,诶你慢点,万一还有没死的。”

    听她说完,穆千松开攥着她的手,转而一抱,轻轻松松给她箍在怀里。

    林清看尸体看的累了,掩着口鼻也举得累了,干脆放下了手使劲儿往他怀里钻:“走吧走吧,这里太臭了。”

    走出一会,林清被他稳稳放到地上,望着偏了不过毫厘的影子,林清郁闷道:“这不还不到半个时辰吗,你这么早叫我下来做什么!”说着便要重返尸堆。

    “诶。”穆千勾住她的袖子,刚刚动作蛮横,现下立马变成个委屈巴巴的小狗,摇了下她衣角,“我们去吃饭吧。”

    啧。

    “行吧。”林清做作地一甩鬓角碎发,回头时,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还不快跟上。”

    仔细一想,穆千跟在林清身边也有上十年了。

    母亲体弱,生下林清之后没挺过那个冬天,林父为商,基本是一年半载回不来一趟。林清自小便被宅中乳娘侍女们带大,也算是自得其乐好好长大了。

    一个冬天,林父带回来了个人。

    七岁的小阿清躲在乳娘身后,攥着衣角,奇怪问道:“噫,往常阿爹都会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今儿怎么带回来一个娃娃……”

    这娃娃阿清一点都不喜欢,总是沉闷地低着头,不发一语,抬起头看人时都是阴测测的。阿爹还说什么和自己有伴一起玩了,这不言不语的小哑巴是叫人可怜,可平常是笑也不笑,怎么逗都没用,叫他一起玩一起放风筝,他也只会木讷呆在原地,然后走开了。

    什么嘛!这么木头人!

    不过府上侍卫侍女们到是喜欢他,做什么都任劳任怨的,会安静的把所有交代他的事情做好。

    林清就不追究他的无趣了。

    阿爹做什么都与他人不太一样,虽是一把年纪了,可每每回到林府中、回到林清身边的时候都像个长不大的老顽童,饭桌上还会和她抢菜,见了漂亮的物件总会先一步攥到手里占为己有。

    可即便是这样好的阿爹,也没能避免人祸。

    灵泽太子殿下生为祥瑞,乃万民之福,这祥瑞却叫狗胆包天的赤乌夷人掳了去。

    阿爹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也是最勇敢的人,抵死与残忍凶恶的夷人抗争,好好地把太子殿下接回了家。

    国主国后追诏,赏万两黄金白银,布匹无数。说句大逆不道的,就算把整个灵泽赠予她又如何,换不回唯一的阿爹。

    太子一事,百姓一时对赤乌仇恨情绪高涨,这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兜兜转转一圈,竟又回到了林府上。

    穆千小时虽然不怎么讨人喜欢,但是那白嫩皮肤、长长睫毛、稚嫩五官,处处透露着一股子精致漂亮劲儿。随着他渐渐长大了,轮廓愈发清晰,鼻梁高挺,深邃眉眼始终有团化不开的浓雾。

    典型异邦。

    后来,林清如往常那般同侍女去放风筝,穆千也依旧沉闷地跟在身后,周遭眼神锋利如芒,将他们这几人刺穿。

    更有那无知小儿,拿起了块石头掷去,嬉笑着:“奸细叛徒,收细作咯。”

    狠砸在穆千身上,他也不抬头,不去回击,闷声走在她们后方,放慢脚步拉远了些距离。

    林清不理解,他父亲分明是救了太子殿下的恩人,却因穆千的存在,变成了收养细作的叛徒、骗人钱财的奸商,更是子虚乌有地编排了自导自演救太子,却反倒一不小心搭上自己性命故事。

    她想解释小千不是赤乌人,不是坏孩子,可那锋利的轮廓,略显凶狠的眼神,灵泽子民本就仇恨汹涌,很难解释的清。于是乎,林清只好胡编乱造说他是灵泽女子所生,越解释越心虚,毕竟他刚来林府时候,阿爹分明说了小千是赤乌人,并要求自己保密。

    林清不会说谎,越来越结巴,脸也越来越红,干脆冲上去站在他身边,在众目睽睽的仇意之下挽起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身旁。

    她抬头望着天,将手中线递给穆千。那是他第一次放风筝,也是林清最后一次。

    林清回府,交代了最后一项工作,叫所有侍从仆人们把那些个赏赐以及林府的家底,尽数给贫苦人家送去,并给了每人最后一笔丰厚月给。

    她坐在长廊上晃悠起脚,细细端详着林府每一处,屋檐下的鸟窝,院中矮丛与高树,还有每逢夏日她就去的小亭,眼前一切都生动明亮,暗处的背影却显得十分落寞。

    再过一个时辰,这些都属于一些没地方住的乞儿们了。

    日暮斜阳,她终于一跳跃出小亭,一转身却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站那里的!”

    穆千躲在她的影子里,抬头沉闷道:“一直在。”

    林清摆了摆手:“快走吧,快走吧,我不是林大小姐了,以后不需要保护我啦。”

    “需要。”穆千上前一步,也没有要多说什么的意思。

    林清愣了一下,笑道:“我可没有月钱给你。”

    “我有。”穆千摊开手,正是她刚刚叫人分了的那些月钱。

    翠夏枝繁叶茂,天边沉暮照得火红,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在园中笑弯了腰。

    浪迹一遍遍天涯,冥冥中就是有个声音指引着她——去那里。去那里。

    林清也想过数百次那个地方,想到阿爹,总是心存遗憾。

    那是片无名之地,向西是赤乌,向东是灵泽,南北皆是古商道,原先是连通两国及周边地带,随着两国关系破裂,北方变成了荒道,南边偶有商队于灵泽边境通商。

    数年前,边境爆发小型战争,趁乱一部分赤乌士兵潜入,掳走灵泽太子。

    后来,太子费尽力气逃出赤乌,赤乌士兵劫了周遭商队马车将要给他抓回。而林父也就是那时,带着两队马车疾驰拦路,借着熟悉地形设诈别断了车轮,从一众士兵手中抢回了太子,交予其他亲友。

    马蹄扬尘一波又一波,身前环着太子的商人,以及周遭冲出来保护他们的,欢喜的,哭号的,哗啦啦地向着灵泽边卫军疾驰,而灵泽的士兵也正匆忙赶去保护他们的子民。

    林清蹲下身,抚摸着商道黄沙,攥了一把在手中,细细黄沙在她指缝间流下。

    黄沙之下,有永不磨灭的车辙与马蹄印,有至善至勇之亡魂。

    她也想做如此之勇敢之人。

    大概这也是她留在这无名之地的原因。

    翠河贯穿两国,从赤乌流向灵泽,滋养原野,孕育万物生灵,故赤乌称之为“女神河”。

    就是这条女神河,无名地生存的难民们喝了,腹部会鼓胀异常,接着身上渐渐起疹,呼吸俞渐困难,浑身痛苦的窒息而亡。

    纵是万般形容也不及病者万分之一痛苦。

    林清原先在府上研习药理,自走南闯北以来更是拜遍八方医者与俗医,自诩为还算是个刻苦钻研的好医者,可这女神河水病,叫她看不出个一二。

    不仅是她,问访些许认识的灵泽与赤乌医师,皆是看不懂个所以然来。

    她便开始翻尸堆解析了。

    不过也是没找到什么法子。

    “大娘,两碗面!”林清招着手,一屁股坐在往常自己坐的位置。

    穆千依旧一言不发地默默跟在她后面。

    薛大娘笑着说:“女神河都染水患,你倒还敢吃面。”

    林清笑着迎上她那不悦目光:“因为大娘做的好吃啊!”

    叫她哄得开心,薛大娘继而笑道:“行,给你做份没毒的,另一份就,”她瞥了一眼穆千,“不一定咯。”

    林清没听出,穆千可是听出了她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要用女神河水,不叫他吃吗。

    薛大娘回了后厨:“等着吧,丫头娃娃。”

    照理说,无名地穷困如此,物资匮乏,那水更是匮乏中的匮乏。可薛大娘这不仅有,更是称得上富足。

    连给他们两个白吃白喝的做两碗面,眼都不眨一下。

    只不过她很讨厌穆千就是了。照比这样打一下都喊不出一声疼的小孩,薛大娘喜欢嘴甜伶俐的小孩多得多。

    穆千思虑良久,低声同林清道:“水来路不正,眼下情况,她何来水源,还白日好心给难民分。”

    林清托腮一脸天真道:“强盗送来的呀。”

    穆千:……

    林清忽地放下手,凑近他:“小千,你该不会这都看不出来吧。”

    “所以你明知……”

    “谢谢大娘!”林清一拍手,打断他的话。

    茶足饭饱,林清便要提议去商道附近那片密林转转。

    算来,也是林父逝去的整整第十个年头。

    她背着手在前面走着,脚下枯枝发出断续的嘎吱声响。

    “凡不义夺取他人之物者,皆为盗。”她蹦蹦跳跳地向前猛跨一步,身后的穆千身子也一动,看着她安稳落下暗自松了口气。

    “烧杀抢掠,便为强盗。”林清站定。

    “我小时候见过阿爹的本子,上面画着强盗的标识。我有次起夜撞见过大娘和那些人有往来,那些个强盗们会在夜深时送一桶桶水来,标志大概是这个样子。”

    说罢,她凌空比划了几下,也叫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贼便是贼,可大娘白日会给些难民水喝,还叫我们在她那里白吃白住的……”

    穆千心不在焉,忽地大步上前抱起阿清往地上一躺,滚去一小处沟壑下,按下阿清的头:“别出声。”

    紧接着,耳畔上方响起哗啦啦的枯枝哀鸣声。

    约莫十余人正在飞快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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