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海中飞快的过了一遍自己的人生,幼时的记忆几乎尽数忘记,能记起来的只有从万人窟开始,她在那里没日没夜的厮杀,再后来,杀到只剩下自己。

    被大巫带出去以后,干的净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再后来大巫把自己丢去了达蒙旧部,再后来,遇见了……北侯川。

    她短短的人生,也是因此而发生了改变。

    如果那时候不是北侯川的出现,不是那些在阴暗地狱下的时日,他一遍遍讲着灵泽的锦绣安宁,她也不会发觉自己的人生究竟有多么糟。

    那时候北侯川好像也是这样,在那个没有窗户的潮湿地牢,给自己讲外面的世界,讲山青水绿、繁花锦簇。

    想到这,双双眼中不禁泛起笑意,想到了他,就连身边的空气都变的温情。

    回过神来,她答着:“陛下,我见过的世间,可能是您不喜欢听的故事。”

    她还没有忘记她的任务。

    她是来做大巫的眼睛,做好他吩咐的事,才能护着她的殿下的周全。至于别人,无须在意。

    可话是这么说,双双总觉得眼前的这位赤乌陛下有些可怜。

    卫明宽满脸遗憾,却还是释然道:“人肯定都有不想讲的事,我懂。”

    双双看着他,心中更觉可怜几分。

    不,你不懂。

    按照青衣乌来讲,她算是个背叛者,她还不知道被背叛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若是这位小皇帝真的知晓了,自己尊重且亲近的“先生”是个这样的人……明里教书论道,背地屠戮无数,视人命为芥草。

    算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许是想到了殿下的缘故,她没来由的想给他讲讲外面的世界。

    “陛下,我可以讲些我见过的,美好的东西,或许您会感兴趣。”

    话即毕,小皇帝甩了甩金丝纹的外袍,非常给面子的一脸期待。

    于是乎,双双给他讲了很多故事,或真或假,或带着点渲染夸张。

    讲世间百姓信奉太子神明,修了许多神像,太子的信徒会在清晨的时候,为他摘下带着晨露的花。她也去过那间太子庙,借住过许久,在神明庇护下,神庙也遮风挡雨。

    讲他们横跨一个国度,见了哪里的山最青,哪里的水最绿,哪里的花最香,春风吹过满壁花藤,躺在一片轻柔花海里,指尖是如何触摸得到太阳。

    将他们在路上,坐船渡江时,见到一只小小的麻雀,踩着一片叶子与他们并行。他说:“纵一苇之所如。”

    双双本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更何况是对一个陌生人。可对着这个什么都觉得新奇的小皇帝,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久。

    直到云染霞红,漫天缤纷。

    小皇帝依依不舍惜别,约定好明天还要来听,待他走后,双双不知怎么,眼眶跑出一行清泪。

    她面无表情,擦去脸上泪水,再次坐下,将那张被泪洇湿的纸团了团丢去一旁。

    铺开新的纸,拿起笔,事无巨细地写下小皇帝今日所说所做。

    想到那小皇帝今日所憧憬的宫墙外的世界,双双笔一顿。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

    把写好的东西交给来偏殿接的侍卫,或是说青衣,双双掉头准备回去。

    长廊幽长,清风拂面,携着花香馥郁,很是好闻。

    走了许久,不知走去了哪里,旁边一湖,湖心立一亭,整座亭上垂下层层白纱,亭内传来曲音阵阵。

    穿过长桥,双双立在亭前,亭内曲音戛然而止,一名女子拨开纱帐,探出头来。

    正是乔儿。

    一见了她,乔儿变得笑意盈盈,亲昵地拉上她的手,一齐向回岸的方向走。

    乔儿生的极美,肤若凝脂,唇若点绛,不笑的时候端庄淑雅,一笑的时候两边柳眉柔柔弯下,很是好看。

    只是,眼眶为何红红的。

    乔儿一凑近,自她身上传来熟悉又好闻的花香。

    是方才双双穿过长廊时闻到的那种。

    猜疑从心底油然而生:大巫派她监视我?

    可乔儿一开口,双双就莫名疑虑打消了一半。

    “洛伊尔,你是迷路了吗?你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身上还有哪些不适的地方吗,还有什么需要……”

    熟悉的一长串唠叨,声音细细的,十分轻柔,是她昏睡时常听到的。

    双双其实弄不明白大巫的想法,那日在偏殿,大巫同她说:“此任务莫要牵扯到旁人。”

    她那时还不明白,旁人又是指谁。还有,她赶走了薛无白,此后是一个笨手笨脚、没有武功的乔儿来照顾自己,乔儿身上永远是淡淡的花香,一丁点青衣乌的血腥气都没有,她又是扮演了什么角色?

    双双疑虑重重,却在乔儿身上找不到丝毫的攻击性,反而有几分天然的温柔与亲切。

    搞不懂。

    乔儿佯装着笑,问东问西,想来也是有什么不开心之事不愿提及,双双很识趣的没有去问。

    垂头看,她挽着自己的手臂,指尖凉凉的软软的,五指皆是红肿,有几个破皮的厉害,泛出血丝。

    “你手怎么了。”双双捧起她的手,未等看清就叫她抽了回去。

    “奏曲之人,十年功夫呢,练琴伤了,小问题。”

    她虽是笑着,讲到最后,眼中尽是掩不住的哀伤。

    双双本想再多问两句,都叫她一嘴带过了,接着在双双耳边没完没了的问一些有的没的问题。

    具体全是与大巫有关。

    双双答不上来,也不好搪塞瞎编,只好实话实说:“离开了太久,我也不知。”

    一路碎碎念,乔儿给迷路的洛伊尔送了回殿中,而后嘱咐了几句让她按时吃药,便匆匆离去了。

    这天夜里,丹先生去了阮妨。

    阮妨原是琴妨,还有一个极其好听的名字:雅韵妨。

    乔儿以前也觉得这名字妙极,听者雅兴,奏者谱韵。她本就是个位卑言轻的小小乐人,没奢望过有一天这里会以阮为首。

    她抚着摘下来的雅韵妨牌子,指尖染上血迹道道,像是这名牌泣出行行血泪。

    泪滴啪嗒啪嗒落在牌上。

    身后忽的传来一声低沉声音,鬼魅一般。

    “乔儿。”

    乔儿回头,见了来人,匆忙拭泪行礼。“先生。”

    丹先生走近,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狭长,吞没了整片大堂。

    冰冷的指尖从她面庞抚过,细细抹去蹭上的血丝。

    “为何伤心?”

    今日,先生确实吩咐过她去盯着洛伊尔。虽不明白先生用意,她还是照做了。

    只是,在路上碰到一人,一个洗衣宫女,看着却有几分眼熟。

    乔儿没忍住跟了上去,直到那宫女七拐八拐的走进暗处,终是回身,正面着她。

    是雅韵妨一级琴师,名游悦。准确说,要加个“曾”字。

    游悦向前走了两步,掏出手帕,细细擦拭掉手上的妆粉。

    乔儿面色惊恐,向后退了两步,游悦却是淡然逼近,眼中恶意满溢。

    让乔儿害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那双手,刀疤满布,手指扭曲,不断地抽搐。

    至少在乔儿印象里,那是很好看的一双手,白皙修长,抚琴时行云流水之态,流畅优美。

    游悦说:“乔儿,你安心吗。”

    那双丑陋的手伸向她,满是疤痕,像烧伤,又像是毒伤或砍伤,亦或是都有。

    乔儿站在原地眼泪直落,身子却分毫都动不了。

    游悦瞪着眼睛,目光锐利,刀子一样在她脸上、身上刮过,她几是嘶吼着喊出:“你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哭!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吧!”

    “看到我这样,你开心极了吧!”

    游悦喊着喊着,开始哈哈大笑,抓着她的肩膀,见乔儿瑟缩着,抬手捧住她的脸,被迫直视着自己。

    那双手早就没有力气了,筋脉具断,两只丑陋扭曲的手将她的头夹着。

    洗衣的宫女她也做不得,什么她都做不得。

    她辛辛苦苦跟着坊间艺人做工练琴,数十载,好容易得了一个机会入宫做乐人,一曲《悦吟》得先帝赏识,在宫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脚之地。

    除了奏琴她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会。

    她捧起乔儿的手,眼泪滚烫地落在她手心:“乔儿,你看,我们奏乐的,手是什么样的。”

    看着那双早已不成样子的手,将自己的手捧在手心,对比实在过于强烈,她直哭着摇头。

    “不……不……”

    看着自己宝贝的那把琴在烈火下被烧的劈啪作响,琴弦一根根绷断,游悦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上去,想把这个伴在自己身侧大半生的朋友救出来。

    皇帝赏她的琴他不爱,偏爱这把旧的。

    是因为她太忘乎所以了吗?就因为自己自恃有几分才气,性格也变得有些尖酸刻薄,不过是出口侮辱了她几句,就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吗?

    手方一伸到火海,她烫得下意识收回了手,可身后那人不让,一脚踩住她的头,被迫叫她看着琴弦一根根的崩掉,红木一点点的烧尽。

    另一只脚,踩着她的手腕,一寸寸挪入火海里。

    游悦不敢去回想了,那日发生的事,那张银色的面具,是她这辈子没法忘却的噩梦。

    她本该死在那天的大火里,可她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啊!就因为一句无心失言,就要毁掉她这一生,让她如此痛苦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吗!

    “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乔儿,你听不见雅韵妨的幽魂声吗,她们日日夜夜都在呼唤着你,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各个都落得如此境地!”

    “她们在喊,去死吧!去死吧乔儿!去死吧!”

    说着,游悦神情一狠,从怀中掏出匕首,直刺向乔儿胸膛。

    叮——

    游悦神情呆滞,看着掉到地上的匕首,声音清脆。她蹲下身,拼了命的想捡起,可是一双手怎么也没法使唤,就连捡起都不能。

    这边的叫喊声引来宫中侍卫,三两名护卫呵斥着走来。

    游悦哈哈大笑着起身,面色狰狞的猛地贴近乔儿脸前。

    骤然放大的惊恐面孔说:“乔儿,你这辈子都别想忘记。”

    说罢,退后两步,狠狠向一旁石墙上撞去。

    溅到她脸上一滴血,滚烫无比。

    *

    “先生,”她平复着胸中怯意。“这里有无数冤魂在呼唤我的名字。”

    丹先生将她拥在怀中,轻轻安抚着:“世上哪有鬼神,莫要多想。”

    在先生一进来时,乔儿便注意到了,先生眼中满是疲累的神色,料是连日因国事操劳,又从哪里听来了今日之事。

    她实在不忍先生为自己担心,可是……

    思虑许久,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问道。

    “先生,是你做的吗?”

    “不是。”

    他怀抱冷冰,回答得也决绝。

    乔儿耳边嗡鸣阵阵,反反复复传来游悦得那句:“有先生依仗,你甚至都不用脏了你的手……”

    阮在赤乌确非盛行之风,也不是那些个风雅之士谈论的对象,即便是出现了,也只是在曲中作一小小部分。

    雅韵妨那些个琴女向来不喜欢她,她也习惯了。

    那些刻薄言论,甚是有些荒唐无理的行径,她说不在意是假的,甚是有些时候,她也对天许愿,望阮得人人喜爱之日。

    天不遂人愿,可却有人将那些个琴女抚琴之手……不该是这样的。

    别了游悦,她失魂落魄回了亭中,发了狠地在亭中奏乐,曲调凄切而悲惨。

    丹先生没有再回答她的意思,一句解释也不愿给她。

    乔儿闭上双眼,即便是如此冷冰的怀抱,她也用力的搂紧了些,贪恋的再搂紧些。

    先生……我能相信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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